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擦身而過時，舒秦聽到禹明坦蕩地問：「王老師，學校特意給我打電話，就為了這事？」
禹明注意力早放到舒秦身上，她落在眾人後面，像在思索什麼，大概情緒還沒平復，臉紅彤彤的。
他瞟瞟辦公室的門，臉上浮現笑意，接著說：「不過你也別太灰心，年輕人要做出成績，栽跟頭也正常，有問題及時回來彙報，科室永遠是年輕人的堅實後盾。」
「禹明，你別光坐著不說話，證據擺在眼前，你有什麼想法，趁早跟我們聊聊，我們調查的目的不是對個人進行懲罰，而是促進公平公正。」
離開時，她隱約聽到裏面說：「稍後業務副院長和醫務科長會過來取證。上午兩個學生本來是主動來給舒秦當證人，可他們無意中進一步坐實了泄題的可能性，如果靠關係和個人喜惡來決定轉博名額，這對全科上下都不公正。現在不只學生們有想法，幾位導師也有意見。」
「禹明來了？我們有事要問你。」羅主任被叫去了院辦，這撥人是專門負責來調查學生的。
辦公室的門打開了，校本部的幾位紀委工作人員出來，正好聽見章副主任這番語重心長的教誨。
「今天怎麼回來了？」
「來了。」舒秦點頭，到處都忙得不可開交，哪有個人情緒的容身之所。
只有這位「年級第一名」，打從一開始就只認得個羅厚霖，而後這些年, 這小子也基本沒將他這個副主任放在眼裡。
王老師噎了噎：「你這是什麼態度。」
「她？」林景洋看向熱鬧的辦公室，開口了，「什麼她？禹明，我怎麼聽不懂啊，你沒事吧。」
某位教授在裏面議論：「如果真是這樣，科里這種不公正的現象，就應該大力進行整改。」
「我們連同學帶同事，都幾年了。」禹明淡淡望著他，「是個男人，就衝著我來，別碰她。」
「我沒有泄題，當然不存在所謂的洗脫。」禹明最後確認幾眼截圖，將照片放回去，「這件事已經在科里造成影響了，私底下解釋和*圖*書幾句遠遠不夠，我希望能當著全科人的面證明兩點：我和羅主任沒有徇私舞弊，舒秦的考試成績是憑她自己的實力得來的。這場鬧劇弄到現在，差不多剛收場了。」
禹明到走廊上，林景洋穿戴整齊，也剛從外面回來。
林景洋表情空茫：「你說什麼呢？」
對著穿衣鏡系口罩，不小心發現眼睛里有淚花，難道剛才哭了？可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還裝，禹明望著前方嗤笑一聲，點點頭，「光明正大跟我競爭，我會讓你輸得心服口服。」
其實該題考的是體外循環的血管活性用藥，舒秦目前還沒輪到心臟手術間，怕自己無法將筆記和臨床病例很好地進行融合，看書時有意跳過了筆記上這部分內容，但她無法證明這一點，因為只有她手頭這本撞題了。
王老師和吳老師互望一眼：「這是什麼意思？我們之所以私底下詢問，就是不想造成惡劣影響，說白了，舒秦還是個學生，就算有些思想上的錯誤，取消名額就已經達到思想教育的目的了，把事情鬧得沸沸揚揚，對她和你、還有羅主任，都沒好處。」
舒秦冷笑，真是個好辦法，哪位導師不維護自己的學生？只要這件事在科里傳揚出去，輕易就可以挑起幾位「中間派」對羅主任的不滿。
趁這工夫, 王姣姣抽身離開了。禹明瞥她一眼, 接著看回章副主任，他絮絮而談, 懇切有如對待自己的學生：「你啊，別的都好，就是太冒進，早就提醒過你，沒設備沒病人，撐不起一個疼痛病房，你倒好，帶著課題組的經費，不管不顧扎進基層，這回撞了南牆，才知道業務不好做了——」
吳老師思索片刻反應過來，露出為難的神色：「禹明，我大概知道你是什麼意思了，早上我們也調查過，沒錯，你有一部分個人筆記是公開的，除了給進修醫生和規培生講課，還做過一些病例競賽的課件，但現在問題是，只有舒秦那本筆記上有這次考試的題目，要是解釋不清這一點
