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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那個時候年紀小，記吃不記打，眼睛睜開來就盼著吃飯，店裡十來個學徒一桌吃飯，我吃得慢，吃完第一碗，鍋里就空了，總是吃不飽。後來，我想出個辦法，第一次只盛半碗，吃完了鍋里還有，第二碗再壓得實實的慢慢吃，這樣至少能吃一碗半，你說外公是不是很聰明？

「哎呀，鬧什麼鬧。」媽媽躲了一下，嗔怪道，臉色卻並不難看。

「去問問她，身邊還有錢沒有？跟自己家裡人沒什麼不好意思開口的。」

「叫她自己帶好鑰匙，深更半夜的回來沒人幫她開門。」

媽媽停下手裡的動作，沒有直接回答那個問題，反而對她說：「你知道嗎，你那個外國同學後來給我打過電話。」

沉吟片刻之後，她問媽媽：「有個機會可以去巴黎，很好的一間學校，還是念設計，你說我應不應該去？」

除夕就這樣平靜無奇的過去了。新年的第二天，方書齊突然就來了，還是像許多年前一樣，和蘇敏對坐在她家的客堂里。蘇敏的媽媽早已經回醫院上班了，西服店也已經開張，舅舅也不在，只剩下外公還在家，拜過年便開始一如既往的說那些陳年舊事。

蘇敏一聽吐了吐舌頭，趕緊戴上手套開始洗。

「你怎麼知道我在家？」她先開口了。

蘇敏接過來，打開封套，看了看上面列印的時間和日期，目的地，巴黎https://m.hetubook.com.com，而後又裝回去。她並不覺得吃驚，這其實根本算不得是一場旗鼓相當的博弈，天平兩端，輕重分明，她從來就沒奢望過她會贏。

這是媽媽第一次問起D-sign的事情，聽起來像是已經默認了她的選擇。

「叫她下來吃飯。」

那些事，蘇敏以前也零零碎碎的聽到過，但這卻是第一次，外公從頭到尾原原本本的把自己年輕時的經歷說出來——

七十多年前，他十二歲，被母親塞上去上海的長途汽車，拜了一個師傅，在一間英國人開的紳士商店裡，做了整整三年的學徒，飯要跟別的學徒搶，才能勉強吃飽，沒有書念，還要背師傅的兒子去上學。

蘇敏扮了個鬼臉，對著她笑：「媽你總算跟我說話了呀？」

「……蘇敏年幼兒園的時候去上圖畫班，」照例是不急不徐的聲音，也不解釋為什麼突然說起這些，「老師把一盒蠟筆放在桌上，她總是把喜歡的顏色都抓在手裡，怕被別人搶去……」

他從外套口袋裡拿出一隻狹長的信封，對她說：「去巴黎的機票送到了。」

「聽他這麼說過之後，我想起很多你小時候的事情，」媽媽停下手裡的動作，繼續說下去，「那時你兩歲都不到，還沒有一台縫紉機高吧，坐在工場間里玩零頭布，能玩上一整天，一點都不吵。小學里放暑假，你照著一本舊裁剪書給娃娃做衣服，夏天身上出汗，和_圖_書粘粘的沾了好多線頭，我看著都癢都癢死了，你自己好像一點都不覺得。」

「剛開始學生意，什麼都不懂，就知道要小費，第一句學會的英語就是『Mr. cumshaw』，每次出去跑腿送貨都要說，可惜十次裏面有九次是不靈的，有時候直接被僕歐從台階上踢下來。」

「當然好啦，你女兒這麼聰明，而且還有家學淵源嘛。」蘇敏做出一幅得意地樣子，心裏卻是五味雜成的。

「去安順路那裡找過你，你不在，我想你總是回家了。」方書齊回答，語氣中似乎有些不同於往常的情緒，她依稀聽得出來，卻又辯不清是什麼。

「哎哎哎，你成心的是不是？都蹭我身上了！」媽媽嘴上這麼叫著，卻也摘了手套，在她背上輕輕拍著。

這些艱辛的回憶從外公嘴裏說出來，卻成了頂有意思的童年往事。蘇敏托著腮，笑笑的聽著，心裏禁不住感嘆，人的腦子就是這麼奇怪，有些事幾十年了都還記得，有些才幾分鐘卻能忘得一乾二淨，就好像外公，會突然分不清冷熱水龍頭，或是站在離家幾百米的路口，無論如何想不起來應該往左還是忘右，這種情況每一天每一分鐘都可能發生。

很快就又開始管頭管腳：「晚飯都沒怎麼動，去問問她到底想吃啥？」

「找我幹什麼？」她又問。

「還不就是叫我原諒你，」媽媽一邊洗碗，一邊慢慢地說著，「他說剛開始也很想不通，你為什麼要念設計，和圖書後來看見你做衣服時的樣子，那麼認真，那麼專註，就想通了，你是真心喜歡做這行，其他的事情，哪怕再體面、再重要，也沒辦法讓你這麼開心。」

