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西江月
第0872章 流到哪
「但父親常教導孩兒，前事不忘、後事之師。」陳璜道：「宋代治河，恐黃河為契丹所利，『竭天下之力塞之』，這是錯的；金元以來，屢掘黃河以攻敵，致使河事越壞，終成黃河南下，奪淮入海，這也是錯的；我朝為保障運河，築堤治河，花費巨糜，河床越築越高，這還是錯的。」
是否還要再繼續遷移百姓？想必山東官將們也都在斟酌這個問題。
但不知為何，心中的不安感總是揮之不去……
「不是汗啊，我從城頭回來，路上有點小雨。」秦小竺笑嘻嘻地順勢抱住王笑，道：「現在消息到了，你可以放心了吧？」
「孺子無狀！一旦黃河北沖山東，你可知要死多少人？」
山東齊河縣北，陳京輔走在坑坑窪窪的田梗邊，不時蹲下挖上一鏟子的土。
再一想，這種時候再跑去見她，難免又要給她壓力。
王笑語文功底本就不差，如今古文看得多了，造詣還是有的。
國公願意拿出銀子讓自己治河已是極難得之事，但治河也絕不是這般大動干戈地治，能把現在的河道固定住已經足夠了。
那參將抬起頭，聲音已帶著哽咽。
陳璜說到這裏，小臉綳得緊緊的，眼中是與年紀不符的鄭重。
陳璜還是不太理解，偏著小腦瓜問道：「為何要阻止？」
裴民又問道：「會不會是國公多心了？卑職覺得……黃河現在還沒決堤，可見花將軍與庄將軍已經成功了。」
「是。但小的若也走了，國公的安全……」
那邊的小柴禾忽然轉過頭來盯著陳京輔，眯了眯眼，泛起一種看獵物的光。
「水合則勢猛，勢猛則沙刷，沙刷則河深，尋丈之水皆有河底，止見其卑。築堤束水，以水攻沙，水不奔溢於兩旁，則必直刷乎河底。一定之理，必然之勢，此合之所以愈于分也……」
陳京輔目光看去，只見他頭上還帶著一個大疤，血都還沒擦乾。
自己還真是傻，成了這時代之人，也像古人一樣有了目光的局限性。
徐州城。
還是親口問問她比較好……
閉上眼，彷彿能看到那個面相兇惡的秦山河一刀把自己剁成兩截……
他提起筆，想要下令調兵攻打洛陽，但又猶豫起來。
目光落在那漂亮的簪花小楷上，他忍不住又再看了一眼……
黃口小兒，不知天高地厚，想要害死你爹……
王笑說罷，把信件交在裴民手上，神色有些鄭重。
「馬三順之母病重不能見風，這一路顛簸辛苦，難保不會死在路上，若到那時，末將便是殺她的兇手！馬三順為護其母，就該打殺末將。」
「鄭元化老謀深算，手段當不止這麼https://www.hetubook.com.com簡單，我不放心。」
腦子裡很亂，一會想到黃河，一會想到兵事，一會又想起自己那幾個紅顏……王笑只覺少有這樣的時候。
「黃流最濁，以斗計之，沙居其六，若至伏秋，則水居其二矣。以二升之水載八斗之沙，非極迅溜，必致停滯……」
不多時，人已到齊，左經綸撫著長須，臉上露出些許笑意。
王笑翻出圖紙，目光梭巡著，找到洛陽以北黃河三峽，提筆標註了一下。
遠處，依然還能聽到被兵卒強制驅趕的百姓哭天喊地……
……
但事實上，她這份奏書提的還是治河名臣潘時良的理論，王笑早已經聽陳京輔說過了。
「就在今早，小馬庄村民馬三順家中有老母重病在床，不願遷移。末將苦勸未果，時辰一到便下令士卒強行帶走他們，馬三順激憤之下，打破了末將的頭，但末將認為自己挨得不冤！」
他心中想得卻是另一件事。
左經綸抬了抬手，嘆道：「今日老夫召諸君前來，也是為了解你們的情況，有什麼難處但說無妨。」
「你再親自跑一趟濟水，告訴我大哥二哥，遷移百姓之事先不要停下，繼續遷。」
