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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不必問去哪裡

作者:獨木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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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第一章

第三部分

第一章

很多朋友得知這件事之後,都主動發信息給寶音,帶著殷切的關心表示要來探望她,但通通遭到拒絕。在所有人里,空空是唯一被信任的。
「我在心裏一直默念他的名字,然後神奇的事就發生了,好像套對了密碼似的,兩個小時之後,竟然真的不疼了。」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里,寶音抽時間做完了全部檢查。活檢報告拿到手的那天,她又坐在了那位醫生面前。

「可是,就像我父母的緘默沒有起到任何作用一樣,我想要為他保守秘密的努力也完全白費了。那件事很快就被當成新聞在學校里傳開了。你知道,惡並不會因為少年的無知而減弱殺傷力,反倒會因為魯莽和輕率而增強傷害性。
「真不敢相信接下來我要說出這麼雞湯的話,」寶音用她沒有扎針的那隻手輕輕拍了拍空空的背——那具身體里彷彿正經受著潮汐翻湧,頓了頓,她說,「上場不一定是為了勝利,上場是選手的使命。」

有幾個跑步的年輕人從她們旁邊跑了過去。汗水的氣味短暫地掠過她們的鼻尖,這就是健康和活力的證明,寶音忍不住望向其中一個女孩的背影——她的跟腱很長,小腿肌肉的線條非常漂亮。

可擁堵比她們預計中的要來得更早,在四環上,空空踩剎車踩得腳都酸了,她這才理解,為什麼陳可為寧願每天擠地鐵通勤也不願意開車——除非升到了可以自由決定上下班時間的職位,否則這真是一個得不償失的選擇。

