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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之蓮

作者:陳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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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Prom Queen舞會皇后

04、Prom Queen
舞會皇后

許多年過去,人們漸漸忘記了她原本的名字,甚至連她自己都記不起那三個漢字背後的意思了,它們只靜靜地存在於某一頁移民文件的最後,筆畫勻稱,語音悠揚,身邊卻沒有幾個人會讀。有人故意忽略,有人嫌發音太難,在他們眼睛里,她只是Esther。甚至連姓氏也按照廣東拼音寫成Poon(龐),畢竟沒人希望自己姓Pan(平底鍋)。
直到這時,Esther才真正明白,他說他不想要,是認真的。
就這樣一直到了那年的九月,有一天,他們兩個人正在路上走。路口的紅燈亮了,Han兩手插在褲袋裡看也沒看就徑直朝馬路中間走過去,Esther伸手拉了他一把,「當心!」一輛深藍色的中型貨車幾乎貼著他的鼻尖開過去。
她停下腳步,看著他,努力不把那些榮耀和他們兩人之間的感情混為一談,卻發現這很難做到,便只是煩躁地說:「你只是太累了,親愛的,一切都會好的。」
「我不可能二十四小時隨時都想講話,我做不到!請到此為止好嗎,我不想弄得不愉快。」他看著她大聲說道。
Esther從Lance Osler那裡知道了事情的經過,但她本身是個神經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人,堅強、固執,做事有條有理,始終不太能理解這些「非正常」的舉動。她立刻就跑去看他,直截了當地問:「你這是怎麼了?」
十六歲之後,Esther不再上芭蕾課,生活的另一面逐漸在她面前展開。她家搬去了一個更好的社區,她進了一所有名的私立學校讀書。從那裡畢業的學生絕大部分都能進名校讀大學,幾乎每一屆都有女生受邀去參加克里翁舞會5,但至於是真的受邀,還是家裡大人存心花了錢張羅的,就不得而知了。那個時候,此類學校里還看不到幾個中國人,出生在大陸的更是少之又少。一開始,Esther在學校里默默無聞。不過,她總算是名門之後,自有一種區別於旁人的氣度,習慣了被矚目,被議論。她苗條漂亮,伶牙俐齒,成績全優,很快就又成了明星學生,暢暢快快風風光光地過了三年。她牢記著Daphne Guinness6說的話——「有錢的好處就在於,你可以實現許多事情。」是的,她擁有美麗的衣服、鞋子,在最好的學校讀書,和最搶手的男生約會。
舞會在學校的草坪上進行,他並不總跟著她,卻也沒讓她落單。他帶著她跳舞,步法和她學的有一些不同,但很快他就讓她忘記那些所謂的步法,那些左右旋轉步、前進步,或者躊躇步。她任由他帶自己旋轉,跳出了那一小方地板。她記得鞋子的細跟踏在柔軟潮濕的草地上,記得那種感覺——站在泥足深陷的邊緣,然後被一股不可違逆的力量帶走。
「沒什麼。」他回答。
數周之後,Han隨團去了倫敦。在那裡,他的情況愈演愈烈,一連幾天都沒能準時到場排練,身上臉上總是帶著可疑的傷痕,用粉底勉強蓋住才得以登台表演。別人問他怎麼了,他總是淡漠地笑笑,什麼都不說。