「南河河床過高、泗淮河道過小，年年泛濫成災，百姓徭役不休、血食稅賦每歲投入河政數百萬兩，河南、兩淮諸地受黃河之苦近六百年，受災者以千萬計，足以見黃河南流根本就是錯的。」
引黃河北歸？就現在天下這個格局，誰能花大量的人力物力去做這種痴心妄想的事？
隨著他這一句一句問著，帳中又有幾個參加站出來訴說最近遷移百姓遇到的難處。
不對！
「軍令一下，便是要末將去死，末將也不會眨一下眼。但強逼百姓之事，末將真的做夠了！」
有幾個大咧咧的將領開始抱怨著早知如此便不該做遷移百姓的無用功，平白惹得民怨沸騰。
雖然明知道這想法是異想天開，但現在問到自己頭上了……要怎麼做？
淮安甚至都不在國公手上，難道自己還能跑去和國公說，「為了兩淮百姓，請國公暫損山東利益，建奴也別打了，江南也別定了，把所有的軍費、人力拿出來，先把黃河改回山東吧？」
「但古人也有局限，要束水攻沙，不該只放眼在河南以南的黃河下游……應該把目光放在中游才是……」
左經綸抬了抬手，示意眾人停止議論。
陳璜今年才剛解開頭上的總角開始束髮，他不再覺得自己是個孩子，言談間總是模仿著陳京輔的樣子。
「是。」
陳璜忽又問道：「父親，是孩兒說錯了嗎？」
思來想去，心中那種隱隱的不安感更強烈起來。
王笑隱隱約約猜到什麼，但想著這事若自己單獨告訴秦小竺更尷尬，有些緊張地點了點頭。
「你胡說什麼？」陳京輔叱道：「自是要阻止黃河改道，只是擔心萬一阻止不了，才要想辦法固河！」
「這……」
不一會兒，那送信人進來，對王笑行了一禮，道：「國公，小的奉庄將軍之命特來稟報國公，現已殲滅所知的所有伏兵，庄將軍與花將軍正帶兵巡查黃河大堤……」
左經綸站起身，親自過去將他們一個個扶起。
又過了一會，左經綸忽然問到了陳京輔，還遞了一封詳細的情報過來。
——呵，傻姑娘。
秦山河喝道：「既領了軍令，還問這麼多做什麼？！」
陳京輔一愣，盯著自己的小兒子，感到有些無奈。
「事雖艱難，但一旦做成，往後黃河便無潰堤決口之患，此為河南、兩淮百姓之利；北方地旱缺水，引回黃河，又可開渠灌溉旱地，此為山東、河北百姓之利；朝廷不必每年花費賦稅治河，此天下百姓之利……」
陳京輔深深嘆息一聲，又望了望四野的情況，拿出圖紙標註出來。
陳璜卻抬起小胳膊又一指遠處空落落的村莊，道：「父親請看，國公已下令遷移百姓。現已遷走了一半人。只要把所有百姓遷走，再疏通河道、挖低河床，截彎取直，然後可慢慢引河水分流。南方河道複雜，黃河下游已成『地上河』。山東河道現今正好開挖，又可直入大海，不易淤積。」
秦山河站起身，開口道：「林紹元，你去。」
事後她苦思冥想，還是把這個理由補全了。
「自東漢永平十二年，王景治河之始，黃河從臨淄郡千乘入海，八百余年安流穩固，未曾改道。若不是五代之後藩鎮割據、甚至屢掘黃河淹敵，以水代兵，也許黃河如今還在走王景故道不是嗎？」
「今天之前，末將還在想，自己做這些，縱使害死了一些人，卻也保全了更多人。但現在卻知道，我們都是在白忙，白忙……既然開封大事將定，末將請問將軍，請問諸位大人，為何還要逼迫他們？」
黃口小兒不知利害，卻還是擲地有聲吐出了他最後一句話。
王笑這般想著，打算把左明靜的奏書收起來。
「快，讓送信人過來。」
但不應該的，鄭元化不可能有能力在上游截流蓄水，而且洛陽太遠，他不可能保證黃
和_圖_書河決堤能改道山東……這本奏書是左明靜寫的。
他捻著下巴上的鬍子揪了揪，開口卻是道：「你說的不錯，治河應當只看河流本身。」