和*圖*書，就算你把所有公開的課件都拿出來，也沒辦法洗脫泄題的嫌疑。」想起她每晚在疼痛病房啃功課的情形，禹明胸口突然澀了一下，遇到這種操蛋的事，別說是她，換誰都沒辦法冷靜。
到了這個時間，大部分手術間進入收尾階段，但遠還沒結束，能空出來這麼多人，已經不容易了。
「幾個月前科里就有傳言，說選拔考試的試卷都是我替羅主任出的，我不知道謠言是從哪冒出來的，但事實上這些試卷我從來都沒見過。」
「身為主任，讓自己的學生代出考卷，如果再加一條故意泄題，問題就很嚴重了。影響選拔人才的公正性還是其次，關鍵是管理上的弊端，說得不好聽點，這叫做歪風邪氣！剛才我們已經將調查結果反映上去了，現在校方很重視這件事。」
而「泄題」的禹明，當然就成了眾矢之的，甚至還會因為影響導師的競聘，惹來羅主任的反感。
王老師打開舒秦的那本筆記：「舒秦上繳的筆記，光一次考試就撞了五分的題目，發現這個問題之後，我們又查了系統里還未發放的麻醉科試卷，結果怎麼樣？隨便抽一張你們科出的考卷，就能找到你這本筆記上相似的病例原型，零零總總加起來，差不多有一二十分，這說明什麼？說明一院麻醉科提供的這十五張考卷，很有可能不是羅主任自己出的題。
這讓他想起當年第一次競選時的情形, 只要是來科里遞簡歷的學生，無一不是衝著他的名頭來的。
打分權掌握在校方和院領導的手裡。現在章副主任的票數大概能佔到四成，只要稍加努把力，也許能變成五成乃至六成。
禹明視線一一迎過去，章副主任緩步走近, 幾位教授也都笑容可掬, 競聘演講即將開始, 一行人整裝待發。
林景洋順著禹明的目光落到手裡的表上，愣了一愣，笑著舉起手中的紙，解釋說：「我這也是剛交上去，算湊個數吧。」
如今幾年過去，第二次角逐就要拉開帷幕和_圖_書。年輕人嘛, 遲早要為自己錯誤的選擇付出代價。
禹明坐在沙發上，探身拿過截圖照片：「就憑這幾張照片，就說科室泄題？」
校方說到做到，這幾個小時，他沒能聯繫上羅主任。抬頭看牆上掛鐘，離競聘只剩一個半小時。
可是王姣姣似乎一早就知道這件事。
他翻來覆去看照片，為了保護舉報人的信息，照片都做了處理，只有一張，因為角度和拍攝背景的問題，不小心折射出了手術間牆壁上的數字化日期，可惜依然很模糊。
關鍵是，問題還在發散。繼校本部紀委接到舉報后，有人藉著肅清作風問題，向衛計委反映了這事。
沒有和她交談，但一個眼神就穩住了舒秦的心神。外界的質疑影響不到禹明，也不應該干擾她。沒進科之前她就是第一名，出國考試也是第一名，現在還是第一名，付出的努力不是假的，她沒有作弊。
「一道題目佔了五分，問題還不夠嚴重？根據濟仁的規定，凡是涉及到選拔人才的考試，都由科室的幾位管理者來負責出題，等試卷交上去以後，再由四個醫院隨機抽取，可是你自己看看——」
名額就這麼泡了湯，舒秦木然立在電腦前。
吳老師在旁邊插話：「禹明，你也別有什麼抵觸情緒，我們來的目的是把事實調查清楚，說白了，對事不對人。」
昨天研究生辦才公布了提前轉博名額的名單，今天就撤了，在別有用心的人的推動下，這件事的擴散速度比她預想中還要快。
白班老總過來找人，看到舒秦急聲說：「事情辦完了嗎？快回2八間，上面忙不過來。」
「真沒出息。」舒秦對著鏡子齜了齜牙，使勁拉開門，回到手術間。
面對校方的詰問，她知道口頭的辯解毫無說服力，當即告訴對方，禹明的筆記不只她看過，也曾借閱給別的同學。
門一開，王老師進來說：「禹明，你出來吧，劉院長和羅主任他們來了。」
「關於兩位老師的疑問，我可以等羅主任來了，和他一起向你們解釋，但是和_圖_書前提是，我要求院領導、章副主任、教授們和學生們，還有兩位校方的老師，都在場。」
