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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不必問去哪裡

作者:獨木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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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第五章

第二部分

第五章

他們一起去停車場取車,葉柏遠維持了最後的風度,先陪寶音去找她的車。他們並肩走著,都很沉默,彷彿一生一世的話都在今夜說盡了,空曠的停車場里只有寶音的鞋跟敲打著水泥地板發出的清脆聲響。
她明明早就可以直接翻臉了不是嗎?他想起一兩個有類似經歷的朋友,有男有女,謊言被拆穿的時候都鬧得那麼難堪,無論是有錯的那一方,還是無辜的那一方,都恨不得置對方于死地。
「你好,麻煩給我一杯可樂,加兩片檸檬在裏面,謝謝。」
「怎麼了?」叔叔茫然地看了看旁邊這幾個人,「怎麼回事?」
她單方面宣布了勝利。
「我不知道,就像你說的,這段日子我過得很混亂,雖然每天還是照常去公司,但心思根本沒在工作上……我想去找你,又怕你見到我會更厭惡,只能等著看你什麼時候願意見我……別再讓我說了好嗎?」
「對了……」寶音也察覺到了這一點,她靠近他,伸出右手輕輕地摸著他的左臉,真正的悲傷在這一刻才迸發——她記憶中葉柏遠是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她永遠也不會忘記他騎著單車從一條長長的坡上衝下來的樣子,曾經有那麼一刻,她以為自己是愛他的。

「所以,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寶音,直接說吧,我能承受。」
……
「都過去了,別想了,她在朋友圈子裡沒說過你一句不好,你自己也別當個事了。」
葉柏遠強忍著精神上的劇痛,考慮到餐廳畢竟是個公眾場合,他才沒有流下淚來。無數句粗口從他嘴邊無聲地飛過,除了最粗鄙的字眼,沒什麼能減輕他的痛苦。
葉柏遠沒有對卓昕說過他和寶音那一晚談了些什麼,往後很多年裡他也不會對妻子提起前女友。但獨自一人的時候,他偶爾會感到短暫的惆悵,和寶音在一起那麼久,一旦分開,竟然沒有幾樣證據能夠證明,而卓昕越來越明顯的妊娠反應才更接近生活的真相。
到了寶音的車旁邊,她從後備廂里取出一雙白色球鞋換上,葉柏遠微微一愣,這不就是在青森徒步時,她穿的那雙嗎?

在服務生的推薦下,他們一人要了一杯白葡萄酒。


「咳咳,她們幾個要罵死我了……寶音之前查出癌症,乳腺癌……」
有人進來上廁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還挺得住吧?」那是葉柏遠大學時的哥們兒,特地從北京過來參加婚禮的,下午就要走。他們站在洗手池前扯了幾句閑話,這種情況下,很難不聊到他們都認識的人。
她們是完全不同的兩類女性,卓昕很快就把自己的社交軟體的ID改成了「葉太太」。和圖書他沒什麼感覺,既不反感,也沒有因此而沾沾自喜,但他控制不住自己這樣想——寶音永遠也不會這樣做。
「我是真的想過和你結婚的,」葉柏遠覺得現在可以說幾句真心話了,「但我感覺你並不想,那次從日本回來,你說我們只是假裝對很多東西有熱情,我得承認,蠻傷自尊的,」他咳了兩聲,接著說,「我以前從來沒意識到是這麼回事,可能是因為沒摔過跤,沒吃過苦,和真正的紈絝子弟相比,又念過點兒書……不瞞你說,寶音,我其實一向自視甚高,但當你指出我們的生活方式其實是一種表演時,我就再也演不下去了。」
沒有人回答他。
又過了一會兒,葉柏遠問:「父母那邊怎麼說?」
無力感和憤怒在他的肺里流竄,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對周寶音產生了恨意,但就在剎那之間,這份恨意被更強烈、更濃重的悲涼壓制了下去,他落入了絕對的寂靜當中。在這短暫的幾分鐘里,熱鬧的婚宴和他沒關係,懷孕的妻子和他沒關係,所有的賓客和雙方的父母都和他沒關係。
婚禮那天是個晴天,宴席廳里擺了將近三十桌,很多來人連葉柏遠也是頭一回見,他只能亦步亦趨地跟在父母身後打招呼,像個七八歲的孩童。他自己的同學朋友也來了不少,大家都很識趣,沒人提起周寶音,這不是個該在今天這個場合出現的名字。
「我不會小看你,所以我必須向你坦白,我不愛你,柏遠,」她終於說出來了,「我的人生到現在為止,好像還沒有遇到過真正深愛的人,往後或許也不會遇到,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難免感到悲哀,不過也沒關係,上天給了我別的東西。」
他在來這家餐廳的時候就想到了這個結果,但他沒有想到會是以這樣和平的方式發生。他看過,也聽說過那些歇斯底里的分手,翻舊賬,揭老底,其中甚至不乏雙方坐下來一筆一筆算賬的場面,大到互送的禮物、生活開銷,小到一頓飯、一個月的話費……


