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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之蓮

作者:陳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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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Appointment約定

18、Appointment
約定

十八年前,新澤西。
在Yuan先生看來,小男孩應該打籃球、棒球,要是他喜歡,跟媽媽學大提琴也不錯,當然最要緊的還是好好讀書,學英語、數學、世界歷史等等,得全A,拿獎學金進大學,然後,至於想當醫生、律師,還是銀行家,就看他的興趣了。
辦完退學手續,從學校回來的路上,Han有些心事重重,怎麼都高興不起來。Yuan先生以為他是因為要換新環境有些害怕,就跟他解釋,這不過就是搬個家,換所新學校,他年紀小,很快就能適應的,以後爸爸媽媽總是在身邊,還有Russell可以陪他玩兒,再也不會孤單了。
夫婦倆很快就開始找合適的學校,但Han和Russell讀書的那所公立小學是沒有這種課程的,附近也沒有,最近的一所學校離他們家也有一個小時的車程。Yuan先生覺得太遠了,他自己肯定沒有這個時間接送,Yuan太太也是有工作的人,又要照顧兩個十歲上下的小男孩,已經忙得焦頭爛額了。再說心理醫生只是建議讓Han參加些課外活動,最好是不用太多語言溝通的體育活動,先跟人相處起來,慢慢地適應,也不一定就要學跳舞,一定有其他折中的辦法,先念好書比較要緊。
Yuan先生始終都能沒學會這種說話的方式,實驗室的工作很忙,他就索性放手不管,把照顧孩子的事情全權交給太太處理。幸好Yuan太太對付小孩子很有些辦法,她跟Han相處的時間相對多一些,也更了解他。但Han到美國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在為這孩子擔心。
Han的奶奶去世之前曾對他們夫婦倆說,Han做事很有耐心,關心別人的感受,也很善良。但Yuan先生總覺得Han被奶奶寵壞了,有些任性,我行我素,說什麼都不聽。
Yuan先生說不過她,只得笑著認輸了。
但Yuan太太卻不同意,拿他打趣道:「你是學物理的,現在我讓你折中一下,待在家裡研究菜刀上的力學原理,你願不願意?」
那間診室面積不大,布置得很簡單,一套辦hetubook.com.com公桌椅,一張長沙發,一列鐵皮文件櫃,窗上掛著百葉簾,顏色就是那種醫院里最常見的藍。
「把你的感覺說出來,他做哪些事你會高興,哪些事情又讓你難過。」奶奶笑著解釋,這其實還是鄰居家的一個小女孩告訴她的。那個小姑娘比Han小三歲,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她是跟著外婆過的。可能正是因為爸媽都不在身邊,Han和她很有些同病相憐之感,從小就很要好,兩個人一起養了一隻小狗,還在曬台上種了一叢茉莉。
Yuan先生覺得這挺荒唐的,在他心裏,男孩子學跳舞是件總也理解不了的怪事情。他無奈地笑著說:「也不知道我媽怎麼想起來讓他學這個的?」
Han聽懂了,卻還是愣了一下,一秒鐘之後才回答:「我跳舞。」
於是,那個暑假,Han獨自一個人在曼哈頓待了六個禮拜,那是他第一次離開家人,在學校里跟一幫同齡的孩子一起過集體生活。讓Yuan先生夫婦吃驚的是,他不僅過得挺開心的,還交到了一個名叫Lance Osler的朋友,給家裡打電話的時候,總是Lance長Lance短地說個不停。
雯雯就是那個鄰居家的小姑娘,Yuan先生覺得這小孩子間的約定挺有趣,但也沒太在意,敷衍著答應了,向Han保證他在上海能幹的事,到了美國一樣也不會少。
活動進行到一半,負責所有男生班的老師卡拉曼羅夫斯基突然找到他們,問起開學之後Han還會不會來上課。