拍照的人只盯著她，專門盯著她。
這時候，禹明回來了。
王吳兩人張了張嘴。
「您這些話——」
禹明似笑非笑：「我誇你行，是說你長進了，都能拿小姑娘開刀了。」
冗長的盤問結束時，她心很亂。調查的老師是學校紀委的辦公室副主任，問話很懂技巧，問到後來，有那麼一瞬間，連她自己都開始懷疑自己。
「我沒什麼好聊的。」
禹明笑了，在行政人事上，從來沒有所謂的「對事不對人」，只有「對人」才會「對事」。
他看到禹明一愣：「回來了？怎麼樣，這些日子累壞了吧。」
他一向不打聽別人的事，這次卻認真看了看林景洋手裡的東西，上面寫著「科技進步獎申請表」，科教科和醫務科都蓋了章。
禹明看看手錶，五點半正式開始舉行競聘演講，還剩六個小時時間。羅主任還在院辦接受詢問，電話始終打不通。
一道病例分析多選題，高達五分，足以影響考試的最終結果。
「口口聲聲要講公平，私底下卻給自己的學生開後門。」
僵持許久，禹明一句正經話都不肯再說，問不出關鍵性證據，王老師不得不做出讓步：「這件事我打電話跟幾位領導商量，在這之前，為了避嫌，你和羅主任、還有舒秦，私底下先不要聯繫，關於這一點，還請你理解，畢竟我們也是為了保證調查結果的真實性。」
章副主任熟絡地跟對方打聲招呼，邁著瀟洒的步伐，離開了走廊。
抬手擦了擦，越擦眼淚越多。
王老師回身往裡走：「你嚴肅點，這可不是什麼小事。」
章副主任哼笑一聲，繞到禹明身側, 和藹地拍拍他的肩膀：「聽說你在基層遇到困難了？」
禹明口吻認真：「如果調查下來有問題，兩位老師可以及時回去反應，沒問題，舒秦的名額當然要還給她，另外，作為當事人，我也有權利進行自證，既然兩位老師是來調查真相的，還請幫忙www.hetubook.com.com安排一下。」
她乾脆拿起一件無菌衣惡狠狠蒙住臉，硬將所有眼淚都憋了回去。
就憑王姣姣？禹明盯著照片想，她一個人做不出這麼多事，也想不到這麼遠。
章副主任的人脈包括校本部的幾位管理者，如今抓到了羅主任的漏洞，當然要往下深挖。管理上的成就未必會加分，但只要暴露一個弊端，必然會減分。
舒秦也看見了禹明，支撐她一上午的那股勁，像被扎破的皮球，一股腦泄了下去。
他餘光看見辦公室緊閉的門，火氣蹭蹭往上冒, 勉強壓了壓，笑笑：「回來解決點問題。」
解決問題？聽這輕狂的口吻，章副主任含笑停下腳步，一段時間不見, 這年輕人骨子裡多了點沉甸甸的東西, 個頭高，一股壓迫感當頭罩下來。
林景洋望著他離去的背影，笑容慢慢隱去。
後面一點才是最可怕的，舒秦沒辦法克制自己心裏的寒意，路過辦公室時，走進去看醫院網頁。
很快穿戴好，舒秦回想這幾天的事，滿腹疑惑呼之欲出。
禹明停下來，笑了笑：「還行。」
四點，隔壁的醫生辦公室變得熱鬧起來。禹明翻完手機里上個月的排班表，進一步落實了心裏的疑問，從沙發上起身。
當時在走廊里，她想對他說什麼？
王老師很快將盛一南和吳墨叫到隔壁，他們倆也當面確認了這事，可是，當兩人拿出正輪流傳閱的那本筆記，上面並沒有考試相關內容。而舉報人提供的那張截圖上，清清楚楚覆蓋了這次試卷的範圍。
「沒見過？筆記上可都是你的字跡，學生們也都能證明是你的，重疊一兩個地方不算什麼，重疊這麼多處，你怎麼解釋？」
禹明望一眼舒秦，依然沒有言語，但眼神中包含的內容比剛才更豐富：撫慰、關心、愛意、還有源源不斷的力量。
這一早上，她既憤怒又憋屈。
打了招呼，禹明插著褲兜走了兩步，又退回來，轉臉看著林景洋：「行啊你。」
「咔噠」一聲，門在眼前關上，舒秦留在走廊里，縱然忐忑，再待下去也沒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