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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一遇:You are my whole world

作者:陳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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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上海往事10

番外 上海往事10

「什麼信?」曉安不知道她在說什麼。
其實,她並不討厭蘇勤之,但也說不上喜歡。他長得很好,乍一看有幾分像當年的知耀,實則卻是完全兩樣的,他不喜歡讀書,頂會講笑話,性子也急得多。但有件事情倒是很巧,勤之的祖籍也是寧波,解放前,蘇家也是在上海開裁縫店的,只是店的規模遠及不上方氏那樣大,只是一間兩開間門面的鋪子,價格平易,做做普通職員的生意。勤之的祖父、父親都是裁縫,祖母和母親也在店裡打下手,連帶著他也學了些手藝,不算精到,做做平常的衣服卻也足夠了。
勤之一聽,當即否認,又賭咒發誓,若她不喜歡,就再也不幫別人做了,只給她一個人做衣服。
「那是因為我手殘疾?」勤之頓了頓,又問。
曉安最忌諱的就是這個,推了她一把,翻了個身不再講話了。
「煙根本沒點。」他無所謂的笑,從旁邊桌上拿了一條餐巾,擦了擦琴鍵,合上鍵蓋,動作嫻熟,一點都沒有被人抓了現行的緊張。
「這裏還有寄給她的信,不知道怎麼給她,」方兆堃無奈嘆了口氣,「過幾年,我打算把齊齊也送出去,要是有機會,或許能碰上吧。」
勤之收起笑,坦白對她說:「講好了是我等你,不是綁著你,你多看幾個人總是沒錯的。」
知繪在上海算是寄人籬下,舒宇的情況也差不多,他的父親解放前就出國了,母親已經去世,住在一個堂親眷家裡。婚最終沒能結成,既是因為兩方面家裡反對,也是因為他們都一無所有,沒地方住,沒工作,也不知道將來會怎樣。
「你能過來找我,」他輕聲道,「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
小七橫衝直撞的過來,方兆堃一把抓住他,笑問:「恩娘肚子里是弟弟還是妹妹?」
「想學醫,就是不知道考不考的上。」曉安以為總算說通了,語氣和緩便和緩些。
「也不是,你別瞎想!」曉安有些惱了,不自覺地提高了聲音,心裏卻是一軟。
「唉,瞎講!」他奶奶聽見,過來打他的手,「恩娘肚子這麼尖,肯定是弟弟。」
「這是什麼曲子?」她問。
「那也不算很久,我等你畢業。」
不久,曉安大學畢業,如願穿上了白衣。她和勤之,沒有經過求婚什麼的,很自然的就開始談婚論嫁,矛盾總是有的,勤之家裡人嫌她傲氣,工作又忙,顧不到家裡。她也總覺得勤之不長進,業餘高中結業,就再也不想讀書了,上班也就是混混,只對家裡的事情十分上心。臨到結婚前,兩人為了點小事又差點吵翻了。從前每次鬧彆扭,都是勤之先低頭來哄她,唯獨那一次,三天過去了,一點動靜都沒有。
她問方兆堃:「方叔叔,這個就是……」
那年夏天,曉安真的考上了醫科大學,九月初便離開軍工廠,去上海報到了。勤之請了一個禮拜的事假送她,幫她安排好一切。身邊的人都不看好他們倆,覺得勤之挺傻的,曉安是正宗的大學生,用那個時候的話來說,今後就是幹部編製了,無論如何都不會再下嫁給他這麼個外地工礦的工人的。
