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28
郁亦銘吹了聲口哨，說：「新娘子有鞋穿嘍！」
他嗯了一聲，好像不打算細說。
雋嵐以為他不喜歡那個男人，這是很正常的反應，沒有人會喜歡自己母親後來的男朋友。
「上次在紐約，你就這麼講，怎麼好法，說具體的！」
小孩接過錢，好像還不怎麼滿意，歪著頭問：「你們有美金嗎？」
雋嵐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又是郁亦銘很和氣地回答： 「沒有，對不起，我們是從香港來的。」
她摘下墨鏡對他笑，走的這麼遠，再大的事情好像也釋然了。若是從前，她一定會說：「我哪有跟著你？」但這一刻，她竟想起來，自己確實是從他那裡第一次聽到邁索爾和慕那爾這兩個地名，就是到達印度的第一天，在接機的車子上。那個時候，她對此地毫無概念，聽過就忘了，沒想到最後還是到了這裏，可能是潛意識裡還記著吧。
她對他笑，還是那樣回答：「一定。」就好像人家在說：擺酒寄請帖給我，那般自如。
「你應該往好處想，至少……」她試圖安慰。
「這是幹嘛？」她問。
果然沒有那麼巧，她常去的那一家在格林威治，離她跟葉嘉予住過的地方很近。
「是是是，至少還不是洋人。」他打斷她，繼續笑。
「你看人家不都光腳在走。」他指指路上那些穿著破舊沙麗的女人。
「為什麼沒繼續念書？」她一直以為他會讀到博士，再留校做研究，他這樣的人，不拿幾個學位似乎說不過去。
「不為什麼，」他對她笑了笑，「就是不想念了，辦了退學，十分便當。」
她又在車上睡覺，睡醒了就看窗外的景色,一切皆是艷麗的底色，飛快地朝後面移去。她突然這樣想，如果這一次是同嘉予一起到班加羅爾，他一定不肯來慕那爾,那麼久顛簸在路上,比遊覽的時間還長,多不划算，他是念金融的人，看中投入產出比。但她，卻慶幸來了這麼一趟。
那天是周末，不光遊客多，還有許多當地人來拜神，鼓樂手坐在地上吹奏，僧人留著長發，在頭頂盤起一個髮髻，上身光著，下面穿筒裙，一手持香燭，另一隻手舀起牛奶和清水一遍遍沖洗神https://www.hetubook.com.com像，儀式最後，又有信徒排著隊去點硃砂。
在紐約時，她曾是一家吉他店的常客，連忙問他是哪一家。
所以他才有那麼多時間，去采葡萄，開計程車，學修吉他，教小朋友跆拳道，她總算明白了。
「跟你開玩笑的，這麼急做什麼？」他又笑她。
他一早就是支風箏，現在牽著他的線也斷了，她這樣想，很快又覺得奇怪，自己從什麼時候開始有這樣的念頭？像是突然冒出來的，又彷彿已經很久了——他不想被任何人霸住。
本科生當中十有八九是教授根本不認識的，這樣鄭重其事的引薦，怪不得Blair當他是人才。
「您過獎，就快被你帶歪了。」他揶揄她。
「大學里的一個教授跟Blair有些交情，知道我申請這份工作，大概以為我回頭是岸了，幫忙寫了封推薦信。」他解釋。
直到一步踏出去，郁亦銘才知道上當了，那些小孩之所以要一蹦一跳的走是有道理的，室外氣溫三十五六度，毒辣辣的太陽把地面曬得滾燙，他也只好學人家的樣子，一邊怪叫一邊一跳一跳的跑出去，雋嵐拖著他那雙四十二碼的大鞋跟在後面，一邊走一邊笑他狼狽。他聽見了，又回過頭來罵她沒良心。就這樣一路走到外面，總算找到一個賣鞋的小鋪子，雋嵐慢慢挑選，嫌這個不好看，那個又不舒服，郁亦銘知道她是故意的，揀起一串夾腳拖鞋扔她，她大笑著討饒，終於把腳上的鞋子脫下來還給他。
「行不行啊？」她看看他，他是穿運動涼鞋來的，沒有襪子，也就是說得光著腳走出去。
兩人在花園裡呆到天黑，講的話無非就是這些，好像什麼都沒說，又好像把所有都說透了。眼看著時間就要到了，雋嵐要去火車站，郁亦銘租的車還在等他。她可以跟他一道走，但她不想，他也沒問。
「從前他們這樣教我，必須讀什麼書，聽什麼音樂，跟什麼樣的人交往，這樣那樣的要求，最後自己卻跟完全相反的人走在一起。」他好象很感慨。
「繼續讀什麼？」他輕笑，「我連本科也沒有念完。」
