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年級？」方書齊問她。
你永遠也不可能知道哪一天會與命運相遇，而這次邂逅需要你儘可能的把自己裝扮得美麗。
「踏板小摩托。」
她傻兮兮伸手去接，卻沒想到方書齊回頭就對大人們說：「看，她胳膊好了。」
這件事看似微不足道，卻足夠讓她信用破產，從小到大不知被牽了多少次頭皮，似乎也定下了一個基調——在他們兩人之間，方書齊從一開始就是聰明慧黠的那個，而她永遠都是遲鈍的那個，註定了要被他耍。
大人們撇下她繼續傾談，方書齊就坐在離她不遠的地方。蘇敏的外婆塞給他幾隻金橘，他不吃，拿在手裡玩兒著。
外公見她這副樣子，開口笑道：「今天真是巧了，專家在這裏，麻煩方大夫替你看一下。」
「還可以？」他笑著問，「那照你看，哪裡還要改進？」
那時，她爸媽離婚剛好滿四年，家裡的裁縫鋪已經小有名氣，吃下了相鄰的兩個門面，門口的銅牌上纂著個洋氣的英文名字——S C Hsui & Sons Tailor，專營西服定製。
他不予置評地笑了笑，又問：「你做不做兼職？」
https://m.hetubook.com.com蘇敏止住淚，看得出了神。許多年之後，她早已經忘記了他的名字和面孔，卻始終記得那雙手，手指修長，指甲乾淨，有一線月牙似的白邊，變魔術似的轉著那幾隻金黃色的小圓球。
蘇敏不知他什麼來頭，猶豫了一下，反問：「哪方面的工作？」
「鈴木。」他回答。
滿屋子的人朝她看過來，全都瞧見她方才疼得不能動的手，輕輕巧巧的抬起來拿橘子。
蘇敏不認識他，以為不是在跟自己講話。但她也有個壞習慣，最喜歡挑那些穿西服的男人身上的缺點，此時也不例外，她多看了他幾眼，目光卻被那他的手吸引——那雙手很大，手指修長，手裡既沒端餐盤，也沒拿酒杯，只有一瓶沛雅綠。
「Phoebe Philo，Alessandro Sartori……」蘇敏一個個如數家珍。
他從上衣口袋裡拿出一張名片，遞給她：「感興趣的話，打電話給我吧。」說完便轉身走了。
她是插班生，什麼人都不認識，仗著自己法語好，很快勾搭上了教藝術史的老師C先生，而方書齊就在幾步之外跟Dhttps://m.hetubook.com.com-sign的名譽校長拉芙熱講話。
至於她自己，二十一歲零七個月，剛剛從外語學院法語系畢業不久，晃蕩著找了一圈工作，做了幾個月的翻譯，又進了一間學校，做回了學生。
她回頭看，說話是個二十幾歲的男人，比她高大半個頭，穿著一身夏季西服，很深的灰色，近乎于黑，非常正式的義大利鞋，襯衣領子敞著，沒有打領帶，襯出漂亮的jaw line，顯得利落乾淨。
方書齊見她看著自己，便對她笑，挑了一個最大的金橘遞過來。
蘇敏心想，這算是考考我咯。這是她最喜歡的話題，頓時來了精神，上下打量他身上的行頭——絲羊毛混紡面料，高級成衣的做工，看裁剪風格像是義大利貨。她點點頭，回答：「還可以。」
兩人再見，就是在D-sign設計學院上海分校的開學典禮上，方書齊沒認出她，她也沒認出方書齊。
她搖搖頭，一個都沒有。
「可以這麼講。」
——Coco Chanel
蘇敏討厭他的表情，索性說說大話：「家傳手藝，我家裡是專www.hetubook.com.com做西服定製的，到我已經是第四代了。」
他的祖父方大夫和蘇敏的外公是舊時的朋友，雖多年未見，卻難得一點都不生分，坐在小小的客堂里，悠悠緩緩的聊天，就好像每天都能在弄堂口或者公園裡碰到似的。