很快就到了春節,廠里放一個月探親假,曉安坐長途汽車回上海過年,蘇勤之和她乘的是同一輛車。那個時候,從安徽到上海的路不好走,單程就要十多個小時。曉安暈車,吐得昏天黑地,一路上都是蘇勤之在照顧她,等到了上海,又把她送回家,在旁人眼裡儼然是男女朋友的樣子了。曉安隱約覺得不妥,無奈胃裡難過得要命,也顧不上這些了。
有句話他總是掛在嘴上,說他們家唯一缺的就是錢,其餘什麼都有了,多麼幸運。曉安每次聽見都要潑他冷水,說一hetubook.com•com分錢憋死英雄漢,沒有錢便是什麼都沒有。勤之倒也不在意,接了些裁縫活回來做,很賺了些外快,又鼓動丈人和舅爺,說要是他們三個人一起辭職開店,生意不會做不好,只是這主意不能給曉安聽到,否則恐又要惹她不高興了。
曉安想也沒想就回絕了,過後把這事告訴勤之,勤之竟也不急,笑道:「你就去見見吧,見一見又不會少塊肉。」
但緣分就是那麼奇怪,那個眼科大夫坐電車下車時摔了一跤,腳上打了石膏,相親的事情往後拖了拖,待曉安對勤之的氣消了,也就不了了之了。
這也是實話,且不管其中多少有些推託的成分,她的確託人替她找了舊版的高中教科書,已經開始自習了。那些書差不多都是知繪給她寄來的,多半是知耀從前用過的。書頁上偶爾有些鋼筆做的筆記,她總是看著看著就發了呆。
「那你今後打算怎麼辦?」曉安追問。
「就是我媽從法國寄到蘇州的那封信啊。」知繪解釋道,聲音里有種難掩的興奮。
曉安回頭,勤之正站在她身後對她笑,究竟是男是女,他們倒是不在乎的。
旁人都不懂她怎麼那麼固執,只有曉安猜到她是為什麼——那封信她一定已經寫了,寄去了法國。她在等,等著回信。
「總要五六年,至少。」她回答。
「德彪西的阿貝斯克,」他笑了笑,叼著煙回答,「沒有譜,跳了一段,隔太久了,都忘了。」
這話聽起來似乎沒錯,曉安卻動了氣,第二天就讓介紹人約時間見面。
知繪卻靜下來,愣了愣才說:「裡頭的信紙不知道上哪去了,只有信封還在,等郵路通了,我就照上面的地址寫了信過去。」
小七抬頭看看曉安,又伸手在她肚子上摸了摸,嘴裏迸出三個字:「是妹妹。」
第二天,她趁著午休的時間去勤之廠里找他。勤之看見她,也沒提吵架的事,帶她去食堂吃飯,端過一碗面放在她面前。
曉安從小就犟,恁父親弟弟怎麼勸都不聽,立刻說到做到,收拾東西走人。幸好還有知繪在,拉她去方家住了一夜。
「裡頭都寫了些什麼?」曉安連忙問,若真是這樣,她也為知繪高興。
這個就是知繪的孩子了,很漂亮的一個男孩,講一口有趣的方言,叫她「恩娘」,也就是阿姨的意思。
夜深,兩個女孩子睡在一張窄床上。知繪告訴曉安,自己打算離開蘇州回上海了。
那年七月,方老太太在家跌了一跤,中風去世,方家人來上海辦喪事。追悼會上,曉安看到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按重孫的禮節戴著綴紅纓的白麻帽子。
蘇勤之也是上海人,因為長得好,性格外向,即使是在受傷殘疾之後,廠里還是有不少女孩子喜歡他,隔三差五的送些吃的用的,天氣冷了便有人打圍巾手套給他。那些女孩子當中也不缺活潑標緻的,卻不知什麼,勤之就是盯上曉安了,先是藉著打針換藥來醫院,後來傷口長好了,還是時不時地過來,叫她去看電影,或者只是找她說說話。
也是在那個夏天,知繪辦了病休回上海,沒有工作,就那樣在社會上混著,仍舊住在方家,她人是極乖巧的,一切家務事情都搶著做,管方老太太叫奶奶。九月份開學之後不久,她去醫科大學看曉安,說自己遇到一個人。
臨走,方兆堃問曉安:「有知繪的消息沒有?」
