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他用鬍渣輕輕扎她柔嫩的臉頰，嗓音柔和而低沉：「在戰區找黃金跟在產房外等你生產完全不一樣，你的痛苦到了我身上，簡直加倍的放大，那種撕心裂肺的煎熬，這輩子我都不想再經歷第二次，紅豆，我們有光明和真理就夠了，以後再也不受這份罪了。」

良久，賀雲欽開口，聲音啞澀活像被砂紙打磨過。

奶媽汪嫂跟在後頭，二少爺儼然有經驗的模樣，她看在眼裡，忍不住笑道：「是要喝奶了，二少爺，把小小姐交給我吧。」

紅豆在床上伸出胳膊，笑著接話道：「先給我看看。」

好在經過戰後這幾月的觀察和相處， 賀家對余睿的方方面面都有了深入的了解, 一番商議, 兩家擬定了訂婚日期。

不等他笑著回應，紅豆一笑，起身，快步迎過去，她正有無數的好消息要跟她的丈夫分享。

他迫不及待要見到自己的妻子，點了點頭，大步往內走去。

「你叫『真理』，你哥哥叫『光明』，窗外那株正在種的樹苗，叫『紅豆』，知道你母親的名字么，她就叫紅豆，等你們長大的時候，這棵樹苗會成為大樹，真理和光明的時代也該來了。」

賀雲欽後背頓時出了一身冷汗，默了默，強自鎮定：「好，別怕，有我在。」

他低頭輕輕捏住她的下巴，作勢要吻她：「你先親我一口，我告訴你為什麼。」

好不容易在離防空洞就近的地方租了寓所，又托上海的同伴陸陸續續轉運資料過來，一來二去便拖了好幾個月。

誰知那花被眾人的胳膊一擋，反而落往另一個方向，剛好砸中路過的一男一女，男人是瑞德，女孩子卻是玉沅，久未見面，剛好在花園碰見，玉沅想徵詢瑞德幾個關於轉讀醫學專業的問題，兩人便聊了起來，誰知剛走到這就無端被花砸中，都愣住了。

紅豆看一眼賀雲欽，發現他也正望著那邊。

說這話時他站在窗邊觀摩下人換尿片，回絕得理直氣壯，紅豆撐著胳膊看躺在身邊的真理，聽了這話心裏自是甜蜜。賀太太和虞太太訝笑對視一眼，紅豆生產受了罪，在醫院時，賀雲欽眼睛一刻都不捨得離開紅豆，幾天下來，人都熬瘦了一圈，她們早該料到賀雲欽不肯另居一室。

玉沅紅著臉飛快地看向瑞德，兩人視線一相撞，她臉更紅了，把花遞給就近的一位同學，板著臉道：「別胡說了。」

王彼得知道紅豆馬上要臨盆了，賀雲欽近期注意力全放在妻子身上，擺擺手道：「拾掇得差不多了，顧筠和崇毅沒事就過來幫忙，資料早齊了，等助手到位，我就登報宣布彼得偵探所正式開張。」

八個月後。

只因她身體一日比一日沉重，堅持上了一段時間的課後，不得不跟校方請假，顧筠怕她落下功課，時不時帶著自己所做的筆記來賀公館。

她仍穿著早上那件素淡的煙紫色旗袍，身上一應首飾皆無。近來，她白天在大學給學生上課，晚上跟他一起為前線籌備物資，短短几個月下來，整個人清減了不少，畢竟身處戰時，平日穿著盡量低調沉靜，然而他的紅豆如此美麗，再平淡的衣料到她身上，也能化作萬種風情。