他不明白,她便冷著臉,用英語揶揄道:「你跳芭蕾,卻不會說法語和*圖*書?」
這些念頭讓Esther心裏很不舒服,她是個驕傲的人,相信自己不至於這樣俗氣。於是,她故作瀟洒,問Han:「如果不跳舞,你今後想做什麼?」
只有他記得,她是潘筱穎。但是,在開始喜歡他之前,她花了太長時間來無視他。
那幾步路他好像走了幾年,偌大一間練功房裡安靜得叫人耳膜發脹。當他走出門口,關上門,門後面傳來演員們的竊竊私語和導演說話的聲音:「回到原位,從變奏開始,再來一次。」
他卻沒有搭腔,繼續朝前走,過了很久才極其平靜地回答:「不管那是什麼,我不想要,這對你重要嗎?」
而後,有幾秒鐘時間,他就那樣靜靜地看著她,Esther還記得那時他臉上的表情,友善的,同時又帶著那麼點嘲笑,她搞不懂那究竟代表了什麼,氣鼓鼓地走了。
二〇〇二年的春天,芭蕾舞團去歐洲巡迴演出。Han將要在《舞姬》當中扮演一個不可或缺卻無甚個性的炫技角色,有一段變奏,整整兩分鐘的獨舞,對於他這樣年紀和資歷的演員來說是非常難得的機會。他身邊的人要麼為之歡欣鼓舞,要麼就是妒忌得要死。Esther的父母在他出發之前請他吃了一次飯,主菜平均一百二十塊一道的法國大餐,威基伍德的瓷器,那些微笑,乾杯,握手和拍肩膀的動作,百分之二十的小費,都暗示著(或者說預示著)他們兩個人的錦繡前程,就在不遠的未來,幾乎觸手可及了。
Esther不用仔細掂量,便知道Han的父親就是個B先生,之所以她母親會對Han加以青眼,不過就是因為他在全美最好的芭蕾舞學校學舞,因為一般的學生通常要參加兩到三年的暑期班,才會被接受在秋季學期開始前參加入學考試,而他只上了一次暑期班就被正式錄取,更因為身穿白衫黑褲,長相古典的卡拉曼洛夫斯基先生,手指梳過一頭金髮,曾經操著帶些東歐口音的英語,當著許多學生家長的面說:「Han Yuan是個天才的舞者。」
「發生了什麼事?」她繼續追問。
不久之後,她偶然間看到一堂男生中級班的課,他站在十幾個男孩子中間,每個人都是白衫黑褲,全都優雅地揚起頭,但只有他渾身帶著種特別的光暈,不很亮,也不透明,卻是純粹白色的。她聽別人說起他的名字,Han Yuan,說他是為跳舞而生的。那個時候,她只是撇撇嘴,不願意相信。
那天晚上,夜幕降臨,門鈴響了,媽媽在樓下喊她,說:「Esther,他來了。」
從前,他每天總是七點鐘起床,做一個鐘頭的力量訓練,九點鐘開始排練。那段時間,他起床的時間提前到了五點,甚至醒得更早。他沒有告訴過任何人,直到有一天,Esther在他那裡過夜,凌晨時分,她被卧室外面的一點響動吵醒,她起床去看,發現Han已經起來了,穿好衣服,坐在起居室飄窗的窗台上,看著外面最近的那個十字路口,交通信號燈在微藍的晨光里每隔三十秒變一次顏色。
他也回了一個微笑,把錢給她,一邊擰開瓶蓋一邊轉身走出去。
其實,他不說話,只不過是因為他不會說法語罷了。
Han開來一輛很舊的藍色雪佛萊,並告訴她這是他爸爸店裡用來送外賣的車子。他是故意的,眼睛裡帶著點笑,等著看她的反應,緊接著又湊過來打開副駕駛位子上的抽屜,從裏面拿出一個透明的塑料盒子,扔在她大腿上。盒子很冰,裏面裝著一朵白色的玫瑰花|蕾,花萼下面系著一條纖細的白緞帶。她打開那個盒子,想要自己戴,卻很難。他拉過她的手,幫她打那個結,低頭看著她手腕細薄的皮膚下面青藍色的靜脈。
他走進店裡,女招待對他說:「晚上好,和圖書您要什麼?」
她拿了其中的一瓶遞給他,笑著問他:「您是舞蹈演員嗎?」
而他只是搖頭,說:「我從沒這麼想過。」
「好的,我很願意。謝謝您,先生。」Han回答得有禮有節。