剛開始曉安還解釋幾句,卻沒有人肯聽,她真急了,話說得便有些不好聽:「不就是想讓我給曉霖騰地方嗎?你們放心,我就算睡馬路也不佔這張床!」
「工作落實了?」曉安問。
面碗里的熱氣蒸騰起來,她突然有點想哭,hetubook.com.com他捏捏她的手,又對她笑,還是他們初遇時的樣子。
每次去看過知繪,曉安總是會想,這種邊緣人的生活究竟會持續多久,卻沒料到那麼快就結束了。次年初夏,那個法國老太太做完訪問研究回國,知繪就是跟著她走的。
方家解放前是開店做生意的,雖然店已經不在了,但城裡鄉下的房子家產都不少,成份不算很好。方兆堃算是會做人的,哪怕在風頭最緊的那幾年,也沒有受什麼苦。他在上海做了幾年醫生之後,就被調去了杭州下面一個小小的縣醫院,那裡已經過了錢塘江,臨近紹興了,才十幾萬人口的小地方。在那裡,他娶了當地一戶農民家的長女,有一兒一女,過得平靜安順,逢年過節的才回來一次,上海的房子只有方老太太一個人住著,偶爾多一個知繪。
「打算學什麼?」勤之問。
「醫科要念幾年?」他又問。
知繪搖搖頭,倒不怎麼擔心:「我們說好了的,無論誰先走,留下來的人都不拖累。」
他是很在乎她的,她不是不知道。
「你跟那個蘇勤之到底有沒有戲啊?」知繪陡然換了個話題,臉上也笑起來。
當時出國潮正方興未艾,凡是有些門路的人都想走,曉安倒也不覺得意外。等到方老太太五七,她又去了一次方家,又看到小七,直覺得這孩子表面上去不聲不響的,實際卻很皮,很像當年的知繪。勤之最喜歡孩子,老是逗他,有時候反倒被他作弄了。
那天晚上,寶月跟她閑話聊天,也說到那個孩子,當年是方兆堃堅持要收養,後來他大兒子夫婦倆又生了個女兒,倒變成超生了,罰了錢才報上戶口。兒媳婦一直為這件事不滿,直到方兆堃聯繫了一個許多年前的英國朋友,難得那個人還念著舊情,願意提供擔保,幫他們辦出國手續,這才作罷。方家人這次來上海許上要住上一陣了,一半是為了方老太太做七、落葬,另一半就是辦出國簽證。
沿著山路走了半天,他追上她,開口問:「曉安,你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
可能就像知繪說的,兩人是早就說清楚了的,沒有等到孩子出生,舒宇就走了。知繪表現得很平靜,只是發了一場莫名其妙的高燒,差一點早產。那時的醫院不許家屬陪夜,曉安去看她,也就是每天下午那兩個鐘頭。一開始知繪高熱不退,肚子里的孩子也跟著心跳飆到一百八十幾,好在她精神還不錯,照樣與曉安聊天說笑,幾天功夫也就漸漸好了。
隨著大小三線先後被撤銷,軍工廠停了產,遷回上海,轉而生產民用商品。勤之也跟著回了上海,蘇家住的地方離曉安念書的醫學院很近,他近水樓台,跑得格外的勤快,很快學校里人都知道曉安有這麼個男朋友,長得像演電影的達式常,特別能幹,待她又好。
孩子是三月初生的,男孩兒,長得很好。又有人來問,是不是要送掉?知繪笑問:「我這活的好好的,為什麼要送掉?」
結婚之後的日子更是普通的熱鬧的。曉安剛剛開始工作,要實習,還要做住院醫生,這期間進修考試都是不斷的,他們又拖了兩年多才要孩子。懷孕的那十個月,曉安照樣在醫院翻班,勤之把家裡的事情都包了,眼看著她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再忙也是眉開眼笑的,彷彿什麼煩惱都沒了。
卻沒想到知繪這樣回答:「沒有,了不起就是待業,那裡我實在呆不下去了。」
曉安其實並不動氣,只想借這樣的機會跟勤之說開了,好讓他離自己遠點。她問他:那個誰誰誰是不是你新交的女朋友?
