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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這裏，他又是一聲長嘆，知道晉王今日又不會再見自己。

此時賀琬低著頭，眼睛卻向上微微一翻，落上殿前的帷幔上。

但賀琬也知道，就是這些老頑固，能把自己打入牢獄……

「閉嘴，我氣得是你不忠嗎？我氣的是你的愚蠢和短視，你一邊做著禍國殃民的勾當，一邊還自我感動，心裏嘀咕著我『假仁假義』和『濫好心』，自以為是地差點把家國拖上一條積貧積弱積惡的不歸路。你但凡問我一句，一句就夠了，我有你這樣蠢的同伴，你還叫我息怒……」

這讓賀琬感到不安，感到心裏空落落的。

侯恂眼看時機到了，高聲喊道：「賀琬無視朝廷法度，擅自苛剝奴隸，上下貪賄，狂心益悖，合該重罰，以儆效尤！」

「父親……怎麼今日又提這事……我……」

匆匆一瞥之後，他的頭被王笑摁著，正對著那龍椅。

侯恂心中暗想「我們清流文臣當然不懼這些權閹，但現在是我仕途的關鍵之時，當然要巴結人家啊……」

賀琬挨了兩腳，也不敢爬起來，只是應道：「晉王息怒，臣所作所為皆出自腑腹忠心……臣只是想替晉王把……」

「下套？你平日是什麼樣的當我不懂是嗎？！」

侯方域強忍著哈欠，道：「孩兒在公衙忙到現在，才回來換身衣服準備早朝。」

但每次都沒有，放目所見，只有寬闊的廣場，以及別的官員或同情或避之不及的眼神。

——聽說晉王近來在物色在身邊隨行的佐官，品級雖低，卻是能得晉王親自磨礪，遠的不說，前年有個叫辛宜學的小官隨晉王在山東逛了一圈，這兩年仕途就極順……若能替兒子謀到這個差事該有多好……

他微微抬起頭瞥去，見右邊的武官隊伍最前頭站著的那人正是賀琬。

「請陛下重懲賀琬，以儆效尤！」

「晉王不見我嗎？」賀琬向一名熟識的官員問道。

天色昧爽之際，破曉時分，鴻臚寺官員唱了一句「入班！」

這段時間，他其實看得很清楚，姚啟聖這個小官做的一系和圖書列舉動都是出自晉王的授意，這傢伙往後怕是前途無量了。

「兒啊，我含辛茹苦供你讀書，把你培養成這樣人品才華放眼天下都是數一數二的英才，不是為了讓你在女人肚皮上打滾的。你也快三十歲的人了……唉，你看看人家姚啟聖，一個貳臣……貳臣……馬上要騎到你頭上了……」

「來，你不是能耐嗎？三百年白銀戰爭知道嗎？金本位與銀本位知道嗎？知道我為什麼發行寶鈔？知道什麼叫信用本位嗎？你有能耐找銀子是吧？去把加利福尼亞的金礦佔下來啊，去把各大洲殖民了啊，或者換點糧食、火器也行，你販賣黑奴賺了什麼、又付出了什麼你算過了沒有？」

這讓他感到巨大的失落和彷徨，他預感到自己的下場怕是不會太好。

這一刻他說不出自己是什麼心情。

侯恂有些不悅，道：「你昨夜幾時歸家的？」

他稍等了一會，待進入奏事環節，出班咳了一聲，喊道：「臣，都察院右僉都御史侯恂，有事稟奏……」

「孩兒知錯了，真知錯了……孩兒往後一定專心仕途，絕不讓父親失望……」

就在這一邊隨意、一邊鄭重的氣氛中，王笑開口道：「賀琬越權謀私，但念其昔日功勛，免其死罪，罷總督天下水師軍務、琉球總兵、討洋大將軍、海貿平章事之職，削威遠侯封號，貶為天津衛百戶……欽旨。」

賀琬本以為晉王會排在自己前面，然而沒有，自從他入宮以來，一路上都沒見到晉王的身影。

到了午時，文武官員都感到疲倦飢餓。

身後那個士大夫還在鏗鏘有力地念奏章，無非還是『孔曰成仁』那一套東西。

諸臣行禮恭送皇帝。

……

他已經摘掉了冠帽、脫掉了袞袍，只穿著一身單衣。

賀琬就這樣緩緩穿過金水橋，往右掖門走去。

他低聲地喃喃念叨著，又道：「你倒好，問都不問我，自作主張地參与進去，賭上我們泱泱大國的名義，去給西方資本再增添一縷曙光。金礦產地在你手上嗎你就販和圖書賣黑奴過去、你手上有殖民地嗎你就以為你是資本了？過著給人打工的命、操著資本家的心，幫助人家挖礦、讓人家大搞金銀套購，你比清政府還蠢……」