「我還記得,那是個炎熱的中午,很安靜,屋外只有蟬鳴聲。我爸媽在卧室里睡午覺,我和平時一樣捧著那本厚厚的書躲在陽台上偷偷摸摸地看,打算再看個幾頁就去上學。
她忍不住想起,畢業之後,曾經有半年的空白期,她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正好葉柏遠也辭了職,他們便一起辦了申根簽證,在歐洲閑晃了一段日子,互相開解說先看看世界也不錯。那時候,他們旅行箱里總帶著一雙跑鞋,有空就一起去公園跑跑步。
三小時二十分鐘之後,寶音被推了出來。麻醉的藥力令她昏昏沉沉,睜不開眼睛,更無法開口說話。
現在,她馬上就要滿二十八歲了。
空空請了一整天假,就在寶音的病房裡等著。她從來沒有為哪一件事這樣擔心過,因為無法承受的焦慮,她中途從手術樓跑出去抽了兩根煙,又趕快跑回來,儘管這對緩解壓力並沒有任何作用。
「我也有朋友分手或離婚,但他們都說得出具體的原因,有的是出軌,有的是價值觀有分歧,有的關於錢……」講到這裏,寶音停住了。
「慘劇的細節到底如何,我毫無意願去了解,我真正關心和在意的,是他們家的兒子。」
但空空腦袋裡想的是另外一回事——寶音說她不愛葉柏遠?這一聽就是氣話,不愛一個人為什麼會耗這麼久?這完全超出了空空的理解,她在周寶音和葉柏遠的關係中探測到了自己在情感世界的盲區。
「我認為『耗』這種說話並不恰當,」寶音試圖解釋清楚,「戀愛不是我們生活的全部,我們在一起的時間里都很自由,也都盡量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在生活。事實上,無論談不談戀愛,和誰在一起,時間終究都會流逝的。」
就診環節像一場標準化的快問快答:你有什麼明顯不適?這裏疼嗎?這裏呢?這個硬塊你發現過嗎?家族裡是否有女性曾患有這方面的疾病?你有過性經驗嗎?生育過嗎?
空空抿著嘴唇沒吭聲,她有一點點想哭。
也許是吧,空空說完自己也覺得有點兒傻。她不好意思地跟著寶音一起笑起來。心裏有一種聲音,雖然微弱卻很倔強:可我在那種時候,就只想起了他呀。
和*圖*書你這個年齡階段」——空感覺到身體里似乎有什麼東西微微一顫,她並沒有不高興,但隱約感覺到了一種提示和警醒。她是過了二十六歲來到北京的,雖然那也不是個特別年輕的數字,但進可攻,退可守,無論立志做什麼都不算晚。
「那個學期結束之後,他去了外地的姑姑家,順便辦了轉學。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面。」
「空空,如果不自己動手,你就永遠只是一個愛好者,而不是創作者。」
空空在她們倆和自己身上都看到了一種得過且過的消極,一種認命。她在心裏沖自己喊了一聲:「這樣混日子下去可不行啊!」
她們一起從住院部走出來,那是下午四點,離晚高峰還有一段時間。寶音從包里拿出車鑰匙,空空伸出手:「今天我開吧。」
她一秒鐘也沒有考慮過通知爸爸媽媽——他們還不知道她和葉柏遠已經分手,光是想到要告訴他們這件事,她就夠心煩了,手術的消息只會雪上加霜。
「……空空,你現在方便嗎?我有件事想和你說。」
「寶音,怎麼了?」
也不是沒有其他好朋友、老同學甚至同事,形形色|色的面容如映畫一般從她眼前迅疾而過……她在那通電話被接通的前一秒還在質疑自己:我這樣做到底對不對?對於對方來說,這個責任未免太重了。
這類事情在她的家庭里發生的其實很少,或許就是因為少,她才對這一次印象特別深刻。事實上,她父母的關係到如今都很穩定,大多數時候,媽媽甚至認為自己是婚姻的受益者——雖然寶音並不這麼認為,不過,媽媽也不需要她的認同。
「他回到學校,不知道從誰那裡知道了這件事,竟然懷疑是我散播的。從此他在路上碰到我,也只假裝沒看見。我起初不知道原因,也沒有多想,只當他突遭變故,改了性情,還對他更多了一分同情。
「對你來說的確是這樣,因為你是知情的,」空空望向寶音,「但是,他不見得和你有這份默契。他可能只是傻乎乎地以為『哇,我女朋友真有性格,真特別』,你沒意識到嗎?在你們的關係中,你是凌駕於他之上的。」
曉楠跟著補充了一句:「對啊,到了那個時間點,身邊是誰就是誰。」
像是為了避免談論生病的事,寶音主動說起了和葉柏遠分手的事:「所以我才讓你來簽名,其實我也知道,挺為難你的。」
「我承認這的確是一個好主意,我也不是沒有嘗試過,但往往開個頭就進行不下去了。我對自己說,先放著吧,總有一天我會寫的。但是你記得嗎,寶音,我告訴過你,我是個很懦弱的傢伙,為了不承認自己根本沒有才華,我拖到了現在。」
天好像在一瞬間就暗了下來,她們在草坪上坐下,晚風帶著一股盛夏的氣息吹拂著她們的頭髮和面容。四周靜謐,偶爾會聽見幾聲汽車鳴笛,但隔得太遠太不真切,仔細分辨又無跡可尋。
又過了幾分鐘,空空咬著冰咖啡的吸管,習慣性地拿起手機,刷了一下,突然定住,兩眼發直,她又刷了一下,這才確定那是真的——葉柏遠在朋友圈裡發了一張照片,他穿著深色的西裝,旁邊的女生穿著白色紗裙,傻子也知道那是婚紗照。
她認識到,在一種絕對的意志面前,她和這位老人,以及她身後那幾個不斷催促和抱怨的病人,沒有任何區別。
排隊繳費時,寶音注意到,前面的那位老人家是從外地來的,沒有社保卡,而且他顯然適應不了一個到處充斥著二維碼的世界,他用顫顫巍巍的手,一張一張地數著彤紅色的紙鈔,數完一遍,像是不放心似的,又數了一遍,這才把錢推進窗口。
寶音怔了怔,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癥狀?我沒什麼癥狀——但她看得和*圖*書出對方有多緊張,於是輕聲寬慰:「先別往壞處想,我們公司好幾個年輕妹妹都有結節、增生和纖維瘤,大家私下聊過,也諮詢過,不是要命的事。」
「那是他最後一次和我說話。
那天下午,空空匆忙地向琪琪交代了幾句,便從公司直接去了醫院,她在護士台見到寶音,沒有多問一句話,利落地把表格剩下的空白都填上,並簽了自己的大名——李碧薇。
聽上去他對每位訪客都這樣說。寶音笑笑,起身道謝離開。她知道揪著這位年輕醫生不放,也不會得到什麼好聽的答案,不如抓緊時間去複查。
「哈哈哈,」寶音笑得輸液管都跟著抖,扯得她傷口疼,「神經病啊,說得跟有魔法似的。你隨便換個動漫角色的名字,也有這個效果。」
「我小時候長得不漂亮,有點兒自卑,沒什麼朋友。大部分的課餘時間都是把自己關在家裡看書,我父母是那個年代很常見的文藝愛好者,有熱情,愛看書,但審美水平一般……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那些通俗的文學作品里汲取了我所能汲取的營養。