曉安見他這麼說,暗自氣結,搞得倒好像是她小氣似的,連著幾天對他不和圖書理不睬。勤之也是急了,沒事就上廠醫院去守著。
那隻信封是跟許多舊報紙、月份牌混雜在一起,貼在蘇州一座老房子里灶頭間的牆上的,經年累月的油膩污垢,字跡都已經模糊了。後來,國際郵件恢復,知繪寄了一封信過去,卻很久沒有等到回信。數年之後,當她真的到了法國,才知道自己把地址寫錯了,就算等的再久也等不來回信的。幸好,她從來都不是一個甘於等待的人。
這陣風頭一起,二十來歲的男女青年更是按耐不住,身上穿的不再是單調的黑藍灰,各種顏色各種款式又翻起花樣來。因為收入有限,當時市面上能買到的現成的衣服又差強人意,他們中間手巧能幹的那些人便開始自己動手做,蘇勤之便是其中之一。雖然他人在安徽山溝溝里,倒是很領市面,對上海時下流行些什麼瞭若指掌,難得又有自己的見解,總能做出些極別緻的東西來。廠里不少愛俏的都找他幫忙做衣服,尤其是女孩子,一撥撥的絡繹不絕。其中有那麼一兩個原本就對他有意思,一來二去更是芳心暗許。旁人看見,常常來逗曉安,說:你家蘇勤之又在給誰誰誰裁褲子呢。
方兆堃明白她的意思,點了點頭。
最便當的辦法就是去找周予翠,不管事情如何,戶口本上寫著的她們還是母女,周予翠不能不管她。周家有許多親戚在美國,可以擔保知繪出國,再和舒宇在一起也不是不可能。但知繪不肯,不說原因,就是不肯。就連方兆堃試著聯繫上了自己在英國的舊友,說要幫忙,也被她婉拒了。
曉安點點頭,她以為方兆堃說的那封信應該是舒宇寄過來的,如若有緣,他們這散落世界盡頭的一家人總有再見面的機會,卻沒想到那封信是從法國寄來的,方老太太收到便忘記了,一直擱在抽屜里,一放就是幾年,直到這次整理遺物的時候才發現。
吃過晚飯,一家人送走了蘇勤之,便開始拿曉安打趣,問她什麼時候有好消息?
蘇勤之還是跟她同車走的,一路上仍舊對她頗多照應,回到廠里之後老是去找她,曉安卻不怎麼理他了。
「幹什麼不能掙錢啊?」知繪倒是一點都不擔心,突然壓低了聲音,「還有,我找到那封信了!」
經過那樣一場風波,知繪很快從方家搬出去,悄無聲息的回蘇州去了。直到次年春節,她回到上海,曉安才知道她是跟舒宇一起去蘇州的,過去幾個月,兩人一直住在一起,這次回來是因為舒宇聯繫上父親,就要去美國了。
「你要等就等吧。」宿舍樓就在眼前了,曉安撂下這麼一句,就快步跑進去了。
至少在那個深夜,曉安不信勤之真的可以說到做到。五年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兩個人不在一個地方,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的結婚成家生兒育女,不是所有人都能耐得住那分寂寞的。
他奶奶只好對曉安說:「這種事三歲裏面的小孩子說的才准,齊齊這麼大了,不作數的不作數的。」倒好像是種安慰似的。
曉安原以為自己只是隨大流,年紀不小了,找個人成家而已,直到那時才發現自己還是在乎的。那天夜裡,她又想起知耀。她念的那所醫科大學也是知耀的母校,考進去之前,勤之說會等她畢業。說那句話的時候,勤之虛歲二十三,知耀死的時候也是差不多的年紀。多年前的那個深夜,王家舊宅里到底發生了些什麼,她所知不多,只聽知繪說過一二,但既然知繪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也能爬出來脫險,知耀若是想要活,也不會死在裏面了。是他自己放棄了,因為家裡的事情,他一直沒能順利畢業,沒有分配工作,更不能做醫生,前途渺茫。