他就喜歡博帶高冠穿過紫禁城的雄渾宮殿，與天子商議國政，享受在廟堂之上治國的感覺。

茶樓上，無數次回過頭看向樓梯的賀琬站起身來，有些失望地嘆息了一聲。

這一刻，皇帝在他身前乘著御輦轉向乾清門，晉王在他身後走向文昭閣，而侯恂已經知道誰才是能決定命運的那個人……

「臣……罪臣不明……」

走到大堂，就見次子侯方域無精打采地上前，行禮道：「見過父親。」

他琢磨著這些，在皇宮前下了轎，走進宮城，在金水橋南站定，準備參与到北楚這場改變國策的早朝……

「這……是龍椅？」

這是一個避重就輕的做法，但不能用來在早朝上爭辯。因此漸漸地，主張重懲賀琬的聲音就佔了上風。

「父親息恕，孩兒……」

侯恂忽然又想起一事。

侯方域如今已依著侯恂的意思娶了一個官宦小姐，但他對妻子毫無感情，心底始終還是想著李香君，希望能納她為妾。

賀琬聽都懶得聽，他知道對方瞧不上自己，而自己也瞧不上對方。

是王笑的聲音。

而自從歸附北楚之後，候恂這件事也一直是睜隻眼閉隻眼的態度，在侯方域看來，父親是同意讓自己納李香君為妾的，但不知為何，最近卻又變了卦。

這是他第一次來紫禁城，很有可能也是最後一次了。

朝堂上火藥味漸濃，意見相左的兩批官員針鋒相對，喊啞了聲音。

侯恂轉身上了轎，馬上收了臉上的悲傷表情，拿手擦了擦臉，又是一臉肅穆。

晉王已是世主，這天下誰人不是他的臣屬？就只有你們是他的心腹？老夫就不能是他的心腹嗎？

「父親，孩兒知錯了。」

他面上卻還是一副鐵面無私的表情，指著侯方域又罵道：「不成器的東西，好不容易范大人欣賞你的才華，委以重任，你看你乾的都和*圖*書是什麼事？這邊追著李香君不放，那邊又去勾搭有夫之婦，真是要氣死老夫你才高興？」