她已經很明白寶音的意思了——任何一個具體的理由,總能獲得一部分諒解。可當你想結束一段穩定的關係的原因僅僅是「不愛」時,未免顯得太不務實,太空泛,太欠缺說服力了,尤其是在離三十歲只有一步之遙的時候,大概只會得到這樣的評價——簡直就是沒事找事。
旁邊的助理醫生一邊領著她往外走,一邊柔聲指點她:「現在都電子化了,很方便的,你先拿著社保卡去窗口繳費,項目都在卡里,然後再去血檢、B超、病理室都登記一下,血檢要空腹做,你明天趕早吧,另外兩項人也不少,得提前排時間……這樣,大廳里有導醫,你要是搞不清楚,就去問問她們。」
所以,無論是葉柏遠生命中的另一個女孩,還是寶音這場突如其來的病,都成了解脫他們的契機。在這個優愁的夏夜,空空由衷地覺得,痛苦本身雖然毫無價值,但對於那些想要更深刻地認知自己的人來說,仍不失為一條路徑。
「出了這件事之後,他連著好幾天沒去上學,他們班有人知道我家和他家住得近,就跑來問我知不知道怎麼回事。我當然不會告訴他們,再說,我父母也叮囑過我,在學校里不要和同學瞎說。
「我病得真是時候,不然就耽誤他結婚了。」後來,談起葉柏遠的時候,寶音是這樣對空空說的。
寶音誠實地回答完所有問題,這才發覺,自己並不如預想中的那麼鎮定,心裏有點兒慌亂。她猶豫了幾秒鐘,大腦飛快地運轉著,她想要理清思緒,總結成一兩個簡短的問題問問醫生。
空空把導航的目的地換成了朝陽公園的一個停車場,距離顯示還有三公里,這段路程里她們沒怎麼說話。
「但特別奇怪的是,媽媽根本沒說書的事,她好像剛做了個噩夢似的,雙手用力地摳著我的肩膀,問我:『薇薇,你剛剛看到什麼了嗎?』
寶音依然穿著病號服,做完這次化療,她就能出院了,等到三個月後再來複查。儘管身體承受著難以形容的煎熬,但她的神情還是那麼溫柔,她在等著空空繼續說完。
她旁邊那位有點兒上了年紀的女性,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寶音的手臂,低聲問:「你是怎麼發現的?什麼癥狀?」