那天還和*圖*書有一個人來拜年,便是知繪了。初中畢業之後,知繪就去鄉下插隊做農民,很長一段時間只有口糧,沒有收入,日子過得很苦。用她自己的話來說,父親和哥哥知耀死後,她跟王家也就沒有什麼關係了。周予翠也在鄉下監督勞動,境況比她更差,自己都顧不過來,自然也不會管她。她能夠沒病沒災的活到今天,沒有餓死凍死,多半是因為幾個故交的照顧。
知耀已經不在了,她這麼說也不能算是假話。
那是個二十八九歲的上海青年,她第一次看到他是在南京路上一間涉外飯店的咖啡廳里。他坐在一架陳舊的三角鋼琴後面,,看衣著就知道不是飯店的住客,嘴裏叼著半根煙,彈一首不知出處的曲子,聽起來不著調,卻又行雲流水。她走過去,出神的看他的手在琴鍵上滑動,手很大,手指頎長。
寶月也不是沒脾氣的,訓了她幾句,越罵越火,最後說:「你今天就睡馬路去吧!」
兩人又默默走了一段,曉安才對勤之說:「不是因為你,是我打算繼續讀書,所以,別的事情暫時不考慮。」
曉安一聽就惱了,質問他到底什麼意思?
她在鄉下用的被褥冬衣都是寶月打點得,每次給曉安寄的東西,也總有一模一樣的一份寄給她。還有便是方兆堃,方家人口比許家少,手頭寬裕些,三不五時的寄錢過去,她每次回上海也是住在方家,說是和方老太太做伴,其實除去那裡,她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了。王家的舊宅早已充公,房管所另分了一間小屋,她從來沒有去過,只聽說周予翠一個人住在那裡,也不知過的好不好。
他們的婚禮很普通,卻也很熱鬧,連鄞縣鄉下也有親戚過來。一大家子人坐在鋪板臨時搭的床上看新買的彩色電視,人太多,鋪板斷了,差點把床底下曉安陪嫁用的瓷器統統壓碎。
那一夜就這樣過去了,曉安又在方家住了好幾天,直到假期結束回安徽去工作,雪城曉霖拖著寶月去汽車站送她,一家人才算是和解了。
回想起來,那幾年發生了那麼多事情,唯一不變的或許就是是曉安和勤之了。
之後的一年多,知繪在普陀借了一間農民的房子,帶著孩子一個人過。曉安去過幾次,看她彷彿過得不錯,房子簡陋,但裏面打掃得很乾凈,孩子沒有報戶口,因為生日是七號,小名就叫小七,已經蹣跚學步,每個月花幾塊錢讓房東家的老太太幫著帶。
其間也曾有過反覆,有多事的人給曉安介紹了一個說起來更門當戶對的對象,眼科大夫,比她大三歲。
這時,飯店服務員走過來,對他說:琴不能碰,此地也不能抽煙。
那一日正好輪到曉安值班,夜裡十二點才離開醫院回宿舍,出門便看見勤之坐在院門口的台階上,旁邊停著自行車。她還是不理他,快步朝前面走,勤之也不說話,推車跟在後面。
自從知耀離世,曉安再也沒有喜歡過什麼人,除非必要,甚至很少同齡的男孩子打交道。她一直覺得自己是挺木訥的一個人,很有可能是要做一輩子老姑娘的。別人都不願意去外地工作,她卻有些慶幸,如果留在上海,家裡那麼小,母親一定巴望著她早早嫁了,好讓弟弟曉霖有地方成家,如今這樣倒也清靜自在。
她不自覺地胡思亂想,半睡半醒之間,突然有一個念頭閃過去——當時的情況,如果換了是勤之,一定不會就這樣放棄的。勤之會好好活著,還是會笑,也會逗她笑,無論遇上什麼,就像他失去那截手指時那樣堅強,那樣樂天知命。
不料到了年初一,蘇勤之又不請自來,一早就摸到曉安家裡來,帶了禮物,說是拜年。他長相干凈俊朗,又是聰敏勤力的人,hetubook.com•com雪城和寶月都很滿意,尤其是寶月,越看越喜歡,殷勤的留他吃了兩頓飯。