回程的時候,他像以往一樣很少說話,最後還是Esther打破了沉默,「他們說你是為跳舞而生的,我以前還不相信。」
他翹起嘴角,笑了一下,說:「我知道你是誰,你是潘筱穎。」這句話說得不知所謂,卻足夠在她心裏留下長久不滅的印象。
A先生是會計師,一家聲譽良好的事務所的合伙人,兒女成績很好,很有希望考進常春藤聯盟學校。綜上所述,此人是「成功者」,可以在一起聊聊兒女教育、地產投資,或者全球經濟形勢。
Esther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卻無暇去深究,她只是滿心歡喜地活著,漸漸地把自己的東西搬去他的小公寓。所有人都以為,有一天他們會結婚。
她裝作不經意,向爸爸打聽Han家裡的事情。似乎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故事,只是一個倒霉的鰥夫,事業上也不甚得志,原本拿了基礎物理博士學位,在大學研究所里做助理,妻子死後,他既要工作,又要照顧家裡的事情,在實驗室疏於職守差一點惹上了官司,丟了工作,房子也賣了,最後只落得用亡妻的保險金入股一家中餐館,蟄居在新澤西的一個小鎮上,獨自撫養兩個未成年的幼子。
這些事情,她聽過就忘了,只記得爸爸說,Han的母親生前曾是普林斯頓中國留學生圈子裡有名的美人,性格又好,還拉得一手好琴。只可惜老公是一個很平常的人,她除了在社區學校教一班華裔小孩子拉大提琴,還要打幾份零工,用以補貼家用。爸爸還說,Han長得看起來更像他的母親,他在舞蹈學校的成績,也應該是遺傳了他母親藝術上的天分。
那一年,他去盧森堡參加過一個比賽,在當地住了幾個禮拜。每天訓練結束,他都會去劇院對過兒的小咖啡館里買一瓶兩百五十毫升的礦泉水,一飲而盡。那家店裡的幾個女招待,不管年輕還是年老,都想引他說話,卻始終沒成功過。同樣的戲碼每天都在上演——
他倒沒生氣,反而一本正經地回答:「Panché,Arabesqué,Pirouette4……我會說的法語詞恐怕就只有這些了。沒錯,我是不會說法語。」
暑期班開始,Esther又在走廊里遇到這個男孩子,這一次,他仍舊用中文對她說「你好」。
「還要別的嗎?咖啡?巧克力?再見,晚上好!」她在他身後說。而他就好像沒聽見似的,不回頭也不回答。
就在芭蕾舞團即將離開倫敦轉道都柏林的前夜,負責巡演的經理接到一個醫院打來的電話,說有個演員被人打傷正在急救。經理趕到醫院,在急診症室里找到Han,他傷得不輕,但看起來已經清醒,說自己只是不小心。不過,送他入院的那個調酒師卻說,那些日子,幾乎每天晚上都能看到他在那一帶故意尋釁找人打架,一般情況下他總是能贏,但這一次他招惹的人太多了。而醫生也不覺得這隻是「不小心」,處理完傷口,又給他做了尿檢,以確定他是不是嗑了什麼葯。
他看見她,用中文問了一句:「你好,你從哪裡來的?」
畢業演出上,他是《吉塞爾》里的阿爾伯特。演出終了,Esther去後台找他,當著許多人的面忘乎所以地吻了他。直到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婦人走過來,打斷了他們。Eswww•hetubook.com•comther不認識那個女人的面孔,但看到她手上的白手套便知道她是誰了,一個著名的芭蕾評論家,見舞者的時候總是戴著一副絲質手套,免得碰到他們汗濕的身體。評論家跟Han握手,祝賀他,發表在第二天報紙文藝版上的評論更是充滿了褒揚的話,稱讚他的動作「乾淨而不著痕迹」,說他「每一個兩周空轉之後的五位都做得幾近完美」「尾聲時的兩腳騰躍相碰令人窒息」。Esther偷偷保存著那張剪報,每次回想起那場演出,都會覺得宛如夢境,卻又欣欣然地沉迷其中。