於是只好又摁下心中那份念想，繼續看起奏書來。
他彷彿能看到左明靜連夜翻書，緊趕慢趕，趕出一份奏書告訴自己「看，我沒騙你吧，我當時跑到城頭，真的就是想和你說這個呢。」
陳京輔罵道：「小孺子，你懂什麼，五代、宋金都是往昔之事，多說還有何益？」
「我們目前已掃蕩了這些地方，京輔認為黃河是否還有潰決之患？」
一連兩個消息都是王笑心中最在意的，顫聲問道：「母子平安？」
王笑皺了皺眉，沉吟道：「不，我了解鄭元化，你只管把我的命令帶過去。」
……
當然，比起王笑，左明靜這份見識還是要厲害很多的。
還是先等肅清了鄭州、開封附近鄭元化的人馬再說……
王笑看到這裏輕輕笑了笑。
王笑還是聽陳京輔講解了一夜才明白過來，真讓他去找，他也找不出這些理論。
陳京輔每聽到他們說到「馬上就要過年了」如何如何，心頭觸動，眼中也是濁淚滾滾。
果然，她只是找個借口搪塞自己罷了，當時開口真正想說的還是那份心意。
……
下一刻，秦小竺快步跑進來，道：「王笑，消息到了……庄小運他們把鄭元化的伏兵都掃盡了……」
後世便是在這裏建了小浪底水利樞紐，這是治理黃河的關鍵一節……
「反正你們都遷了這麼多人了……」
陳京輔接過那封情報。
送信人有些猶豫，但話到最後，還是鄭重一抱拳，大聲道：「小的恭喜國公！賀喜國公！」
所謂「束水攻沙」，便是建大壩，以水勢攪動河底淤沙上浮，使其與自然水流一起下泄，從而達到清淤輸沙入海的目的。
但此時捧起左明靜的奏書又看了一遍，他卻自語道：「文言文……看不懂啊。」
他在做的事是預備著萬一黃河改道山東，需準備好固河計劃。
那時她坐在鍋里，情急之下說「下官當年曾聽過一個疏浚黃河之法，故而迫不及待想來告訴國公……」
……
陳京輔聽到這裏，便知道左經綸今日召文武官員過來商議的目的是什麼。
陳京輔官職低，資歷最淺，老老實實在下面坐著，聽著左經綸與秦山河分配差事。
字很漂亮，漂亮得像她這個人。
這次王珠身邊還多了個人，粗豪中帶著陰沉，一身魚龍服風塵僕僕，卻是錦衣衛的柴指揮使，陳京輔之前見過一次……
眼下這封奏書里講的就是這件事。
前面秦山河皺眉道：「你這頭又是怎麼回事？」和圖書
——從天下格局而言，你說的當然是大錯特錯。
陳京輔閉上眼再睜開，眼神忽然清澈了許多。
但他眼神中卻有著陳京輔所沒有的清澈，不帶一點雜質。
「下官見過諸位大人、將軍。」
與取死何異？
「這不是你操心的事，去吧。」
「看來東漢故道已不足以承載黃河水，倘若黃河萬一改道，似乎能走大清河入海……」陳京輔低聲自語著。
「母子平安。」
「你們都有難處，老夫也都知道了，會報給殿下與國公知曉……」
「最快的信馬到山東，把這封信交給淳寧。」
但這些話說得豪闊，做起來……又能怎麼做呢？
所有人都說開封開封，但治河的關節當在洛陽，只是洛陽少有水患、開封總被水淹，故而一直未想起來……
父子倆說到這裏，忽見一匹快馬趕來。
「陳京輔也說要在徐淮培堤閘堰，束水沖沙入海，等到這次的黃河之事了結就可以讓他開始做了……」
陳京輔低頭看著自己的兒子，沒有答話。
「這半月以來，死在末將手上的父老已有十七人了啊。馬上就要過年了，他們本歡歡喜喜、滿心憧憬，卻被末將逼迫……有時候腦袋往牆上一磕，一條人命就沒了啊……」
裴民有些疑惑，不由問道：「若是他們問卑職原由……」
十歲的陳璜正蹲在地上拿著樹枝划來划去，忽然問道：「父親，你是在想怎麼讓黃河北歸嗎？」
——為天下萬民、子孫後代之千百年計。