Yuan先生不明白,她就慢慢地解釋給他聽,他們住的這個鎮面積二十五英畝,人口九萬一千兩百九十一人。這些數字都清清楚楚地寫在社區中心免費贈送的小冊子上面,Han看到了,總是想,他就是多出來的那一個人。
那天晚上,Yuan太太跟Han兩個人關在房間里談了很久,直到深夜他睡熟了才出來。
在林肯中心一間看起來像小診所似的房間里,有個醫生模樣的人給Han量了身高、坐高,手臂和腿的長度,又讓他向前屈體,和*圖*書一節一節地檢查他的脊椎,說他是今天第一個完全沒有脊柱側彎的孩子。然後他又被帶到一間通體純白的大房間里,那裡早已經有許多和他差不多年紀的孩子在等著了,五個老師一字排開坐在房間的一頭,有男也有女。Han按他們的要求做了一些技巧動作,又回答了幾個簡單的問題。這是他到美國之後第一次當著這麼多人講話,卻看不出緊張,口齒也很清楚。對Yuan太太來說,哪怕最後沒能錄取,僅僅是這樣也就足夠了。
一個星期之後,一封信寄到Yuan先生家裡,告訴他們,Han被錄取了。那個暑期班是要住校的,學費雖然免除了,但膳宿費還是要交。Yuan太太又任性了一次,堅持要讓Han去。
Yuan先生笑著解釋,他們家離這裏單程就將近六十英里,實在太遠了。不過他們還是會為Han在家附近找個地方上舞蹈課,等到明年學校放假,再來這裏報名。
暑假快開始的時候,那個舞蹈班的老師找Yuan太太談了一次,說Han的身體條件很好,對跳舞又很感興趣,建議她帶Han去曼哈頓的舞蹈學校報名參加暑期班,生怕他們擔心學費的問題,還特彆強調,在那所學校里,七歲到十歲的男孩子是可以免除學費的。
從心理醫生那裡回來之後,Yuan夫婦在一起商量了很久,最後還是Yuan太太想起來,Han在上海的時候曾經上過幾節舞蹈課。
Lance發出一聲歡呼,Russell做著鬼臉抱怨了一句:「看起來我還得繼續在採蓮齋做功課呀。」
Yuan太太本以為這種狀況會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改善,但Han似乎總是這樣,沒有笑臉,很少講話。上了兩個月的課之後,老師找到Yuan太太,說很為Han的心理狀況擔憂,在學校從來不開口,別人對他說什麼,也幾乎沒有什麼表情和反應。
Yuan先生不明白這話究竟要怎麼講。
「你想跳舞嗎?」Yuan先生終於問。
打那之後,Han每周三和周六去上兩次芭蕾課。周三那一堂課下午四點鐘開始,三點hetubook•com•com鐘學校放學,Yuan太太已經在校門口等著了,開車送他到三十英裡外的舞蹈學校上課。一個半鐘頭的課,她就在外面等著,除了有時候抽空做些謄抄樂譜的活兒,什麼都幹不成。這段時間,Russell就托給鎮上一個開中餐館的熟人照看,坐在喧鬧油膩的店堂里看書做功課,有時候晚飯也在那裡解決,等Han上完課一起回家。Russell起初有些不願意,直到Yuan太太答應他,八月份過生日的時候給他買一把四分之三大小的大提琴,才又高興起來。
Han還是不說話,低著頭走路。
這麼一說,Yuan先生也想起來了。去年年末,Han的奶奶生病住院,兩個禮拜之後去世,他們回國辦完喪事,便開始給Han辦去美國的簽證。
這話讓Yuan先生很吃驚,他從來沒想過自己這樣一個整天鑽在實驗室里的人會有一個為跳舞而生的孩子。最後,還是Yuan太太先開口了,她看著Han說:「你來決定吧,如果你想來,媽媽肯定支持你。」
時間過去那麼久,當時具體談些什麼,Yuan先生都已經淡忘,只有這個問題始終記得清清楚楚,甚至於醫生說話的語調,臉上的神情,包括Han的答案,都不曾忘記過。那句「我跳舞」用的是最簡單的句式,不用考慮人稱、時態,沒有「s」、「ed」,或者「ing」。可能就是這樣,暗示著他註定了一輩子都要干這件事。
這個卡拉曼羅夫斯基是個退休的舞蹈演員,說話帶些東歐口音,毫不掩飾地聲稱:「這裏才是全美最好的芭蕾舞學校,Han不應該半途而廢,因為他是為跳舞而生的。」
就是那一年,Yuan先生一家搬進了屬於自己的房子,雖說還有二十年的貸款要還,但畢竟是自己名下的房產,面積也比從前租的公寓大了許多,單單院子里的草坪就有九百尺那麼大。Yuan先生第一次把手提式割草機拿出去時,剛好被隔壁鄰居看到,那人笑著調侃他:「用那個要割到什麼時候去呀?」轉頭就去自家車庫裡開了一輛割草用的小車和*圖*書出來借給他用。也就是從那個時刻開始,Yuan先生意識到,他一直嚮往著的美國式的中產生活已經擺在眼前了——郊外、好學區、寬敞的房子、穩定的工作、量入而出的娛樂交際、客客氣氣的鄰居、兩部實惠省油的車、兩個孩子。