午夜時分,她回到自己房間里,舞會禮服被草地上的露水洇濕,裙擺和鞋子上沾著泥土和青草的碎屑。那一夜發生了許多事,有人在幽暗處販賣禁藥,有人在軟飲料里摻進烈酒,許多顆心被交出去,許多個吻,許多人徹夜無眠。
唯一的不幸是,最搶手的男生真的被搶走了,而且就在畢業舞會之前。她哭了一場,檢索了一遍交際圈子裡的男孩子,一無所獲。最後還是她媽媽想起了Han Yuan。
Esther有些生氣,卻又沒辦法全然否認,她父母,包括她自己,習慣於給身邊的每一個人貼標籤:
他指指櫃檯下面的一排藍瓶子。
但Han對待這一切褒揚的態度卻有些消極,他對Esther說:「我還是跟從前一樣,只是沒人知道罷了。」並且半開玩笑地為她舉了個例子:
Esther覺得這樣的企圖很討厭,而且她又是個極其驕傲的人,自以為跟Han是有過節的,若要她主動開口去請他,絕不可能。最後,還是爸爸去學校接她的時候,向Han發出了邀請,對他說:「Esther的媽媽想見見你。」
好在他答應了,說不上高興,但也沒表現出為難。這樣就足夠了。
十五年前,曼哈頓。
面對這一切,Esther應對得無可挑剔,她興沖沖地為Han打點一切瑣事,效率手冊上記著兩個人的日程安排,腦子裡定下未來三十年的計劃。但Han卻做不到。
「別相信那些話。」他冷笑了一聲,看上去不像是故意謙虛,「事實是,時間久了,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跳,但如果不跳舞,對許多人來說,我就一錢不值,比方說,你母親。」
她以為他又在捉弄自己,「我知道,你以為我是個庸俗勢利的人。去你的吧。」她第一次當著別人的面說出一句髒話。
B先生到美國之後一直不甚得志,無論是職業、頭銜還是家庭住址都不能響亮而大方地說出口來。所以,B先生不幸成為「失敗者」,偶爾見面也只能談談天氣。
她們在背地裡叫他「王子」,打賭什麼時候他才會開口,甚至打趣說他是不是個啞巴。
不久之後,像所有人期許的那樣,Han進了本地最好的芭蕾舞團,合同條件十分優厚,每年保證九個月的演出和排練,三個月悠長的假期。
很快,失眠及其帶來的焦慮和緊張開始影響到他的工作。不久之後的一次排練中,Han和一個女演員搭檔表演一段雙人舞,那是一連串合著慢板音樂的舞步,托舉、平衡和旋轉,應當做得舒緩而優美。一個托舉放下再擁進懷裡的動作,總共做了十余次還是不能讓導演滿意。Han沒有反駁,放下那個女演員,徑直走出了那間練功房。那齣戲的導演也曾是個舞蹈演員,極其律己的一個人,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想象有人會這樣不負責任地在排練中途離開,他發了狠話,對Han說:「你這樣的人最好還是不要指望以芭蕾為終身職業!」
不知為什麼,這讓她很生氣,索性惡作劇似的用法語道了聲「日安」。
三天之後,Han一個人提前回到紐約,去見芭蕾舞團的執行總監,然後便開始了無限期的休假。
她打電話給他,問他www.hetubook.com.com兩周之後的那個日子是否有空。這樣的事情,她只空前絕後地做過這麼一次。
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林肯中心那個芭蕾舞學校的排練廳里,那時Esther十四歲,來考暑期班,他比她小一歲,卻已經是正式的學生了。