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每一個舉動，她都記得。

紅豆知道他又在琢磨了，真是夠了，九個月了還沒定下來。

期間，好些親友打電話，因為分隔兩地，隔著戰火，無法親自來探視，只能以這種方式前來道喜。

「什麼法子。」紅豆好奇。

他怔了怔，低笑道：「還記恨這件事呢？」

好在卧房裡外都收拾整潔了，賀家新舊觀念共存，在聽取安娜大夫洋派觀點的同時，亦不肯摒棄根深蒂固的老觀念。

幾家孩子笑鬧著四處奔跑，其中有幾個尤為面生，顯然是初次來家裡，連hetubook.com.com他這樣的好記性也不認得。

紅豆回憶起生產完第一眼看到賀雲欽的情形，他的樣子，憔悴得活像大病一場。

妻子的臉皮比從前厚了不少，他胸口癢絲絲的，捏捏她的臉頰，自通道：「我問過，有法子。」

這幾日在醫院，先後有好幾撥人來找賀雲欽，表面上是為了建築鐵路的事，背地裡自然還有別的行動，他累壞了，眉心都有了川字紋。

八年來，東海揚塵，滄桑幾度，他和紅豆見證了無數次悲歡離合，隔著重重戰火，親友們幾年都不能彼此相見，好在這一切就要結束了，往後，他們再也不用殫精竭慮地過日子，再也擔心敵軍突如其來的空襲，當警報拉響時，他的賀光明和賀真理再也不用比賽誰第一個跑到防空洞去，不久他們就可以自由地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至於是香港還是美利堅，他正要跟紅豆商量。

她將目光從顧筠身上收回，又在花園裡找了一圈，沒看到哥哥。哥哥本就跟王彼得交好，顧筠跟她同樣喜好此類事物，若是偵探所開張，最高興的當屬這兩人。

「沒遇到你之前，我不知道我這麼厚臉皮。」

賀家早備好了兩位奶媽，但根據安娜大夫的建議，紅豆應盡量親自哺乳，一來更有利於孩子們的營養，二來能促進紅豆產後恢復。賀雲欽將安娜大夫說的每一個字都牢記在心裏，只要紅豆醒著，盡量先讓紅豆親自哺育兩個孩子，可惜紅豆仍然掌握不好哺乳的正確姿勢，奶量也少得可憐。

屋裡的氛圍空寂得令人窒息，賀雲欽起了身，低頭怔立一晌，茫然轉過身，緩緩地、沉重地在她腿前蹲下來，將頭埋在她膝上。

余管事笑了笑道：「剛從學校回來，現在花園裡帶著小少爺和小小姐玩呢，親家太太和舅太太也來了。」

紅豆靜靜感受了一會，既期待又緊張，抬眼看向他：「我可能是發動了。」

上禮拜重慶幾乎每天都會下點霏微細雨, 到了訂婚這日, 原以為也會是陰雨天，幸喜天公作美，一早便放晴了。

接下來的十幾個小時，對賀雲欽而言，簡直像一百年那麼長，再輕微的動靜，只要是從產房發出的，都會令他心驚肉跳，無奈產房條件有限，且因同時有兩名產婦待產，只能由女性長輩陪產。他在走廊枯等，活像被扔到油鍋里煎熬，隨著時間一分一秒流逝，五臟六腑都快熬成了渣，等到下午，當他幾乎到了忍耐的邊緣時，產房終於開了門。

這樣的賀雲欽讓她覺得既新鮮又親厚，她抬手去撫弄他的下巴，好奇道：「昨天早上才刮過，怎麼又長出來了，那回你從戰區回來，瘸了一條腿也沒見你這麼狼狽，一會讓劉嫂送剃刀來，我給你好好刮一刮。」

「原來你也知道你厚臉皮。」

她這麼坐著睡不舒服，他小心翼翼抱著她起身，打算把她送到床上去。

這與老幼妍媸無關，舅舅舅媽骨子裡畢竟老派，總歸是沒影子的事。

如此統一的著裝，當一大兩小一齊出現在花園時，由不得眾人不矚目。

經過這幾日的休養，妻子臉上的浮腫消退了不少，明皙的臉頰細膩得飽含了水分，水滴滴的眼睛里柔情無限。

她想也不想就搖頭：「不要不要，我現在一點也不想動腦筋。」

睡在另一邊的小光明絲毫不受妹妹的干擾，鼓著肚皮睡得噴噴香。

她沉浸在回憶里，渾然不知賀雲欽正低頭看著她。

除了賀蘭芝張明景兩口子， 瑞德也于昨晚抵達重慶。

孩子們跑得太快，王彼得唯恐衝撞了人，一進來就壓著嗓子在後面邊喊邊追，好在孩子們最初的好奇勁過後，終於想起了王彼得平日的教導，小馬駒似的遛了一會，又乖乖地跑回王彼得身邊。

