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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喜歡你弟弟嗎？」

事情雖然不多，報酬卻是優厚的。林薇算了一下，這樣一個暑假做下來，她自己大二一年的學費就有了。林凜還在讀初中，不用交學費，只有一些雜費要付。至於吃飯過日子的錢總是好辦的，開學之後，她課餘還可以去打工，若是運氣好掙得多，她和林凜就可以過得好一點，若是掙的少，省一省也不是不能過。

莎莉切了一聲，問林薇：「你們是不是很窮啊？」

「只有你們兩個人？」莎莉覺得奇怪。

到了中午，有女傭過來做飯和打掃，飯擺上來，林薇和莎莉就坐在餐廳里吃。餐廳正對著花園，草地上有雲飄過投下的影子。

「嗯，」莎莉點點頭，「醫生說是個男孩子。」

「莎莉正在關禁閉，不要讓她出去亂跑，」臨走之前，韋伯太太這樣交待，「你們可以在院子里玩一會兒。」

「你叫我林姐得了。」她打斷莎莉。

林薇的人生分成涇渭分明的兩部分，十九歲之前是一半，十九歲之後又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半。

「怪了，你前面那幾個都有英文名字，第一個叫優卡，後面來的叫阿曼達，然後是艾米莉……」莎莉一個一個數下去。

「你笑什麼？」她問林薇。

車騎出外環，沿途越來越荒僻，有幾輛貨車停在路邊，光著膀子的司機站在非機動車道旁的綠化帶里撒尿，看到她，就朝她吹口哨，她便對他們笑一笑，不以為意。那個時候，她https://m.hetubook.com.com總是覺得自己特成熟，閱盡世態炎涼，簡直已是飽經風霜了，後來回想起來，才知道這想法有多幼稚。

「咦，你還有弟弟？我還以為你們都是獨生子女。」

林薇心想，擠兌走了不少啊，這算是下馬威？

林薇不理，在莎莉家的第一天，就這樣過去了。後來，她也曾回想起那一天，如果她同莎莉去了那個地方，一切會不會就不同了呢？也許。

「嗯，很難說，有時候我覺得他很討厭，有時候又覺得世上這麼多人就是他最好了。」

「我弟弟。」

在那幫出來勤工儉學的女孩子當中，她大概可以算是最積極的了，差不多到了鑽進錢眼裡程度，什麼活兒都做，來者不拒，從來不挑早晚遠近。過去一年，她賣過的東西有酸奶、火腿腸、衛生巾、洗衣粉，不一而足。最近的是一種啤酒，綠色瓶子的，宣傳標語只是一句：人生需盡歡。

三年，還有三年，她就畢業了。那一年，她總是這樣對自己說：還有三年，等畢業了，一切就都好了。

林薇點頭，覺得這要求並不難做到。

「沒有。」林薇回答。

「林薇，下午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吧？」莎莉突然開口。

「林姐？」莎莉覺得新鮮。

「誰？」

莎莉的家的房子像一個齊整的白盒子，坐落在綿綿的綠色草地上，屋前有鞦韆架，屋后是個方方正正的花園。一切的一切，m.hetubook.com.com對於林薇來說就好像是另一個世界。

有那麼一會兒，莎莉不曾講話，林薇也不想再說那些事情，言歸正傳道：「有個弟弟還是很好的，你以後就知道了。」

林薇又對她笑了笑，還是淡然的樣子，心想，莎莉中文講得再好，終究還是一個外國人。

「我很難過。」莎莉愣了一愣，講了一句英文。

莎莉不出聲，過了一會兒才道：「我很快也要有一個弟弟了。」

多年之後，她時常莫名在凌晨醒轉，在一間又一間熟悉抑或是陌生的房間里，望著天花板問自己：真的有個叫Ash的地方？她真的在那裡賣過啤酒？真的有過那個仲夏夜，何齊穿過瘋狂舞動的人群，朝她走過來？有，或者沒有，答案是什麼似乎已經不重要了，在那之後，她的人生便走上歧途，永遠，且不可逆。

「對，」林薇點頭，頓了頓才說，「從前還有外婆。」

「不算出去啊，」莎莉狡辯，「就在這個住宅區裏面，不遠的，只要走十分鐘……」

窗外傳來引擎聲，是韋伯太太的白色轎車駛出車庫，沿著車道旖旎而去。果真就是兩個世界，連那引擎發出的聲音也是妥貼悅耳的。

林薇抬頭看看天，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決定先不回家，去勞務介紹所。

林薇看了莎莉一眼，淡淡笑了笑，自顧自放下包，坐在沙發上看韋伯太太給她的書單，是莎莉學校發的，上面有馬克·吐溫，簡·和_圖_書奧斯丁，還有傑克·倫敦。

找到韋伯家這份工作之前，她還有另一份工在做。當時的女大學生打工無非就是兩種——家教，或者促銷員，那一份就是促銷員。現在莎莉那邊要做全天，促銷員就要辭掉了。明知沒有辦法，她還是覺得有些可惜，只怪時間不夠，不能兩面兼顧。