他看和*圖*書著她，好像知道她在想什麼，即使她不曾說出來，很久才開口道：「只要你此刻高興。」
「其實這樣恨好，」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他們不霸住我，我也不霸住他們，多好。」
他趕緊躲閃，討饒道：「開玩笑的還不行嘛，就算現在看到你，肯定也不會覺得你庸俗。」
「你是個很好的人。」
的確，男女老少都有，就連三四歲的小孩子也是這樣，走起來還一蹦一跳的，歡樂異常。因為年代久遠，那些石階早就被磨得很光潤，打赤腳小心些走也未嘗不可。她心安理得的穿了他的鞋子，太大，只能慢慢走才不會掉。
的確，她從前在報紙上看到過一組數字，紐約的計程車司機當中，孟加拉、巴基斯坦和印度人超過百分之四十。但是，兩年多？她本來以為他只是寒暑假打打零工，因為他說過是每天結帳的。
午後，她去查蒙迪山上的神廟參觀，還是人口大國的特色，要排隊。她站在隊伍里耐心等待，站了片刻，眼睛的餘光發現有個人老朝她這裏看，她很警惕，偷眼瞄過去，這一瞄不要緊，竟發現是郁亦銘，穿著T恤短褲站在另一條隊伍里。
「要是知道了，肯定叫你走人。」她有點擔心。
「那你怎麼進的JC？」還有這件事，她想不通，此類工作雖然只是簡單重複勞動，但大學畢業仍是最低門檻，不管走到哪裡都是一樣的。
「造什麼假？我從來沒說過我有學位。」他回答，兩隻手疊起來放在腦後，很悠然的樣子。
因為當天夜裡就必須趕回班加羅爾，她先去火車站買了回程的車票，才出去遊覽。此地到底是大城市，街上人流如織，小販、乞丐、突突車司機也不復鄉間的純樸，就連天氣也與慕那爾截然不同，不見驅之不散的山嵐，只有真正的艷陽天，愈近正午，日頭愈毒，氣溫一下子竄起來。雋嵐怕曬，剛買的頭巾正好派上用場，再加上墨鏡兒，把自己裹得像個穆斯林，既可以防晒，又能避免和人眼神接觸，省得惹麻煩。
「不知道，反正沒人發聲音。」他也覺得奇怪，但卻是很慶幸的那種奇怪。
「你當我兩年多計程車https://m.hetubook.com.com白開的啊？」他又得意起來。
「怎麼會？！」她不信，印象中郁亦銘的媽媽是自視甚高的一個人，對兒子尤其嚴格，難得郁亦銘有天賦，尚能達到要求，倘若換了是她，恐怕自刎謝罪都來不及。
雋嵐也笑，問：「你怎麼記得住那麼長的名字？」
「還做過什麼？除了你告訴過我的那些。」她追問。
怎麼這樣也能碰到啊？她暗自嗟嘆，他卻也認出是她了，朝她走過來。
等了一會兒，終於輪到他們進廟，兩人脫了鞋進去，裏面到處是色彩濃烈的雕塑和彩繪，除此之外，就是人，許許多多人。
「章雋嵐，你幹嘛跟著我啊？」這一次，他把她的台詞搶了。
「呸。」她一巴掌劈過去，雖然她的確沒什麼出息。
「那你說去幹嘛？」她讓他作決定。
他只是在解釋她有多好，她卻想到別的，比如，葉嘉予。她追他這麼多年，現在已經訂了婚，眼看就要結婚了，可謂求仁得仁。她其實應該高興的，為什麼沒有呢？
郁亦銘到底會享福，說要去做SPA。雖然人生地不熟，兩人誤打誤撞，還真在一間酒店裡找到一個不錯的地方。那個水療中心在花園深處，周圍滿是熱帶植物，房子的外觀像座茅草屋，內里的裝飾卻很好。洗過澡，做罷按摩，他們靠在躺椅上喝凍飲，時間已是傍晚，太陽正漸漸落下去，變成濃艷的橙色，宛若篝火的餘燼，空氣不再溽熱，時時有涼風吹過，不知什麼地方有池塘，隱約傳來蛙鳴，似是喧鬧，似是寂靜。
那是雙淡金色的平底鞋，平價牌子，也不是很新，鞋尖已經有些磨損，但她一直很喜歡的。她說了聲謝謝，倒是郁亦銘很接翎子拿了幾張小鈔票給那個小孩，大概有五六十盧比。
「說真的，你聽印度英語一點困難也沒有，有什麼訣竅？」
等到兩人看罷熱鬧，從廟裡出來，雋嵐在門口怎麼都找不到自己的鞋。
他想了想，回答：「我教過小朋友跆拳道，還在吉他店裡做過學徒。」
那小孩卻還不走，看著她說：「你的鞋子真好看。我姐姐就要結婚了，她做了新沙麗，但沒錢買相配的鞋。」
回程比來的時候順利，和-圖-書雋嵐沒有再坐那坑爹的長途車,包了一輛車,直奔邁索爾。