不多時之後，當一個參將聽說還要繼續遷移百姓，站起身抱拳道：「老大人、將軍，末將絕非躲懶，但遷移百姓實已鬧得怨聲載道，末將實不明白，為何還要繼續？」
他把情況仔仔細細說了，王笑也是長舒一口氣。
「都別高興的太早，花將軍與庄將軍兵力不足，尚不能完全控制黃河上游，老夫與秦將軍商議，再派一支兵馬西進開封……秦將軍。」
王笑低頭看了秦小竺一眼，向那送信人道：「你但說無妨。」
「稟老大人，下官認為不論黃河是否會潰堤，我們都應該繼續遷移百姓，並引黃河北流，使之改道山東……」
——想見她、想見她……
末了，這送信人卻是瞥了一眼賴在王笑懷裡的秦小竺，又道：「小的還有一事與國公說單獨說……」
「這次，瑞朝七殿下派了兩千精銳兵馬，但並非那位花枝將軍所率，庄將軍問了原因，說是……瑞朝七殿下已於月前產下一名男嬰，故爾那位花枝將軍留在西安照料……」
「在孩兒看來，黃河北歸，才是為天下萬民、子孫後代之千百年計！」
「但黃河本就該走北道啊。」陳璜雖稚聲稚和圖書氣，但經史典故也是張口就來。
秦小竺頗為惱火，罵道：「有什麼話是我不能聽的？」
其餘的官員就不太認識了，對面還坐著幾個女官，陳京輔也不看看她們，低下頭去。
「束水攻沙……調水調沙……這不就是小浪底的原理？古人確實有智慧，治河之策三百余年後依舊還是可以用……」
「商胡埽、李固陵、南瓠子、花園口……」
「陳大人，左閣老召你……」
「據剛得到的消息，花將軍、庄將軍已開始掃蕩黃河上游伏兵，暫時阻止了黃河潰決之患……」
見此光景，不得不讓人感慨天地之力何等可怖，人生在世，不過一蜉蝣。
呼吸都更重了幾分。
這些道理，他自己又如何不知？本就是自己平時一點一點告訴這小子的啊。
治黃百難，唯沙為首。黃河有「一石水而六斗泥」之說，含沙量過大，自然容易淤積河道，使河床越來越高。
陳京輔嘆息一聲。
那參將又是一拱手，跪在地上，解下頭盔。
不再遷的話，萬一黃河還有潰堤的風險；但繼續遷的話，又何等勞民傷財，怨聲載道……
「父親還常對孩兒說，水利是民生之本，治河應當只看河流本身，而不是看有多少政績，能不能削弱敵國……這些話，父親自己忘了嗎？」
又不是真的看不懂。
——多虧了明靜提醒我……
……
「大浪變小浪，小浪潛入底……黃河小浪底……應該是在洛陽……」
陳京輔進了帳篷，行了禮之後便小心翼翼坐在最下首。
自大禹到宋時，黃河在山河留下了四條河道，數百至千年以降，滄海桑田，舊河道或已成了平地農田，或已成了坑窪草澗、溪流小潭，如何還有滔滔大河的影子？
「陳京輔！你是南京派來的細作嗎？！」
良久。
所有人都是長出一口大氣，滿堂大喜。
同時轉頭看來的還有王珠與秦山河，俱是目光冷冽，怒意洶洶……
王笑連忙站起身，焦急地踱了兩步，又拿袖子給秦小竺擦了擦額頭，問道：「怎麼跑出這麼多汗？」
帳中人很多，他只認得幾個，最上首的左經綸，旁邊的秦山河，還有一個面色冷峻青年是國公的二哥王珠。
揮退裴民，王笑獨坐在那裡，從案上拿起一本奏書又看起來。
整個山東文武都在儘力阻止黃河潰堤改道，自己跑去提出人為分流改道不成？
「那……國公爺……小的就說了啊？」
合該把洛陽也打下來，在小浪底興修水利、調水調沙才是……
有許多事這種小破孩是不懂的，自己跟他說也說不清楚。
當時聽陳京輔說王笑沒覺得什麼，但現在一看左明靜的奏書，王笑腦中忽然靈光一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