紅豆嚇一跳，笑著忙要和*圖*書躲：「你別，我還沒洗漱。」

他摸摸下巴：「會不會太隨意了。」

話這麼說，畢竟最擔心的事終於來了，接下來該如何安排，他腦中竟半點頭緒都無，好幾分鐘過去，只顧抱著紅豆在屋中打轉。

偵探事務所名義上破案，背地裡為組織收集線索，來重慶這麼久，早該張羅起來了，但因為重慶時有空襲發生，他和王彼得都怕資料毀於炮火，光是找中意的房子就花了不少時間。

他並不完美，有許多缺點，可是當歲月揭開覆在他身上的每一層遮蓋物時，她一天比一天更愛這個男人。也就是在那個晚上，她知道還有留滬的同伴犧牲了，然而如她所料，在那之後，他比從前更加努力，她跟他並肩作戰，認識了許多朋友，幾月下來，參与了無數次愛國行動，直至她身體愈發沉重，再也不能隨時外出……

每回妻子一撒嬌，腳底彷彿就被無形的繩子所牽引，一雙腿根本不聽他的使喚，他抱著女兒走回床邊，放下女兒，合衣，攬著紅豆：「好，累，睡。」

他微訝一揚眉，閉著眼睛笑道：「你變了。」

紅豆坐在樹下圓桌旁，正跟親友們說話，不知說到什麼高興事，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笑意。

到了花園，他抬目一看，果然熱鬧非凡。

等一切都安頓好了，幾位長輩笑眯眯地坐在外屋，輪流將小真理和小光明抱在懷中稀罕，才出生，兄妹倆不是酣睡就是吃奶，可是孩子們的每一個呵欠、每一次無意識的睜眼，都會引來長輩們歡天喜地的議論。直到孩子們睡了，他們意識到紅豆也需休息，這才依依不捨地散了。

「真懶。」他看出妻子有了困意，聲調放低，「要不我們重新再定幾個名字。」

晚上她在書桌旁散步時，想起這事，便走到賀雲欽身邊：「瑞德還會回上海嗎？」

「沒事，我不嫌棄你。」

原來是這樣。紅豆愣了一會，不滿道：「可不是太舊了！第一回坐你車，居然還刮破了我的褲子。」

「變得跟我一樣厚臉皮了。」

紅豆看一眼兒子光明，小傢伙黑軟的胎髮貼在額前，依然睡得實沉。

說話功夫已經溢出幾滴淡黃的乳汁，紅豆如獲至寶：「你瞧！」忙湊近哺給嗷嗷待哺的小真理，賀雲欽緊張地注目著妻子和女兒的一舉一動，小真理不但順利地吮到了奶|頭，裹奶時腮幫子還一鼓一鼓的，看來妻子總算掌握了些技巧，不必擔心她又被咬疼，這才放下心來。