有一對叔叔阿姨以前去北京旅遊時,跟他和寶音一起吃過飯,寶音還事先準備了一支日本進口的萬年筆送給他們當時還在上高中的女兒。
「如果我告訴你,其實我一直都知道,你會感到驚訝嗎?不是在發現那個耳堵的時候,在那之前很久。你還記得在新青森車站的那天嗎?我們本來坐在那間小小的休息室里,然後你不停地出去發微信,聽語音,甚至打電話,我透過玻璃看著你的背影,一面擔心其他的乘客進來佔了你的座位,而我肯定不好意思告訴他們這裡有人;一面又忍不住在想,你一定和*圖*書很喜歡那個女孩子,這麼頻繁地聯絡竟然沒有使你感到厭煩,說明你肯定也很享受這種被人愛、被人需要的感覺。
「柏遠,即使到了此刻,我也想告訴你,我知道你一直都是愛我的,」她伸出一隻手,緊緊地握住他放在桌面上的那隻手,「但世界上總有你這樣的人,不會只愛一個人,這沒什麼可恥的,只是人性的某種彰顯。我們讀過那麼多偉大的文學,看過那麼多表現人類複雜情感的戲劇,如果你認為我連這一點都理解不了,就太小看我了。
一種既悲傷又苦澀的情緒從葉柏遠心底慢慢浮上來。太遲了,過去這些年他們太少談心,像今晚這樣的周寶音,他記憶中幾乎再也找不到第二次。
「聽她說完,我想起和你去摩洛哥的那次——你記得嗎,就在剛免簽的頭一兩年。我們去撒哈拉的那天下午,車子剛開進沙漠的邊緣,你睡著了。我一直望著窗外,偶爾能看到一棵好像已經枯死了的樹。開了一會兒,我看見遠處波光率滋,驚訝得不得了,這種地方怎麼會有水流?我指著那裡問司機:那是什麼河?他完全聽不懂我說什麼。直到車子靠近那裡,我看清楚,那根本不是水流,只是一大攤被風化的黑色石頭,光滑的表面反射著陽光而已。搞清楚狀況了的司機對我說:『It's an illusion……』對,那也只是我的幻覺。」
這個消息把他從父母的震怒和埋怨中徹底解救了出來,他們比他更快一步地忘記了周寶音這個人。之前勞心勞力準備的一切終於派上了用場,原本要送給寶音的一對黃金鐲子戴到了卓昕的手腕上。
「柏遠,這裏……我點了烤蔬菜,你看看你想吃點兒什麼,什麼都不要嗎?那喝點兒什麼?」
令葉柏遠沒有想到的是,寶音忽然說起了與今晚的主題毫不相干的事。
卓昕比寶音小五歲,長相氣質都要遜色幾分,但勝在更年輕甜美,討人喜歡。她戴著一對黃澄澄的鐲子也不顯俗氣,反而有種相得益彰的富貴之美。她原本在一家年輕的時尚品牌公司做公關對接,偶然的一次合作機會,認識了葉柏遠。說不清楚雙方誰更主動一些,一來二去就搞在了一起。
可是,寶音,為什麼?
當然,看上去仍然是非常幸福的一對。
寶音招了招手,示意服務生把酒水單拿過來,她注意到葉柏遠的杯子已經空了,而她自己現在也很想喝點兒酒,那種低度數,入口柔和,能使人有點兒迷醉,又不至於摧毀理智的酒。