侯方域抬頭看去，見父親老淚縱橫，他不由心中一慟，大哭起來。

而他侯恂，作為扳倒水師總督的領軍人物，勢必一戰成名，在朝堂上站穩了腳跟。

「不成器的東西。」侯恂道：「我叫你不要再去糾纏李香君，你聽了沒有？」

反觀自家兒子，跟人家年紀差不多，文章、才華、人品、相貌樣樣遠勝於姚啟聖，可有什麼用？

侯恂低著頭，瞥見那披著明黃龍袍的皇帝被人從帷幔中抬了出去，晉王也走下御階，徑直穿過百官，從正門離開大殿。

終於，帷幔之後，有人開口道：「賀琬，陛下問你是否知罪？」

侯恂臉色一板，更顯嚴厲。

時間一點點過去，不停有人站出來彈劾他，也有人站出來維護他，他身後的吵架聲越來越大。

……

賀琬已感覺到身後有許多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陛下越來越不愛說話了啊。

與此同時，侯恂也爬了起來，換上一身官服，準備要去早朝。

一群坐井觀天的短視之輩，帶著古墓里發臭的味道，永遠只會說些冠冕堂皇的話，於國於民有何助益？

王笑聲音頗為隨意，他說著停了下來，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在問陛下的意見。

話到這裏，侯恂恨鐵不成鋼地直搖頭。

賀琬低著頭，也跪倒在地。

……

然而，前方一名太監小跑上前，喊道：「賀大人，陛下召到你乾清宮……」

賀琬有太多話想說，但當著皇帝又不知怎麼開口。

維護賀琬的，主要是在海貿中受益的一批官員，他們在法理上一直處於下風，一直以來的策略就是上書請封王康為郡王。

北楚早朝的次數少之又少，因此老頭子很是興奮。

他努力想從王笑的聲音里聽出一點什麼，想知道王笑是不是對自己很失望，但王笑的聲音很平淡，他什麼都聽不出。

他這些年發福得厲害，加上長年出海造成的關節炎、風濕病使他走起路來顯得格外吃和*圖*書力。

——呵，晉王一黨？可笑你們這些人到如今還自詡為晉王一黨？如今晉王雖無天子之名、已有天子之實，他豈能與你們結黨？

他莫名地感到有些欣慰，覺得大楚還掌握在晉王手上，那自己的抱負總有實現的一天，哪怕不是在自己手上實現。

賀琬抬起雙手，解下頭上的官帽放在一邊，重重磕了個頭。

「看，這是什麼？」

「閉嘴，不孝子，老夫都說幾次了，都叫你別去糾纏李香君！」

他一直都在尋找著王笑的身影。

「那該是晉王吧？」賀琬心想。

「又是她們在使絆子？」侯方域也不是頭一次聽到這種論調了，道：「我相信香君與她們不一樣，父親，我們清流文臣何懼這些權閹？」

這次，對賀琬的處置比他想象中要重得多……

……

侯恂氣得踹了侯方域一腳，又道：「你看看那姚啟聖，那是投降過建奴的貳臣，毫無氣節可言。你們一起進的經改司，你官位本來還在他之上。但你再看看你，好端端一個大節無虧的俊才，就因為這點私德問題成了京中笑柄！」

「晉王，我……」

「美洲金礦產地的發現、土著居民的被剿滅、被奴役和被埋葬于礦井、對東印度的征服和掠奪、非洲成為獵獲黑奴的場所……標志著資本主義生產時代的曙光。」

侯方域怕父親真被自己氣死，連忙一掀官袍跪下來。

但他並不太理會他們。

「你什麼你！」侯恂不悅道：「本來老夫看李香君調任報刊局，也算是洗凈鉛華，但你看她來往的都是什麼人，顧橫波、董小宛，哼，說得好聽了是知事院的校書，說難聽了就是司禮監的太監。這種人氣量狹小、小肚雞腸，你不要再去招惹她們。」

「是鎏金，是汞。」王笑道，「知道什麼叫鎏金嗎？抹金泥塗器上，以炭火溫烤，使水銀蒸發，是為鎏金。」

侯恂心裏想著，很快卻湧起一陣狂喜。

「孩兒真不知道那是有夫之婦，當時是因為孩兒推行新政，這才被人下套……」

「我問你這是什麼？」

但凡hｅtuｂｏoｋ.ｃoｍ•cｏm忠心為國之人皆是晉王心腹，一群蠢材連這都看不清楚，還以功勛自居、飛揚跋扈，你們不貶職誰貶職？

「陛……陛下……」

侯恂是文官，站在左邊隊列中間。

「賀都督……不是，賀……唉，先出宮吧，回去休息兩天，我們會再為大人求情。」

「既然如此……」

賀琬緩緩向宮門外走去。

乾清宮，賀琬踏步走了進來。

偏這蠢兒子，說了幾次了還不肯聽，一點眼力見都沒有，看不出來人家很煩你了嗎？是要害你爹丟官嗎？

隱隱約約地，能看到帷幔后的龍椅上有人端坐著，而龍椅旁似還有人站在那……

兒子還真不是輸在一點兒女情長的小事上，而是不通實務、欠缺歷練啊……

大殿中卻安靜了下來，所有人屏息以待。

王笑說著，拎著賀琬，重重將他摔在地上，又是一腳踹上去。

這是他第一次到京城皇宮早朝，也沒有人敢與他搭話。

文武官員分左右兩班走進御道，進入大殿。

賀琬被摁著頭，目光看去，看到了一個……木頭雕像？

他要去參加早朝了，而在這之前，他沒有等到王笑。

賀琬應道：「臣知罪。」

他一次又一次轉過頭向文昭閣的方向看去，希望看到王笑派人來召他過去見一面。

這殿內冷冷清清，只有他與王笑，以及帷幔后的皇帝。

一個個臣子跪了下去。

「臣，謝……陛下厚恩。」

王笑又道：「知道為何連陛下的龍椅都不是真金的嗎？因為我們沒那麼多黃金，因為我們楚朝現在年產黃金不過萬余兩。」

王笑走上前，一把拎起他的衣領，拉著他一直走到帷幔中，按住他的頭。

五豐街上，打更人敲過四聲更鼓。

其他人都腳步匆匆，因為他們休息之後還要再回來繼續朝會，唯賀琬走得很慢……

王笑又道：「退朝，餘下之事，待未時再開朝商議……」

賀琬只覺腦袋裡一切迷糊，這邊還在想著眼前的陛下是一個木頭？完全不明白王笑在說什麼。

從昨天到今天，有太多次希望落空，但他終於還是站到了王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