Han點點頭,回答:「我跟雯雯說好的,她會一直學下去,我也不能放棄。」
Yuan太太為這件事很自責,第二天吃晚飯的時候,就鄭重其事地向Han道歉,說離開上海之前答應他的事情一直沒能兌現,許諾馬上就會找一所舞蹈學校帶他去報名。Han抬頭看看媽媽,愣了一會兒,難得露了一回笑臉。
「Han說,他就是那多出來的一個人。」Yuan太太沒頭沒腦地說了這麼一句。
小兒子Russell剛剛滿六歲了,出生在美國,長子Han已經十歲了,那年三月剛從國內過來。兩個孩子長得有些相像,性格卻很不一樣。
「鄰居家那個小女孩在學芭蕾的。」Yuan太太回憶道,「Han去看她跳舞,舞蹈班的老師覺得他身體條件很好,問他願不願意學,他說願意,就跟著上了幾堂課。那個班裡只有他一個男孩子,為這事他還被同學笑話過。」
Yuan先生伸手摸摸Han的腦袋,笑道:「你奶奶總說你很懂事,怎麼這件事情上這麼任性啊?」
暑期班結束之前,照例有一次家長日的活動,Yuan先生一家都去了。Han把自己的新朋友Lance Osler介紹給爸媽和弟弟認識。Lance跟Han一樣大,是個開朗隨和的小男孩,他倆同住一間宿舍,到哪兒都在一起。Russell是不怕生的,很快就跟在他們屁股後面玩得很開心。Yuan先生夫婦也終於放下心來,為Han感到高興。
這句話讓Yuan先生覺得很難過,第一次意識到在這裏Han是多麼孤單,他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帶Han去見社區中心的心理醫生。
醫生問Han要吃什麼,話說得很慢,也很清楚。他沒回答,就是搖了搖頭。醫生便給他倒了杯水,示意他在沙發上坐下,自己拉過辦公桌前www.hetubook.com.com的椅子坐在他對面,故作輕鬆地問:「你玩什麼運動嗎?棒球?籃球?」
於是,Yuan太太瞞著先生,帶Han去了一趟曼哈頓。
Han踢著地上幾片落葉,沉默了很久,突然問:「到了那裡,我還能學跳舞嗎?」
Russell很開朗,一張嘴幾乎沒有停的時候,操一口純正美國味兒的英文,雖然還有些奶聲奶氣,卻總喜歡說些大人氣的話。有一次,學校里的老師問他:「作為一個美國人,覺得最高興的是什麼?」他回答:「言論自由。」Yuan先生一想起那句話就想笑,這個歲數的孩子知道什麼叫美國人,什麼叫言論自由,反正大人們總是掛在嘴上,就覺得是個挺可貴的東西吧。Russell說的許多話都讓人忍俊不禁,他自己倒不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總是大大方方的,在學校成績很好,也有許多朋友。
Han是四年級下半學期來的,因為奶奶突發腦出血去世了,打亂了他們原來的計劃。他第一次去學校,是三月的一天,剛好在學期中間,他誰都不認識,什麼也聽不懂,一個字也不會講。那天下午,他一臉驚駭地從學校里回來,問什麼都不回答,往房間里一鑽,站在窗邊上發獃。
Lance Osler也在一邊滿是期待地等著,Han想了一下,點了點頭,說:「我想來。」
「別總是對他說應該做什麼不應該做什麼,他不會聽的。」奶奶笑道,「Han這孩子有時候是有些固執,心裏有話也不喜歡說出來,這一點其實跟你是很像的。但是只要你懂得怎麼跟他講話,就會發覺他好的地方了。」
Han卻截然相反,沒有朋友,也很少開口講話,安靜得可怕。他生在上海,從小就是奶奶帶大的。那幾年Yuan先生忙著讀學位,又要省錢,總共只回去看過他兩次,印象中的Han還是一個皺皮小嬰兒,彷彿一眨眼的工夫,就長成了一個十歲的小男孩了。Yuan先生本來就不是個能說會道的人,每次看到這個幾乎陌生的孩子,都不知該說些什麼。
Han有些不好意思,低下頭,幾乎無聲地說道:「我答應過雯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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