大局已定——當年開始得很美好,現在結束得很體面。他們都笑了起來,儘管笑容里包含著唏噓和感慨,也許對於葉柏和圖書遠來說,還有些感激。奇怪的是,到了這一步,他們反而比做男女朋友時更坦誠了。
「我們該從哪裡談起……天啊,我以為拖了這麼久,我應該都梳理好了,可是現在我竟然還是不知道要從哪裡開始,不如你先說吧,柏遠,你怎麼想?」
婚禮定在六月,在葉柏遠的家鄉辦。日子是他父母挑的,他們費了很大的勁兒才從早已訂滿宴席的酒店撬出一天來。他提前了幾天回去,陪著父母一起拜訪一些他熟悉或不熟悉的長輩,客客氣氣地請人家來喝自己的喜酒。
「別說蠢話了,柏遠,我們都是有自主能力的成年人,什麼照顧不照顧的。」
「我覺得很對不起寶音。」葉柏遠自己先說了。
葉柏遠茫然地搖了搖頭。
哥們兒愣住了,這才知道自己闖了禍,但更多的是不解和驚訝:「不至於吧,這麼大的事,你完全不知道?」
服務生把烤蔬菜端上來,顏色艷麗的蔬菜被盛在一個白色的圓形瓷盤裡,散發出香甜的氣息。寶音往盤子里撒了一點兒黑胡椒末,叉起一塊胡蘿蔔送進嘴裏,接著,又吃了兩口小番茄,這才穩住了微顫的身體。
到了後半段,場面變成了和婚禮主角毫不相干的聚會,喝高了的人端著酒杯到處敬酒,儼然忘記了喧賓奪主的忌諱。每個人都在笑,每個人都很高興,尤其是葉柏遠的父母,他們終於了卻了一樁心頭大事,接下來就是等著卓昕肚子里的小孩出生——無論男女,他們都一樣喜歡。

葉柏遠一動不動地看著寶音,她塗著鮮艷的口紅的嘴唇一張一合,吐出來的每個字都像重鎚砸在他的耳膜上。他不知道,原來她早就知道,可是為什麼?直到這一秒鐘他還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默默忍受?

「寶音,我們之間不需要這樣的,別把我當成陌生人好嗎?」

她起初並不知道對方有交往多年的女朋友,但知道之後,也沒覺得有什麼問題——難得遇到這麼喜歡的人,競爭一下也是有必要的。

「真的什麼都不吃嗎?我們可能會聊得比較久,不過也沒關係,待會兒想吃再點吧。」
趁著沒人注意,葉柏遠去洗手間里用冷水撲了撲自己發燙的面孔,他的頭好像快要裂開了似的——是酒的緣故,還是外面太吵了的緣故?
「好,既然你這樣說,我也放鬆點兒吧……其實我挺不好意思的,拖了這麼久才和你見面,這段時間你肯定不太好過,這點兒把握我還是有的,不過我希望你相信,我真的是有非常緊要的事情要處理,不是故意和你玩心理戰,懲罰你,你了解我的,對嗎?」
「我們分手吧。」
「隨和*圖*書便吧,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你別指望我給你出主意,我自己還愁呢。」寶音一邊開玩笑,一邊朝服務生揮了揮手示意,該結賬了。
「柏遠,對不起,如果早知道那次是我們最後一次旅行,我應該更溫柔一些的。」
「好吧,那我來說吧。」
「沒有的,阿姨很少主動找我,偶爾聯繫,也只是叫我好好照顧你,」葉柏遠感覺自己面孔發燙,事到如今,他怎麼好意思還提起人家的母親,「但我做得很差,對不起。」

葉柏遠聽得稀里糊塗:「你在說什麼啊?」
後來哥們兒還說了什麼,葉柏遠完全沒聽進去。他恍惚地從洗手間出來,沒有回宴會廳,而是去了酒店後面的一塊空地,有幾個酒店員工在那兒躲著抽煙。他向其中一個人要了一根,顫抖著吸了幾口,燥得他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