他這樣消沉她還是第一次見，頓時生出不好的預感，走過去，挨著他坐下，屏住呼吸道：「出什麼事了。」

他的心彷彿被重重捏了一把，高高提在胸膛里，雙腳則像陷入泥淖中，一步都邁不動。

大的那個五歲左右，小的不到三歲，一色的簇新西式襯衣加西式短褲，一望即知是王彼得新給他們添置的。王彼得自己的穿戴也跟孩子們差不多，只底下西式短褲換做了長褲。

聽到這聲音，數道目光看向他，有人笑道：「雲欽，好久不見。」

這不奇怪。

紅豆產後體力未恢復，孩子們晚上要喝奶，依著賀太太和虞太太的意思，未出月子前，賀雲欽不宜跟紅豆母子共住一室。

她愣了一會才意識到他說的是避孕的法子，睨他：「那你倒說說，都有哪些法子。」

本是認真的語氣，不知為何，說出來又讓人發窘，奶奶紅著臉一笑，忙輕手輕腳退了下去。

忽覺胸口一涼，低頭一看，原來小真理不知何時吐出奶|頭，看樣子喝飽了，像一隻胖青蛙，划動起胳膊和腿來。

賀太太和虞太太忙著安置一大兩小，賀竹筠賴在二哥二嫂房裡，賀孟枚為了多陪一對寶貝乖孫，乾脆擱下一干雜務留在家中，一整日，賀公館籠罩在歡悅的氛圍中。

紅和_圖_書豆都快被他轉暈了，以往何曾見賀雲欽如此失態過，不由哭笑不得：「賀雲欽，你冷靜一點，先放我到床上，再去通知安娜大夫。」

「哪變了。」

紅豆扶穩了肚子，順勢在他膝蓋上坐下：「我總覺得玉沅有點喜歡瑞德。」

賀雲欽防那兩個胖小子突然「發難」，仍護著紅豆，問王彼得道：「下禮拜偵探所能開張么，要不要我過去幫忙。」

該建議一經提出就遭到了賀雲欽的強烈反對：「妻子生產，丈夫不好好陪伴，為了清凈反倒躲開，說來簡直荒唐，這等陋俗早該易除了。」

賀雲欽正畫工程圖，聽了這話，一訝道：「他得回去，怎麼了。」

「不是早就定好了么。」她抬眼瞄瞄他，「一個叫『光明』，一個就叫『真理』。」

這時那邊賓客發出一陣鬨笑聲，原來是余睿的一幫同學假借西洋禮儀的名義，攛掇著余睿當眾給賀竹筠獻花，因那花是大捧紅玫瑰，有人突發奇想道：「西洋婚禮上有丟擲新娘捧花的習俗，不知訂婚儀式上這捧花是不是有同樣的意義？」

才一閉眼，立刻就睡實沉了，胳膊卻固執地維持著原樣，不肯鬆開她。

「那你還想東想西的。」賀雲欽看看她瑩白的側臉，用手中的筆點了點桌上的另一沓資料，一本正經道，「既然不想睡，那我們就來補補德語。」

「說得我多嬌氣似的。」紅豆咕噥，「那是我不會喂，今天早上我喂的那一回不就很好，母親說了，往後會越來越熟練的。」

隨著觀禮賓客的陸續到來, 賀公館很快便變得熱鬧非凡。

「你這話什麼意思？你自己厚臉皮，難道還能往我身上賴么。」

找金條、對付伍如海和敵寇、從戰區九死一生回來——之前的種種努力，到了「淪陷」兩個字面前，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她咬唇睇著他，笑著不肯往下說。

譬如是否開窗，虞太太和賀太太因為擔心紅豆吹風，無論如何不同意開窗，賀雲欽則怕屋內空氣污濁，反倒不利於紅豆的恢復，堅持要開窗。

紅豆聽了這話抬頭一看，顧筠穿件素凈的月白色旗袍，正跟復旦大學的一位教育系先生說話，她頭髮新近剪短了，從後頭看是個圓圓的黑色蘑菇頭，又將一側頭髮攏在耳後，露出白白凈凈的側臉。

余睿和賀竹筠舉行訂婚儀式, 賀公館一早便賓客如雲。

賀雲欽知道潘玉淇和袁箬笠從香港過道重慶，要在這裏住一些日子，前幾日忙著安置，今日特帶著孩子來看紅豆。

誰知剛一動，紅豆嘶了一聲，皺眉摸向肚子。

突然，嗚哇嗚哇哭了起來，比剛才聲音更洪亮，兩人對視，不用看，這回是賀光明醒了。

沉默了許久，他啞聲道：「紅豆，我，很難過。」

當年那株他和她一起種下的紅豆樹早已長得蓊鬱翠茂，陽光從樹梢漏下，金子一般灑落到樹下人的身上，遠遠看去，妻子的笑靨上像棲息著一隻金色的蝴蝶。

紅豆從賀雲欽肩后探出頭來，笑道：「王探長。」

一眾孩子中，最瘋的那個是他的賀光明，第二瘋的是他的賀真理，瞥見他的身影，兄妹倆牽著小手齊齊奔過來：「爸爸，爸爸。」

他嗓音微顫，她濕了眼眶，話語卡在嗓間，再多的語言都顯得空洞，她閉上眼，將下巴擱在他發頂，無聲摟緊他，好在他的語調雖然苦痛和迷惘，並不一味絕望，越到艱難的處境，越不肯輕言放棄。她的心房，剎那間充溢著複雜的情緒，想哭，又為她的丈夫驕傲。

