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這一招並不是他的原創，是他父親想出來的，讓他讀完了人生第一本書——《男孩彭德羅的煩惱》。那時的何齊未滿十歲，只要父親在家，就使盡渾身解數纏著他，像樹熊那樣賴在他身上，表演新學的本領給他看，無時無刻不在叫「爸爸爸爸」。

林薇好像被抓了現行，拍樓板發威：「什麼誰，你半夜三更的不睡，聽起壁腳來了。」

又過了幾年，他升學去了美國，母親終於去心理醫生那裡就醫，經過幾次昂貴漫長的治療，效果了了，閑時仍舊在他們父子之間挑事情。何齊也恨過她，覺得是她把自己與父親的關係弄到如此地步。但每當母親酒醉，總是緊抱著他，說：小齊，我只有你。他又心軟了。

「這麼辛苦，不如別做夜班了。」他勸她。

「店裡生意好，加班。」她回答。

那一夜，他還是送林薇回家，直到她家巷口，兩人還在說笑話。

「打完了還不走？」

「你倒管起我來了，高不高跟你有什麼關係？」

凌晨，他們又約了去吃宵夜。兩個人，兩碗餛飩。再過一天，還是這樣，只是點心又換了一種。幾天功夫，他們已經變成那條街上的熟客，跟好幾個排檔的老闆都認識了。

「還不就是看你年輕，長的還不錯嘛。」她哈哈大笑。

「林薇，就許你耍我，我開個玩笑，你就沒完沒了了啊。」他叫屈。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他趴在床上看著江對岸，突然發現從這裏就能看到Ash的招牌，銀色的霓虹亮起來，隔著一條江，似乎也蒙上了些許水汽。他不願意再等，乾脆查了號碼打過去。

他沒想到她竟過的這樣辛苦，和*圖*書正失望，她如小叮噹從包里翻出紙筆，說：「把你的號碼寫給我，我明天到Ash打給你。」

兩人對坐著，除了吃東西就是說話。何齊中文還是不好，能說的也就那麼幾句，還不肯老老實實的說。有些事情他嫌說起來太複雜，那怎麼辦呢？他就胡說。

「去哪兒？」她明顯僵了一下。

林薇與何齊相反，是很能聊的人，常常跟他說起她在Ash遇到的事情，白天在韋伯家做過些什麼也會瑣瑣碎碎的說出來。何齊卻不嫌她羅嗦，大半夜的坐在街邊聽她說那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似乎是許多年以來他遇到過的最有意思的事情了。

「離開上海，回家。」

「贏了？」

她不信，嘴裏嗤的一聲，他也沒再多解釋，因為這倒真是實話，而且事情之複雜，他肯定是說不清楚的。

他一直不懂父親為什麼不喜歡他，對他如此苛責嚴厲，就好像他是彭德羅，是「全城最壞的男孩」，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罪過。

「別跟我說對不起，我不會原諒你。」她回答。

電話轉到吧台，林薇哈氣連天的來聽。

「打官司。」他這樣回答。

林凜囁嚅，半天才說：「你平常都沒這麼晚，我總要擔心的吧。」

在婚前，母親也是風頭正勁的人物，最出色的美人。後來，他出生，所有人都說他酷似母親，其實他們最相似的並非容貌，而是脾氣。他們都愛一個人，母親的愛之深甚至到了病態的地步，而他雖然不表現出來，卻也是愛著的。可世事總是這樣諷刺，直到他這一次來到上海，才算真正知道，他與母親兩個人都被辜負了。

m.hetubook.com.com「你覺得是我占你便宜幹嘛還讓我親你？」他也繼續。

「怎麼不累，我每天統共四個鐘頭睡覺時間，被你浪費了一半。」她回答。

他讓她贏了，開始有點懂她，她這個人，就是狠一張嘴巴。

為這件事，何齊糾結了幾天，結果那個吻卻是毫無準備的來了。

恩客二字脫口而出，她就覺得不大好，何齊卻還在那裡孜孜不倦的問：「你說什麼？什麼意思啊？」害她拿著聽筒，鬧了個大紅臉。

「你說什麼了？還不都是我在講。」林薇潑他冷水。

又比如他來上海的理由，林薇也曾問過他：「你小子沒事跑來上海乾嗎？」

「我白天還有另外一個活兒，」她回答，「九點到六點，八點鐘再去Ash開工。」

「可能明天就走了。」他突然嚴肅起來。

可問她要電話號碼，她卻說沒有。

提起昨夜的事情，何齊倒有些得意：「我自己也想不到能用中文講這麼多話。」

話還沒說出來，林薇已經在那裡自問自答：「得了吧，下次見面，我是不是要把你當恩客了？」

十歲以後，一切就都變了。外祖父重病，他們搬去英國住，表面上的理由是因為那裡有最好醫生和最好的中學教育，實際卻是家裡百多年的醫藥生意，恨不得每一個長輩都是人瑞，生了病就要避出去，裝作無疾而終，而且，他的父母也已經形同分居。