「在切爾西，只是家小店。」他答得很平靜。
「怎麼說呢，她，還有我爸，突然決定去做從前不會做的事情，所以，我也自由了。」他繼續說下去，「我爸早已經再婚，我媽在美國認識了一個體操教練，周末常常去跳交誼舞，那個男的舞跳的很好，就是書念得少，英文也不大會講，有一次，我們在說現在小學兩年級的功課就涉及Topology，他以為是某種他沒聽說過的體操動作。」
正說著有個賣紀念品的小孩湊過來，手裡拿的全是各式各樣香木雕刻的大象，樣子特別，但手工粗了點，雋嵐沒挑到喜歡的，搖搖頭對他說抱歉。
「怎麼個不一樣法？」雋嵐想象不出，她媽媽嘴裏那個「眼高於頂」的女人還能變成什麼樣，在J大尚且如此，如今在美國名校做了終身教授，想來應該更不得了了。
「你先穿我的，到外面找個小攤兒再買一雙不就得了。」他說的很簡單。
他倒是不急，笑道：「真要那樣，我就當你去揭發的。」
在酒店門口，她坐上一部突突車，郁亦銘站在路邊，又對她說：「結婚千萬不要請我。」
「那倒沒有，」他趁機損她，「那時你還小，小孩兒有什麼庸俗不庸俗的，頂多覺得你沒前途罷了。」
兩個人提到前幾天的事情，雋嵐講到興起，又說那個超級馬利怎樣怎樣。
「我們這種俗人，隨波逐流罷了，比如現在，我其實並不知道該怎麼辦。」她這樣回應，像是在反駁。
的確，那次在棕糖，他說自己是J大附中畢業，所有人都當他是開玩笑，卻原來是真的，那就是他的最高學歷。
他突然靜下來，轉過身對著她，慢慢的說：「我從小就羡慕那種總是知道自己要什麼的人，比如你。」
她愣在那裡，費力消化他說的話，半晌才又開口問：「你退學你媽沒意見？」
她尚處於震驚狀態，又問：「你這樣算不算學歷造假？」
她知道他又往歪里想，橫了他一眼，不再講話。
兩個人站在一起排隊，聊起過去三天走過的地方，郁亦銘到底比她高明，一開始就租了車到處走，效率高太多了。
www.hetubook.com.com他也到過慕那爾，不知為什麼沒有遇到她。
「拜託你快改改吧，」郁亦銘笑她，「上次差點鬧笑話，不記得了嗎？」
「HR怎麼不說話？」她還是不明白，這是清清楚楚寫在職位描述里的，畢業證書之類的東西簽雇傭合同時應該就要交上去了，如果少了什麼，人事部早就應該發現了。
「我是想說至少你媽媽高興。」她糾正。
「那會覺得我怎麼樣？」雋嵐想聽好話，也有些好奇，自己給別人真實的印象究竟是怎樣的呢？
「沒意見。」他回答，簡單扼要。
她當了真，聲音響起來：「那怎麼行？！他們哪天想起來做reference check不就知道了，我有什麼辦法！」
她又難過起來，不敢細想，只能揶揄他：「這是不是你一向的行事準則啊？」
「你後來沒見過我媽吧？」他轉過臉來，「她跟從前完全不一樣了。」
她傻在那裡，不知道怎麼辦，直到他把腳上的鞋脫下來放在她面前。
她十分意外，一下子坐起來看著他問：「怎麼會這樣？為什麼？」
「那麼久？」她問他。
他低下頭，又那樣笑起來，伸手在她身後的座椅靠背上，輕輕拍了拍。司機發動車子，他也轉身走了。
「早說過我不知道自己要什麼了，除了高興，還能求什麼。」他大言不慚。
她背過身在位子上坐好，無端的，又想起從前，他們站在她家那一層的消防通道里，他伸手拍了拍樓梯扶手。那個時候，她只當是最平常的動作，現在卻覺得不是那麼簡單的。但她沒有回頭，眼淚卻潸然落下來。
「他們是不是覺得我很庸俗啊？」小時候，她一直這樣想。
「是啊，那人雖然也快五十了，但身體倍兒棒，身材尤其好，寬肩，細腰，窄臀，她自然是高興。」
花了大價錢包的專車到底不一樣，雋嵐很順利到達了被稱為「印度公園」的古城邁索爾。
離開查蒙迪山，時間尚早，不用急著去火車站，雋嵐提議去吃飯，郁亦銘不肯，說一身臭汗，怎麼吃得下？
她突然想起同葉嘉予一起走過的冰川之旅，那一次，他們一路同行，與郁亦銘，卻是單身上路，兜兜轉轉，又碰到一起，多像這幾年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