大家驚訝了幾秒，齊聲笑道：「好了，看來下一個就要輪到潘同學訂婚了。」

紅豆默默看他一晌，伸手替他蓋好被，扭頭一看，真理眼下正心情愉悅，躺在她哥哥的身邊，倒也未哭未鬧。

想到這，他莫名有些恍惚，忍不住抬手去輕和_圖_書撫她的臉頰，不知不覺間，歲月化作流動的金沙，靜悄悄從指間淌走了。他即將為人父，而他的紅豆，馬上要做母親了。

可萬一都是女兒呢，『賀真理』也就算了，『賀光明』老覺得不夠秀謐。

他低下頭，極輕地吻了吻她的額頭：「睡吧。」

岳母笑得合不攏嘴：「母子平安！大的是哥哥，先出來三分鐘，晚出來的是妹妹。」

她想起腳踏車上刻著的那句『light and truth』，懶懶道：「別糾結名字了，你先告訴我，你們當初怎麼想起來用舊腳踏車來做聯絡方式的。」

不久之前， 余校長到賀公館替長孫向四小姐提親， 兩家坐下商議此事時， 余睿鄭重向賀家長輩表達地了自己對賀竹筠的愛意， 賀竹筠出於害羞並未在場, 紅豆含笑前來轉述, 賀竹筠聽得欣喜羞臊, 在窗前紅著臉靜靜站了一會後， 當場就點頭同意。

賀雲欽抱著小真理進裡屋找紅豆，女兒前一秒還安安靜靜在他懷裡睡覺，轉間就啼哭起來，他無措了一會，先看女兒的尿片，沒濕，於是抱著女兒進去，很篤定道：「應該是要喝奶了。」

三天後，紅豆母子平安出院。

她鼻息漸漸變得勻緩，許久才含含糊糊嗯了一聲，顯然困極了。

紅豆穿件寬鬆的粉荷色洋裙，在花園裡招待客人， 她近來格外注意飲食及鍛煉，雖然行動遠不如以前靈巧， 但因為氣色甚佳，不施脂粉也韻致嫣然， 不幾日就要臨盆了, 賀雲欽時刻懸著心，即便臨時走開招呼別的客人，目光也始終不離開她。

紅豆怔了一會，笑起來道：「我就是順口問問，瑞德對玉沅什麼態度我們還不知道呢，何況瑞德跟我們不同國籍，舅舅舅媽也許不會贊成此事。」

短短五個字，紅豆覺得耳邊豁拉一聲，有什麼東西碎了，定定望著他，腦中空了許久，才意識到他說的是「上海淪陷了。」

賀雲欽小心翼翼將女兒放到妻子的胳膊彎里，順勢靠著床頭躺下來，看妻子撩起衣擺，低聲道：「有奶么？」

如他所料，剛一轉身，就聽王彼得一聲低斥，兩個胖乎乎的孩子穿過花園笑哈哈地跑來。

「那還不快給我親。」

「我不什麼？」他目不轉睛看著她。

紅豆瞟他一眼，賀雲欽自己也大不好意思，笑了笑，沉穩地自辯道：「我是怕真理沒輕沒重咬你，到時候你又該嚷疼了。」

他的心立刻提了起來：「怎麼了。」

本就是為了湊趣，一幫青年男女聽了無不高興，忙挨挨擠擠往後頭擁去，等拉開一段距離，賀竹筠轉過身，高高將花往後一拋，大家轟然一笑，紛紛跳起來去接花。

七年後

上海形勢一壞再壞，顧筠父親所辦公報半年前就遷來了重慶，因聖約翰大學暫時未遷址，等復旦大學遷來后，顧筠便和她一起辦了轉學手續，兩人仍做同學。

再看賀雲欽，他小心翼翼豎抱著真理的模樣，彷彿懷裡藏著稀世奇珍，明知道女兒眼下什麼都聽不懂，仍捧著女兒的後腦勺到窗前，一邊來回踱步，一邊示意女兒看庭院里的蔥綠植被。

夕陽從落地窗外透進來，一片澄燦的光芒中，他高拔的身影彷彿被鍍上了金邊。

去年剛到重慶時，賀雲欽雖然腿傷未愈，但因為形勢愈發不好，整日在外奔波，最忙的那些日子難免有些不修邊幅，可就算再忙也不會連鬍子都顧不上刮。

余睿被同學們說得不好意思，笑著湊近，在賀竹筠耳邊說了句話，賀竹筠捂嘴笑道：「那你們做好準備，也不忌男女，反正一會花丟到誰身上，就意味著誰喜事將近。」

屋內安靜異常，隱約可聽見窗外樹枝搖曳的輕盈沙沙聲，妻子和孩子吸引了賀雲欽所有的注意力，他替紅豆將柔密的烏髮撥到肩后，順勢捉住女和-圖-書兒藕節似的白胖胳膊輕輕地啃。難得的共處時光，紅豆內心充寧而安逸，抬眼看丈夫，他眼睛黑沉、面有疲色，這幾日疏於打理，清雋的下巴上長出了鬍渣。