「很累嗎？」何齊問。

她見他不服，乾脆就從車上下來了，站大街上就指著他罵：「何齊，我警告你，你要走就走，我林薇不稀罕你！你他媽說什麼都行，別給我拿這種事情開玩笑！」

「完了www.hetubook.com.com。」他回答。

「對不起。」他這樣說。

他不知真假，只得退一步，說：「那我明天到這裏找你。」

他回答：「街上拿的。」

「輸了。」

「有可能。」他回答，細細看她的反應。她低著頭騎車，還是滿不在乎的語氣，可是臉上的表情讓他很滿意。

何齊想說，行啊，我給你。

可林凜還是醒了，問她：「姐，你今天怎麼這麼晚回來？」

林薇看見，問他：「怎麼換車了？」

兩人別過，林薇躡手躡腳的上樓，摸黑進屋拿了睡衣，又去公共浴室洗漱，再進屋爬上閣樓，沒開燈也沒弄出什麼聲音就躺下了。

隨後的一整天，何齊與林薇過得都十分痛苦。林薇是因為前一夜睡的比平時更少，實在困得不行。何齊卻是等電話等的，他把號碼給了林薇，林薇究竟會不會打過來？什麼時候打？全都不在他的掌握，他一向眾星拱月，自然不會喜歡這種感覺。

林薇把這事當笑話講，何齊卻又想起從前的事情。

林薇時常提起莎莉，說那丫頭還是不肯讀書，成天拖著她去外面玩，把附近能去的、不能去的地方都轉了一遍。暑假眼看過掉一半，書單上的書一本都沒看完。

於是，他憋住笑，繃著臉一本正經的把話說完：「也可能不走，一直留在這裏。」

直到有一天，他聽到母親在跟父親說他的言行，但他並沒有做過那些事，講過那些話。他花了很久才弄清楚其中的邏輯，那是一種病態的邏輯——母親不得不這樣做，除了這些，他們之間已經沒有其他聯繫了，他是他們唯一的「共同的敵人」。

非要她板起面孔來問，他才費勁ｈｔtｐs://ｗｗｗ•heｔｕbook•cｏm.cｏｍ解釋：前一輛是酒店借的，現在這輛是特地去買的。

「不做哪裡來錢？你給我啊？」她反問。

不過，人已經去世，身後的事情法院也已經判了，他決定不再去想這些，畢竟眼下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考慮，比如，林薇。

每年，父親來英國兩次，一次新年，一次是他生日。他總是像盼著過節一樣盼那些日子，可每一次都慘淡收場。

林薇又在問他：「何齊，你官司打完沒有？」

一連幾天，何齊都在分手之前這樣想：今天，一定要吻她。結果卻都無功而返，倒不是被她拒絕，而是他怕她會拒絕，沒有動作。那個年紀的何齊也是急性子的，這種粘不啦嘰的做法完全不是他的作風，但面對林薇，他就是這麼無可救藥的變得粘不啦嘰的了，原因似乎很簡單——他完全摸不清她的脾氣，也拿不准她會是什麼反應。

「你占我便宜還能讓你隨便跑了啊？」她嘴上還是不讓。

他看她暴怒，也好像生氣了，把車往旁邊一摔，就過去抱住她吻在嘴上。她一開始嚇了一跳，又用手推他，但後來就好了，以至於他細細的吻了她很久，直到離開她的嘴唇，她的兩隻手還抓著他胸前的衣服不放。他完全沒想到她會這樣順從，就好像在他吻她的時候，她完全變了一個人，讓他很怕自己的一點點舉動都會傷害到她。

就比如他的自行車，那幾天，他還是騎車過來，但已經不是頭一天的那一輛了。

這一夜，何齊總算如願送林薇回家，而且一直送到她家樓下。

「你當我願意聽啊？」林凜聲音也響起來，「還不是怕你在外面亂|交朋友吃虧，那個人是不是很高啊？和-圖-書」

「那你揪著我衣服幹嘛？」他存心逗她。

最後還是何齊教了她一個辦法，照著書單上的名目，替她找來改編電影的影碟，而且還是VCD，分上下兩半，只帶上半部分去給莎莉看，至於剩下的——就沒有了。林薇將信將疑，如法炮製，沒想到這個辦法在莎莉身上還真管用了，好好的故事看到一半沒有了，莎莉好奇的萬箭穿心，一時半會兒又找不到后一半，只能翻開書來找后話，半天工夫就把後半本《海蒂》磕磕巴巴的讀完了。而後，又是《海底兩萬里》和《格列佛遊記》。閱讀這件事本來就是開頭最難，一旦讀過兩三本書，辨出其中樂趣，想停也難。可就在林薇以為大功告成的時候，莎莉已經開始專揀愛情小說看了。

十三歲的男孩子，似懂未懂，話說出來倒像個大人一樣，林薇覺得好笑，心裏又有些感動，慶幸剛才沒什麼出格的舉動，轉念又想，她跟何齊會有什麼出格的舉動嗎？她也不知道。

林凜卻不是這麼好騙的，又道：「我剛聽到你在樓下跟一個男的說話，那人是誰？」

他又高興起來，把手機和酒店的電話都寫了。

她轉過頭看看他，慢慢辨出味道，臉色就變了，伸手狠狠推了他一把。他沒想到她會來這一招，差一點摔到地上去。她卻一點罷手的意思也沒有，也不說話。

她沉默，足足一秒鐘，然後才說了一句：「那是不是就不回來了？」

「要是矮一點，出了什麼事，我還能幫你擺平，現在怎麼辦？」

「你小子腦子到底在想什麼啊？」林薇終於笑出來，笑完了突然又想到一件事，板起面孔來問，「我說你剛才是不是一直扒著窗口偷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