「寶音,我想告訴你一件事。除了你之外,我只對顏亦明一個人說過,而且是在我最爰他的時候。」
「我從沒覺得婚姻有多不堪,多糟糕,我只是覺得或許還有別的模式。我不是討厭結婚,我只是不想和別人活得一模一樣,所以我拉著葉柏遠在這場實驗里探尋一種新的可能性,而他又那麼配和圖書合……長久以來,我們都被表象迷惑了,因為我們一直沒有遇到真正棘手的問題,就以為自己真的與眾不同、很先鋒……太傻了。
「真的嗎……是不會複合的那種分手嗎?」空空難掩驚訝。「當然啊,」寶音笑起來,心神都有些虛弱,「我沒想到你會這麼意外,難道你沒見過別人分手嗎?我上次去找你喝咖啡就是想找你傾訴一下,但看你當時心情也不太好,我就沒說了。」
「我在想,如果我也生了這樣的病……哎呀,你幹嗎打我,我只是打個比方,」她揉了揉被寶音敲疼的頭,繼續說,「我肯定也會想我爸媽,還有顏亦明。」
「畢竟我們的設備和專業醫院還是有一定差距的,」他說,「身體的狀況和情緒也息息相關,你要盡量保持樂觀。」
她們說得這麼自然,倒襯得空空真像是有點兒過時了。
其實只過去了一分鐘,時間再次展現了它的狡猾。

「唉……」
寶音失神地盯著這位助理醫生,她可真是耐心又和善,但我現在應該先幹什麼?
「我不用拿什麼憑證嗎?」寶音有點兒怯怯地問。
「那個男生和我同級,在我隔壁班。他皮膚很白,個子很高,愛打籃球,學習還不錯,是我青春期最喜歡的那種類型,實話說,我那會兒其實有點兒暗戀他。平時上學放學的路上如果碰到他,我就會很開心。
「你最痛的時候,有沒有想到什麼人?」
住院部樓下有個小小的花園,裏面種著各種艷麗的花卉。在花園裡散步的時候,空空幫寶音推著輸液架,她們什麼都聊。
在乳腺外科的候診區,寶音和另外幾位表情灰暗的女士一起坐在藍色的塑料椅子上,氣氛凝重得可怕。她們的目光都注視著科室門上的電子屏,等待著自己的名字在上面出現。



空空沉默著,現在的情形似乎和上次在飛機上掉轉過來。這次主要是寶音在說,她在聽,但有一點是相同的:她們都把內心最褶皺的部分晾給了對方。

「很多年來,我不止一次地想起那個偷偷讀《紅樓夢》的午後,世俗的衝擊將我從夢影中驚醒,彷彿世界在那個戲劇性的瞬間一分為二。我無數次地猜想,那個清朗的少年後來在陌生的環境里如何忘記過去,重新塑造自己,展開新的人生?
「幸好發現得算早,你又年輕,動完手術好好休養,及時複查。」
寶音的聲音像從一個很深的洞穴里傳出來;「空空,謝謝你送我的那本書,我很喜歡。還有,謝謝你幫我簽字,我知道這有多不容易。」
「沒什麼,」空空清了清喉嚨,忽然之間,無法抑制往外噴涌的傾訴欲,「我有兩個朋友,本來是很般配的一對,在一起很多年,最近分手了。我剛剛在朋友圈裡看到那個男生和一個陌生女孩的婚紗照。」
曉楠先吃完華夫餅,她一抬頭就注意到了空空的異常,她連著叫了兩聲:「喂,空空姐,你怎麼了?不舒服?」
空空感覺自己的心跳一下子變得又急又劇烈,雙耳似乎被絮狀物堵住了,一時間失了聰。
空空把臉埋在手掌里,許久沒有動。
「只想了爸爸媽媽,但我不願讓他們擔心,你問這幹嗎?」空空搖了搖頭,有點兒自嘲的意味,她覺得自己接下來說的話可能會招來寶音的鄙夷。
對話戛然而止。寶音沒有再補充什麼,她能說的也就這麼簡單一兩句。回想起來,她自己的部門就有一個女同事經常喊著「哎喲,氣得我胸疼」,但人家的體檢報告顯示一切都很正常,倒是寶音自己,頭疼腦熱從不吭聲,她在心裏嘆了口氣——這次倒好,刮開就是一等獎。