其實,勤之手上的傷恢復的很好,只是拇指短了一截,沒有指甲,並不太顯眼,也不妨礙什麼。他剛從縣醫院出來的時候,曉安給他換過一次葯,但後來他總是找別的老護士,有意避著她。平常只要她在,他就把左手藏在口袋裡,從來不讓她看。
曉安聽得心裏一顫,腳下步子慢下來,搖頭說:「不是。」
知繪自己也沒閑著,臨窗一張桌子上堆著許多書、照片和油印的資料,中英文的都有,說是在給一個外國人工作。那個外國人,曉安後來也見過一次,六十多歲的法國女人,來中國做紡織品研究,知繪就是在和舒宇初遇的那間飯店裡認識她的。曉安知道知繪的英語不錯,在蘇州奶媽家裡學過刺繡,還會畫幾筆工筆的仕女花鳥,做這個倒也算是專長了。
曉安搖頭,知繪出國之後就沒再和她聯繫過,她原以為方家總會有些消息,畢竟小七還在這裏,卻不曾想知繪是要和他們這些故人舊事一刀兩斷了。
「你們一起走?」曉安問,心裏也知道不可能,出國不是那麼容易的,更何況他們還沒有結婚。
曉安傻了眼,沒想到他會這樣說。勤之是念不進書的人,也沒打算考大學,如果她真的如願考上了,他們就是完全不同的兩路人了,今後的人身截然不同,卻不知他從哪裡來的自信和信念,一開口便說等她那麼許多年。
那時已是七零年代末,風向又悄悄的在變了,最明顯的或許就是人們身上的穿著了。上海又重新組建了服裝研究所,雪城作為業內有名的技術專家被聘,重操舊業。與其他那些老顧問相比,他不過五十齣頭,還算是正當年,趁著退休前那幾年時間,替各個服裝廠製版,參与編纂裁剪縫紉工藝之類的圖書,收集整理失落的史料,林林總總做了許多事情。
她走之後,小七被方兆堃抱去杭州,不久就辦了正式的手續,由他的大兒子收養,起名方書齊。方家的大兒媳本是不肯的,叫了她娘家人過來吵,說她只是流產過兩次,又不是不會生,怎麼就要抱養人家的孩子,而且還一歲多了,有些認生了。方兆堃一向是沒什麼脾氣的人,單單在這件事上那樣堅決,有時候他會想起多年以前,如果他早些成家,把知繪留在身邊長大,知繪的命運便會截然兩樣了。
知繪對曉安說起這件事的時候,甚至還不知道那人的名字。至於她為什麼要去那間涉外飯店?去做什麼?她不說,曉安也搞不懂。更多有關那個人的事情,是後來聽方老太太說的,說他是被判過流氓罪的勞改犯,吃過幾年官司,倒把曉安嚇了一跳。相較之下,方兆堃的版本要溫和一些,他告訴曉安,那人名叫舒宇,原是音樂學院鋼琴系的學生,因為家裡許多人都在國外,成分不好,所以一直拖著不能畢業,也沒能分配工作,早幾年搞黑燈舞會,被送去勞動教養了兩年,期滿之後一直待業。方家人之所以要弄清楚那人的底細,不為別的,只是因為知繪說要跟他結婚。
「我喜歡妹妹嘛!」孩子並不改口。
「那你怎麼辦?」曉安恨不得罵她幾句,又不知道該怎麼說。知繪懷孕了,而且月份不小,看起來很瘦,愈加顯得肚子大,許是再過一個月就要生了,應該是離開上海前就有了的。
同病房有幾個好事的人總愛向曉安打聽,王知繪的老公上哪兒去了?為什麼不來?護士當中有人知道些底細,也悄悄過來問,孩子生下來之後是不是打算送掉?這些話曉安怕知繪聽到傷心,卻也明白都是不得不考慮的問題。知繪今後怎麼辦?孩子生下來之後又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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