她要帶的孩子名叫莎莉·韋伯，時年九歲。洋人早熟，這般年紀已是長手長腳，生活自理。孩子的父母也不指望她教什麼，國際學校的作業原本就少，每天半個鐘頭的閱讀，陪著完成即可。所以她的工作很輕鬆，當真只要「看著」就可以了。

「有什麼好？」莎莉不以為然。

「一開始他很小，你可以疼愛他，等有一天，他長大了，也會對你好。」

傍晚，韋伯太太回家，林薇便下班了。她騎車回市區，路上，天轉陰了，空氣悶熱，雷雨在即。

「你媽媽說了你在關禁閉，不能出去。」林薇回答。

「外婆去世了，就是去年秋天的事情。」

有些孩子，是得冷一冷的。莎莉見她不語，又主動開口了。

「現在呢？」

她剛到，莎莉的母親便要出門。韋伯太太是個三十幾歲的美國女人，懷著身孕，與林薇講話時，樣子倒很親切，給她的感覺卻有些假，她是個凡事往壞處想的人，這一點她自己也承認的。

「不行。」林薇搖頭，不容商量的口氣。

林薇心想，你知道什麼是窮？只能說：「我和林凜都還在上學，ｍ•ｈeｔubｏｏk•ｃｏm•ｃom沒有工作，大概算是很窮吧。」

勞務介紹所的有幾個老阿姨已經認得她了，還知道一點她家裡的事情，聽說她要辭工，都在那裡問：「咦，林薇，怎麼不做了？」

美國人住在西郊一個別墅區里，林薇住的地方也在城市西面，距離卻不近。第一次上班，她是騎車去的，路上半個鐘頭，大太陽曬下來，衣服汗濕了貼在身上，到底是年輕，一點都不覺得累，也不怕曬，兩條麥色的長腿蹬著踏板，全身心沉浸在賺大錢的喜悅里。

莎莉還在一旁聒噪：「林薇，你想不想游泳，我知道一個地方有游泳池……」

林薇與莎莉的對話就是這樣開始的，林薇對她說起林凜，說他十三歲，在讀初中，不像其他男孩子那樣喜歡打球，一頁書看一遍就可以背出來，成績卻不大好。說他們兩個人住在一個老房子裏面，只有一個房間。她住在後來搭建的小閣樓上，有一扇天窗對著床，可惜城市空氣不好，很少看到星星。林凜跟外婆睡在下面，很羡慕她的閣樓，老是想要跟她換。但外婆總是說：「姐姐是女孩子，應該有自己的地方。」

「對，我有個弟弟，他叫林凜。」

「你有沒有英文名字？」莎莉先開口了，倒省了她費心想開場白。小姑娘在中國已經有五年多，講得一口流利的漢語，絲毫聽不出口音。

「哦，是個弟弟啊。」林薇還是不動聲色。

那是大一暑假，五十年來最酷熱的夏天，林薇剛剛找到和-圖-書一份新工作，替一戶美國人看孩子，一個禮拜去五天，每天八個鐘頭，朝九晚五，報酬很好。

雖然，那個時間的節點已經過了許多年，但在感覺上卻是如此的緊湊和緻密，就像是剛剛過掉的一天。只要她願意，便可以像倒帶一樣把幾年時光飛快的倒回去，就好像根本不是自己的人生。甚至包括那些刻骨銘心的疼痛，也都只是一場轉瞬即逝的夢罷了。就連入夢之前的日子也是模糊的，似一片灰色的海域，能從那又混又冷的水裡撈出來的，只是一些沉船的碎片。而且，越往深處去，碎片就越零落。

林薇避開某些關於外婆的細節，講的隨意而平靜。

下午，林薇陪莎莉看書。書單上列出的書有幾本在書房裡找到了，剩下的林薇準備回學校圖書館去借。

「沒什麼，」林薇回答，「你讓我想起一個人。」

「算了，我還是叫你林薇吧。」莎莉虎起臉來喃喃自語。

後來，林薇年紀長起來，很多人都稱呼她一聲「林姐」，仔細回想起來，這就是一個開端了，儘管莎莉那丫頭一直固執的直呼她的全名。

家長走掉，房子里便只剩下她和莎莉兩個人。

莎莉面孔稚氣，卻神色冷冷，趴在窗邊看了一會兒，開口道：「林薇，你相不相信，她剛剛到上海時，一連幾個禮拜躲在酒店裡不出去，怕外面空氣不好，讓她過敏，怕得傳染病，還怕被搶劫。現在好了，她居然要在這裏生小孩……」

「嗯。」林薇點頭，泰然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