「雖然蒙受了不白之冤,但我也不太怪他。尤hetubook•com.com其是長大以後回過頭去看,我只覺得一個人在十幾歲的年紀遭遇那一切是很大的不幸,他把錯算在任何人頭上都不奇怪,只是碰巧遷怒李碧薇而已。
「我再三向她保證『我真的什麼也沒看見』之後,她才鬆了口氣,催著我趕緊去學校。
她說起自己好幾年前的一段小經歷,當時她獨自去外地採訪一位民間手工藝人,當地沒通動車和高鐵,她必須坐五個多小時的硬座。火車發車半小時之後,她去了趟洗手間,突然提前的生理期讓她想跳車的心都有了。在那種情形下,根本不可能弄到止疼葯,她只能咬牙硬撐。
周五下午,大家的心都是散的。藉著開會的名義,空空和琪琪、曉楠待在公司樓下的咖啡館里摸魚。除了空空之外,她們都點了一份華夫餅。
在公司已經待了一年多,回想起來,好像什麼事也沒做。小團隊里還是她們三個人,像一個生產力水平有限但狀態極其穩定的鐵三角。空空不是不知道,曉楠私下去面試過幾次別家公司,也不知道究竟是她沒看上對方,還是對方沒看上她,總之一番折騰之後,她還是留在這裏。
「直到一個禮拜一的早晨,升完旗,全校在操場集合聽校長講話。我們兩個班的隊伍挨著,我和他都站在自己班上比較靠隊尾的位置。我前面的女同學回頭問我作業的事的時候,眼睛一直朝他那邊瞟,那陣子有些膽小的同學都有點兒怕他,我想應該就是這個舉動引起了他的警覺,更像是證實了他的猜想。
「我小時候有次偷聽到父母吵架,不知道起因是什麼,只聽見我媽媽到最後很無力地問爸爸:『你對得起我嗎?』我媽媽年輕時很漂亮,又讀過書,在我認識的所有女性長輩中,她是很驕傲的一個人,我想不到她也會有那麼軟弱無力的一面。」
「非常突然地,樓下傳來的嘈雜聲打斷了我。我好奇地伸出頭去看,只看到一群人圍著一個男人慌慌張張地往外跑,那個男人不斷發出駭人的慘叫聲……我爸媽也被吵醒了,他們一塊兒下了樓,很快,我媽媽一個人先回來了。她到陽台上找到我的時候,我嚇得要命,你知道,《紅樓夢》太厚了,根本沒法往衣服里藏。
而我還在渾噩麻木地做著一份不確定喜不喜歡的工作,每天看一堆我確定不喜歡的文字,如果那些也能被稱為作品的話,以及和一個我越來越知道「弄錯了」的男生在一起……空空閉上眼睛,有一種再不掙脫就會窒息的緊迫感:我的二十八歲,有些什麼在那裡等著我?
「真是難以置信……你先別回家了,我們去公園走走吧。」
寶音坦率地承認:「是的,浪費別人的時間,罪大惡極。」「我不否認這是一種自私,但另一種可能,也許是我太蠢,又太自以為是。」寶音的目光在逐漸失去細節的樹林里搜尋著什麼,她要進入到自己內心最深處,這一次,一定要徹底弄清楚。
「這是深埋在我心底的一粒種子,在我告訴顏亦明這件事的時候,他鼓勵我說:『寫出來,這樣你才能從那個男孩兒的眼神里走出來。』