蘇敏低頭看看了那張名片，乳白色厚卡紙，印著小小的雅黑體字：方書齊，KEE董事總經理/設計總監。
話說到一半，C先生髮現大人物近在咫尺，撇下蘇敏，拍拉芙熱的馬屁去了。蘇敏自覺無趣，湊到餐台前準備吃東西，還沒來得及下手，就聽見有人對她道了聲「你好」。
「你原先就是學設計的？」方書齊又問。
典禮辦在金融區一間酒店的大宴會廳里，請柬印得很考究，現場更是奢華瑰麗。蘇敏禁不住感嘆，這學校還真是能賺會花的典型，完全沒有教書育人的清高和純樸，但考慮到不菲的學費，D-sign還真就擺的起這個排場。
她搖搖頭回答：「讀法語的。」
穿幾萬塊的衣服騎小毛驢？！蘇敏猜這是故意給她出難題，便伸出雙手作了個握車把的動作，解釋道：「騎摩托的時候，胳膊抬的比較高，所以袖籠也可以相應開的高一點貼一點，這樣從胸線到肩膀https://m.hetubook.com.com都會更合體，動起來更舒服，肩膀的部分也不容易往上跑或者往後縮。不過，這隻有量身定製才能做到，你身上這件是成衣，已經算很好了。」
「不是，我跳了一級，從兩年級讀起。」蘇敏帶著些自豪回答，不知出於何種心態，克制著食慾，只拿了一塊巧克力曲奇慢慢的吃，只可惜那一小點麵粉和可可似乎在嘴裏就化的不見蹤影，根本沒落到胃裡。她一向是典型的肉食動物，胃口總是很好，很難解釋這時候為什麼會想要裝淑女。
那個時候，蘇敏家的裁縫鋪還沒有名字，只是弄堂口一間門臉兒的小店，裝修樸素，各式服裝都做。蘇敏的爸媽也還在一起，過著吵吵鬧鬧、別彆扭扭的生活。至於蘇敏自己，九月份剛剛升上幼兒園中班，在她娘的逼迫下開始學彈鋼琴，拜爾、哈農、大湯、小湯，每天雷打不動的一小時，彈得她怨死，打過幾次手心之後，便開始動腦筋，一到練琴的時候就裝病。
他笑著說了聲謝謝，好像她是在誇他肩膀長得好似的，弄得她紅了臉。他倒不覺得有什麼不對，繼續問：「還有什麼地方不夠好？」
「國內的呢？」
方大夫幾十年在兒科坐診，很快便看出端倪，只是不點穿，和_圖_書笑著說：「這孩子可能是累了，歇一歇就會好。」
蘇敏第一次遇到方書齊，是在四歲生日之後的那個冬天。
頭銜倒是很唬人，方書齊？她似乎在哪裡聽到過這個名字，可就是想不起來了。
他挑挑眉毛，好像覺得不可思議。
「你看我穿的這件怎麼樣？」
蘇敏第二次遇到方書齊，是十八年之後的秋天。
那一年，方書齊十一歲，跟著祖父從杭州到上海來辦探親簽證。
蘇敏不記得自己當時的反應，想來是暗自叫糟糕，又只能硬著頭皮裝下去，方大夫一碰，她就叫疼。
方書齊來的那天也是如此，她正披頭散髮的坐在琴凳上面，臉上掛著淚，說肩膀疼，胳膊抬不起來。
「是Zegna，」他回答，「可惜是借來的，吊牌都沒拆呢。」
「那你對西裝很在行咯？」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肩膀，說：「這件上裝用的是手工棉肩墊，做工還算不錯，但要是我來做，就不用肩墊，你用不著。」
「轎車還是SUV？」
蘇敏想了想，反過來問他：「你開什麼車？」
她說完就等著被誇獎，他確實露出讚賞的神色，嘴上卻問：「你最喜歡哪個設計師的作品？」
「你穿這身衣服騎踏板小摩托？」蘇敏不信，「這是Zegna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