才拿起一隻碗，過了一遍水，媽媽就開口問她：「你在設計學校念書，成績好不好？」

那麼多年前的事情，蘇敏多半都不記得了，聽媽媽這麼一說，卻又好像歷歷在目。

而他也正看著她，也沒在聽那個圖畫班的故事。蘇敏知道他來總是有事情的，而且還怕外公又提起她小時候的糗事，就像上次方書齊來她家時那樣。算起來還不到一年，感覺上卻好像是另一個年代的事了。那個時候，他們才剛開始，親密無隙，說什麼都行，但現在，要是再說什麼梁山伯祝英台的，實在是不應景。她打斷外公的回憶，找了個借口，和方書齊一道下樓出了家門。

隨後的幾天，她幾乎寸步不離的陪著外公，上醫院檢查，去公園散步，下午坐在窗邊里曬太陽。外公還像從前一樣好脾氣，總是說些好玩兒的話，大多數時間一點都看不出有什麼不對。他的腦部掃描顯示有過一次輕微的腦中風，奧茲海默症評分在臨界線上下，但記性似乎一點都不差，反而比從前更喜歡聊過去的事情了，時間地點人物，甚至一些細節，都記的詳詳細細分毫不差。

那天夜裡，她在黑暗裡睜著眼睛數日子，如果她願意，下個月就可以去巴黎了，這樣一個機會，她等了有好多年了。要www.hetubook.com.com是放在從前，她一定迫不及待興高采烈的去了。但現在，她突然發覺自己心裏多了許多別的事情，各種各樣紛亂的念頭，讓她覺得前路依稀，使不出勁兒來。她不能確定，這個機會真的能像那些零頭布、舊裁剪書那樣，帶給她純粹的乾淨的快樂嗎？她一遍遍的問自己，就像她曾經問方書齊：「你真的開心嗎？」

一開始蘇敏還有些走神，從方書齊進門，她一直未曾細細看他，直到這時才隔著桌子看了他一眼，還是她熟悉的那個樣子，彷彿之前發生的一切都不著痕迹。若是陌生人，對他的第一印象一定是：英俊、親切、溫和、隨意。

車就停在弄堂里，他走過去，替她開了副駕駛位子的車門。蘇敏知道他有話要跟她說，沒有異議就坐進去了。天氣很冷，車裡空氣依舊冷冽，但車門一關，這麼一小方空間，又悶得人耳膜發脹。

語氣是冷的，聽著卻是焐心的。一時半會的，蘇敏沒好意思當面和解，但也著意多為家裡做些事情，做家務，陪外公做復健，讓媽媽不用那麼辛苦。

媽媽頓了一下，似乎還在回想她小時候那個窘樣，很久才嘆了口氣說：「反正，我也想過了，不讓你幹這一行，不就是怕你辛苦，想讓你過的開心嘛。真的，只要你開心就好了。」

「他說什麼？」蘇敏問。

直到有小年夜，難得一家ｈetｕbｏoｋ.cｏm.ｃoｍ人湊在一起吃過晚飯。飯後，媽媽在廚房水槽邊上洗碗，蘇敏走進去，捋起袖子幫忙。媽媽頭也沒抬，從旁邊抽屜里拿了副橡膠手套出來給她。她接過來，伸手摟住媽媽的肩膀，頭也靠上去了。

「去跟她說不要整夜整夜的不睡覺，才幾歲黑眼圈都出來了。」

也就是在那一天，蘇敏收拾東西，叫了輛計程車回家。春節那個禮拜，她都是在家裡過的。開頭幾天，媽媽還在生氣，不跟她講話，有什麼事情總叫她舅舅或者外公，甚至家裡幫忙的鐘點工傳達。起先只是些程式化的話，比如：

或者就像她自己，有些事情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淡忘。手機一直開著，但鈴聲並未如她所願的響起，所以，她也不願承認自己在等誰的電話，只是努力把心情調到了另一個波段上，平靜、淡然、獨立，小心翼翼的不去觸碰過去的一切。她拚命用其他人和事填滿腦袋，但無所不在的細小的痕迹總是不斷的提醒著她，比如她頭髮上的味道，很淡，卻遲遲不散。她已經用家裡的二合一洗髮水洗了兩三天了，睡覺的時候，臉埋在枕頭裡，還是能聞到隱約的椰子的味道。

她靜靜聽著，一時說不出話來。

這一番話說的蘇敏眼淚都下來了，一頭靠在媽媽肩膀上，唏哩呼嚕的抽著鼻子。

「誰不跟你說話了？這個家裡還不就數你脾氣最大？」媽媽橫了她一眼，「我說你到底洗不洗碗，不洗出去，少在這裏搗亂！」

不用問，只可能是阿爾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