他現在才明白,那並不是負氣或者善意的謊言,那是一句百分之百的實話。
寶音的聲音聽起來既輕柔又縹緲,眼神朦朧,葉柏遠以為她快要哭了,可是再仔細一看,她仍然鎮定如常。他不由得想到,這些話她要麼是事先排練過,要麼就是在心裏醞釀得太久了,否則怎麼可能講得如此自然而流暢。
「我沒有,她們幾個女孩兒之前商量過去看她,說是異性不方便,我就沒摻和了,讓她們幫我帶束花什麼的……後來又說沒去成,好像是寶音不樂意……」
現在,她看到競爭的結果了:無論如何,她贏了。
當初是寶音堅持要分開住,在所有方面都保持獨立。送給她的禮物,無論貴賤她都收,但也一定會回贈同等價值的禮物——也就是說,他們七年的牽絆,其實只有最簡單和最單純的戀愛關係。
很久以後葉柏遠才意識到哪裡不對——周寶音,這個冷酷的人——即使在他都忍不住哭了的時候,她仍然一滴眼淚也沒有掉。
她已經連續好幾天沒正經吃過一頓飯了。


葉柏遠沒有想到他們還記著這件事,當叔叔問起「寶音哪天到啊」的時候,在場的所有人——那位阿姨、葉柏遠的父母,還有他自己,都陷入了尷尬。
「喝茶嗎?有人送了我們很好的普洱,一起試試?」阿姨慌慌張張地轉移話題,同時悄悄地掐了自己的丈夫一把。
趕在卓昕的肚子還沒有大到無法遮掩之前,他們火速拍了一套婚紗照。卓昕選了短款的白色紗裙,式樣俏皮活潑,雖然穿的是平跟鞋,仍然能看出雙腿又長又直。葉柏遠穿了深色的西裝,在新娘旁邊,像個沒有感情的人肉背景板。
「有一次空空和我聊起她的家鄉,清城。她說有年夏天,他們做了一個反映城https://www.hetubook.com.com市變遷的選題,要去拍些照片。在市中心人流量最大、最熱鬧的商業地帶,有一片又老又舊的棚戶區,緊挨著清城最大的購物廣場,兩者只隔著一條很窄的巷子,巷子窄到寬敞一點兒的車都開不進去。她和她的同事,一位攝影記者,為了取景,在那條巷子里走了很久,那種不知道是些什麼東西混雜在一起發出的臭氣,好像滲進了他們的頭髮里、皮膚里。同時,她看向巷子的另一邊,是LV、Gucci和星巴克,那種強烈的感官衝擊讓她一下子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後來照片拍出來,主編特意選了幾張沒有對比的,那期周刊上市之後,她看著那些流光溢彩的配圖,感覺那個臭烘烘的夜晚只是自己的一場幻覺。
「我明白,如果一直演下去,結婚根本不是什麼難題。三十已經近在眼前,然後是四十、五十,在這個過程中,我迎來更年期,你迎來中年危機,我們各自心懷鬼胎,每天睡覺前都想殺死對方,天亮之後又回頭慶幸自己昨晚沒有犯罪。」
「別說這些了,寶音,都是我的錯。」

他頹喪的時間沒有持續太久,幾周之後,卓昕告訴他:「我懷孕了。」
「我問我自己:我有多久沒讓你感覺到自己被需要了?我們在一起的這些年裡,我是不是太強硬、太自我了?但我想當初我吸引你的,恐怕也是這些特質,所以我大可不必為了你而否定我自己。」
這個夜晚到這裏似乎就已經終結了,周寶音整個人塌了下來,好像吐出了最後一口真氣。葉柏遠注意到,她的眼睛里沒有一點兒怨恨,反而像一泓深泉,裝滿了平靜和原宥。
她不露聲色地往旁邊看了一眼——那把椅子上放著她的包,裏面裝著她最新的體檢報告。如果她不是終於能夠誠實地面對自己,面對葉柏遠和他們之間海市蜃樓一般的這七年時光,包里的這份文件完全可以成為最有贏面的一張底牌。
「你們見過她?我的意思是,我們分手之後……」
「這兩年,我爸媽,你爸媽,他們都問過我結婚的事情,你爸媽的態度很好,尤其是你媽媽,她一直都是那麼溫柔,講道理……相比之下,我媽媽就惡劣得多,我只希望她沒有對你也那麼不客氣。」
他重新回到了那個夜晚,那間餐廳,坐在寶音的對面,看著她像只小動物一樣輕輕地咬著一塊胡蘿蔔。她抬起頭來,對他說「柏遠,我不愛你」——那句話的殺傷力此刻才真正顯現出來。
寶音點點頭,就像國王的新衣,那個不懂事的小孩為什麼非要出來說真話?
他完全明白她在說什麼,她在做什麼——這是告別,儘管節奏遲緩,摻雜著於心不忍,但最後一個音符終將奏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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