和面熟的陌生人聊天,最怕就是觸碰到此類話題,若是對方突然痛哭流涕起來,都不知道說什麼才合適。不過,他們面前的這父子兩人卻都沒有流露出什麼特別的情緒,就好像這隻是段尋常的往事,倒是Esther的爸爸說了許多悼念的客氣話。
相比那些凡塵俗世,跳舞是他那個小世界裏面唯一的中心,和永恆不變的重點。他有毋庸置疑的天賦,但每一次登台之前,仍舊會一遍又一遍地練習,彷彿不知疲倦。只要有時間,Esther便會去看。對她來說,那不是普通的體驗,他的每一個腳步,一次又一次的跳躍,以及緊跟其後輕盈無聲的觸地,充滿熱情和力量,同時又有紮實的技法,曼妙的起承轉合,和滴水不漏的構思,融匯于其中。Esther最喜歡那些很考功底的部分,儘管都已看到爛熟了,但每當他的動作與她的記憶契合,那樣絲絲入扣,又不著痕迹,還是會叫她一個激靈般的警醒。待到高潮處,似乎其他一切都不存在了,沒有旁人,沒有上下左右,沒有將來,也沒有過去。每次他跳,她的心也跟著懸起,飄浮在原本應該在的位置之上半英寸的地方,呼吸和心跳似乎成為一對共生的矛盾體,她似乎也跟著在動,透不過氣,心跳每分鐘一百二十次。
「我有什麼事業嗎?」他笑著反問。
Esther心裏想,這家人可真夠怪的。那次之後,她再看到Han,總覺得他身上平添了一分神秘。
過節歸過節,有一點Esther不得不承認,Han長得很漂亮,而且總是很安靜,從不惹是生非,在他這個年紀的男孩子裏面是極其罕見的,所以,他很討大人喜歡,尤其是女人。Esther的媽媽也不能免俗,吃過第一次飯之後,就開始時不時地請Han到家裡來。他有時來有時不來,話不多,卻很有禮貌。Esther跟他始終都沒有很深的交情,只是喜歡暗地裡觀察他的表情和一舉一動。她相信他平靜禮貌的外表下面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東西,她有些好奇,卻又不願意貿然去觸及。
那個夏天之後,Esther去讀大學,然後又去考研究生院。而與此同時,Han也從舞蹈學校畢業了。
「現在是沒有,很快就會有的。」她說得很嚴肅。
她看看他,用英文冷淡地回答:「我就住在曼哈頓。」
她轉過頭,看著路上紛亂變換的燈影映在他臉上,問:「那你覺得我是什麼樣的人?別想當然。」
等到正式演出的時候,她總是緊張得不行,為他緊張。雖然她知道自己蠢得可以,他是不會緊張的,更不會怯場,她從沒見過他出什麼紕漏,至少沒有能讓她看出的。她根本分不出來,是為他的舞蹈震撼,還是為他本身而激動,也覺得沒有必要去區分,因為這兩者在她看來是一體的,因為,他就是那樣一個人。
「做個廚師,開間小餐館。」他回答。
「死了。」男人回答,「兩年前,車禍。」
冷靜下來之後,Esther花了很長時間去想這件事,她以為是演出給他帶來的壓力太大,試圖再心平氣和地跟他談談,而他也的確變得平和了一些,卻仍舊什麼都不願意說。她開始指望情況會隨著時間的推移好轉,但過了很久,他仍不見好,還是失眠,即使在一天高強度的排練之後也睡不好,拿做|愛或者爭吵來發泄也無濟於事。他一直保持著緊繃的狀態,從未放鬆下來,有時候還神思恍惚。
那個時候,許多人也和Esther一樣,就是這樣被Han吸引著。他們說:「https://m.hetubook.com•com只要你看到他動起來,你的眼睛就難以離開了。」當然也有人抱著懷疑的態度,談起他的時候總是會說:「他才華橫溢,但是……」卻又無法具體說出來那個「但是」代表著什麼,可能只是因為他有些古怪吧。而絕大多數人認為,作為一個有天賦的人,性格上的缺陷甚至怪僻也是可以被原諒的。於是,Han的沉默和傲慢也變得招人喜歡了。各種各樣的預言和傳聞紛至沓來,有人說他會成為芭蕾舞團最年輕的明星演員,也有人覺得他天生就是齊格弗里德,阿爾伯特或者弗洛里蒙德,甚至斷言若是由他來演貴族,只有Roberto Bolle(羅伯托·波爾,義大利芭蕾演員)可以擔綱王子的角色,否則一定會被他搶了風頭。