關於生病的事,寶音從一開始就沒打算驚動任何人。她獨自去體檢中心取報告,值班醫生是個很年輕的男孩兒,一看就知道經驗尚淺。他戴著一副黑色的邊框眼鏡,講話非常謹慎,神情嚴肅,反覆建議寶音再去三甲醫院做一次更深入的定性檢查。
寶音默默地凝視著眼前這一幕,心裏有種無法形容的傷感。在被命運錘擊的時刻,她第一次清晰地認識到:她,或者說她這一類人,平日在生活中、在職場上的銳利、強悍和自以為是的掌控力,其實通通都只建立在某種奢侈之上——健康、年輕、受過教育、良好的財務狀況,以及懂得如何和圖書獲取資訊並善用工具……而這些,並不是人生中天經地義的權利。
空空俯下身,剛靠近病床就聞到寶音身上那股淡淡的血腥味。她忍著難過和心碎,在寶音耳邊輕聲說:「你好好休息,忍一忍,明天我做好早餐帶來給你。」寶音全部的氣力只夠捏一捏她的手指作為回應,但這點兒微弱的力度足夠讓空空知道,她聽見了她。
寶音在二十八歲這一年查出了癌症,切了三分之一的胸,結束了一段長達七年的戀情,作為一個女孩兒,這都是人生中不可磨滅的重大印記。

幾天之後,寶音接到了通知她手術的電話。她不得不向公司講明情況,請了病假,於是關於她生病的消息就這樣在小範圍內傳播開了。
「他當著那麼多同學,叫了一聲『李碧薇』,我回過頭去,看到他望著我的眼神,嚇得不能動彈。那是一個少年傾盡所有怨毒凝成的眼神,他像一條蛇,朝我吐著信子……直到現在,我也沒有忘記。
空空知道接下來這句話說出來可能會刺傷寶音,甚至有偏幫葉柏遠的嫌疑,但如果她們能開誠布公地談論這些事,並且不造成心結的話,對於她們的友誼是有益處的。
「有人說那天那個被人圍著的男人,因為出軌,被失去理智的妻子趁他午睡時砍傷了。又有人說,不對,不是砍傷,是潑了腐蝕性液體。還有人說,他是第一個衝進去幫忙拉開她的,當時的場面嚇死人,嘖嘖嘖……


寶音懷著感激向醫生說了謝謝,跟著助理醫生去做手術登記。她把自己的全部信息填完之後,對著知情同意書的下半截「患者及委託代理人意見」發起呆來。
葉柏遠?她承認,如果他們現在還在一起的話,他的確是最合適的人選,可是身份變了,各有前途,她決意不去麻煩他。
她隱去了朋友的名字,不想讓她們知道她說的是周寶音。出乎空空的意料,琪琪和曉楠都很平靜。她們對視了一眼之後,同時看向了空空,她們的表情像是在說:「這也值得驚訝嗎?」

「不愛,又不告訴對方,這很自私。」
「我和他也曾是夥伴,是好友,一起成長,分享過許多好時光……」想到這裏,寶音不免有些許傷感。
她們並肩在傍晚的公園裡漫步,步履緩慢,身姿輕盈,任誰看都會覺得這是兩個完全沒有煩心事的女孩。
手術當天,她被排在第二台,被推進手術室的時候差不多已經是中午。
「初一的時候,我開始讀《紅樓夢》,雖然讀不懂,卻不知道為什麼就像被勾了魂似的,放不了手。

感情的事,即便對於當事人來說再沉痛、再艱難,但若對旁觀者講起,往往也只有三言兩語。寶音很快就將大致經過敘述了一遍,末了,她有點兒抱歉地對空空笑了笑:「對不起,太乏味了,太常見了。」
不知不覺間,她們融進了更深的夜,很快就連對方的臉都看不清了。
但時機轉瞬即逝,就在她躊躇的時候,醫生已經給她開出了一系列相應的檢查項目:「做完這些再來找我看結果吧。」
醫生把所有檢驗單看完之後,平平淡淡地講了一通話,雖然有大量的術語和寶音理解不了的名詞,但總的意思是「早期,有望治愈」,並在最後提出了手術方案。這種專業的態度反而令寶音放下心來。
「至於那天中午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父母諱莫如深,守口如瓶,但這並沒有能夠阻止流言四處傳開,我從其他人口中聽到了不止一個版本。

琪琪聳了聳肩,一臉的不以為然:「空空姐,就連我認識的人里都有兩三對是這種情況,何況你這個年齡階段呀,這種事太正常了。只能說,和前面那位緣分不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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