真理跟光明不同，愛返奶，賀雲欽換尿片不在行，幫女兒拍背卻已經非常熟練了。

她的腦袋靠在他頸窩裡，搖頭的時候，柔軟的髮絲一下一下擦過他的臉側。

賀雲欽這才回過神，鎮定地將她放到床上，打開門喚下人備車，又讓人速給安娜大夫打電話，一轉眼的工夫，賀家上下便鼎沸起來。

「我給她拍奶嗝。」賀雲欽忙幫紅豆攏好衣襟，把女兒豎抱起來拍背。

賀公館門口馳來一輛洋車，到了門口停下，門一開，賀雲欽下了車，徑直上台階，邊走邊問余管事：「二少奶奶呢。」

紅豆雙手撐在枕上，含笑注視著他：「你比我還心急，孩子要是能聽懂這些話，真要把人嚇壞了。你過來，趁這會無事，我們一處睡一會。」

「你敢嫌棄我？」

耳邊炸開眾人的歡呼聲，他胸口停滯了的血液，重新咕嚕嚕奔流起來，顧不上看岳母懷裡的孩子，分開人群，疾步朝產房走去。

一大兩小有著那樣相似的輪廓，不知長大后光明更像賀雲欽，還是真理更像賀雲欽，外面暮色漸起，屋內卻一片寧謐安逸，她復又將頭擱在他臂彎，閉上眼正要睡，誰知頭頂突然傳來他的聲音：「還有幾種法子，剛才忘了說了。」

賀雲欽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紅豆臉一紅，推開他啐道：「就知道你嘴裏沒有正經話。」

兩派觀點互不相容，賀雲欽求同存異，少不得拿出好口才與兩位母親周旋，最後勉強達成了裡屋關窗、外屋開窗的共識。接下來又磨合了好幾處，忙亂了好一晌，才將一大兩小都安置好了。

記得有一晚半夜醒來，她愕然發現賀雲欽不在床上，下床去找他，才發現他在外屋，可是他的狀態非常不對勁，整個人深陷在沙發中，低著頭，一動也不動。

賀雲欽沒想到她突然想起來問這個：「我加入組織的時候就已經是這樣了，分給我的那輛還格外的舊。」

明明離開上海就已預料會如此，可是真等發生了，還是那樣讓人猝不及防，這消息太沉重，壓過來的一瞬間，所有希望彷彿都被碾碎了。

他望著她，眼裡笑意加深。其實他也記得，當時在富華巷裡因為此事兩人第一次起爭執，過了這麼久，她氣鼓鼓的樣子彷彿還在眼前。

賀雲欽摟穩妻子，想了一想，皺眉道：「可是瑞德不一定長期留在中國，等戰事告一段落，隨時可能會回英國。」

自從紅豆跟學校請假，他就順理成章接過教導功課的任務，只要有空，每晚都會強行拉著紅豆學功課，補完顧筠帶來的筆記還不夠，還以德語的學習不能中斷為由，強教紅豆德語。

賀雲欽文縐縐說一晌，女兒無意識地吐泡泡，他皺眉盯著女兒看一會，自己撐不住笑了起來，轉臉朝妻子望去。

「紅豆，過幾天余管事要帶人整理庭院，我讓他們在院子里種一株紅豆好不好。」

王彼得掏出帕子擦擦汗，一手一個拉著兩個孩子過來，朗聲打招呼道：「雲欽，紅豆。」

一場生產，兩個新生命，在他眼中，妻子的一舉一動跟從前比起來有微妙的不同，彷彿有一根看不見的絲線，無形之間就繫上了他的心尖。

他近來戒了酒，臉色比以前紅潤不少，當著外人的面，嘴裏老嫌兩個孩子煩人，然而不管去哪，總不忘將孩子們帶在身邊。

她嘟起嘴：「一輩子都記得。」

她閉上眼睛，讓自己更放鬆地窩在他懷裡：「『賀光明』、『賀真理』，朗朗上口，叫出來也大氣。我覺得挺好的。」

她笑著躲避他的鬍渣：「說來容易，那你告訴我，怎麼才能做到不再生了？除非，你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