在Esther的印象里,那幾年她和Han經常見面,卻沒說過幾句話。Han總是很沉默,非常安靜。Esther身邊那些同齡的男孩子總喜歡取笑他,笑他學跳舞,到處說他是神經病。她始終冷眼旁觀,她知道他們笑他並不真的是因為他跳舞,或者因為他的沉默。他們憎恨他與眾不同,所有人都沒辦法無視他的與眾不同。並不是說他怎麼怎麼好怎麼怎麼出眾,她心裏很清楚,他不過是一個靠助學金上學的少年,母親死了,時不時地還要去看心理醫生,吃些莫名其妙的葯,到了假期還要在父親的小飯店裡幫忙做事情。在他們這群快樂無憂的人中間,他本應是個悲慘的笑話,但是,他身上就是有那麼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既有吸引力,又拒人於千里,讓所有人都著迷,既愛又恨。
Han沒有回頭,只平靜地拋下一句:「我無所謂。」
他肯定聽到了,卻依舊靜靜地坐著,靜得好像根本沒有呼吸似的。
她記得爸爸問那個男人:「你太太好嗎?還在老地方教書?」
Esther愣住了,轉身就走。房門在她身後咣當一聲摔上的時候,她禁不住顫抖了一下,突然意識到那是他第一次用這樣的語氣跟她講話,像是爭吵,卻又那麼吝惜言辭,到頭來她還是什麼都不知道。
沒想到這番話卻激起了Esther的媽媽無盡的好奇心,當即提出來要請Han到家裡吃飯,冠冕堂皇的理由是:老同學的兒子一個人在紐約,總要照應一下。私底下卻只是想見識一下那個「有名的美人」的兒子。
隨後的那幾年,他們兩人時聚時散,關係變得有些微妙。其間,Esther也交過幾個男朋友,既有學校里打冰球的運動員,也有畫家、學究和職員。但兜兜轉轉,她每次都會回到Han這裏。他仍舊是那個樣子,很安靜,穿著樸素,儘可能地顯得普通,儘可能地湮沒在人群里。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行事古怪,比如他戴手錶,時間從來不調,錶盤上顯示的日期也總是和真實世界相差一周以上。有時候,周遭的一切對他來說彷彿都是不存在的,他低著頭大步前行,若非必要可以一整個禮拜不說一句話。
暑期班結束之前,她爸爸來學校參加家長日的活動,碰到一個熟人——四十幾歲的男人,開一輛小型貨車,車身上寫著個俗氣的中餐館的名字「採蓮齋」,衣服上帶著一股油煙和甜酸醬的味道。Esther怎麼也想不到此人會是她爸爸在普林斯頓讀大學時的同學,同時也是Han Yuan的父親。
她驚魂未定,等到了對面人行道上才開口對他說:「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受了傷,你跳舞上的事業很可能就玩兒完了?」
「你在幹什麼?」Esther睡眼惺忪地問。
她從樓上下來,經過樓梯的轉角,看見他站在門廳水晶吊燈下面。她在那裡站了一秒鐘,看著他,心裏知道,這一夜,哪怕那些跟她比風頭的女同學真的帶個王子過來,他也不至於露怯。至於跳舞,就更不在話下了。他就是為跳舞而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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