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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身後

作者:陳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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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加州酒店1997(1)

番外 加州酒店1997(1)

太陽已經落下去了,天台上同樣光線晦暗。他忽然想起祖父說過的那些老故事,几几年,誰誰誰,虧了多少錢,從哪座大廈上跳下去。
合伙人大笑,他也跟著笑起來,僅在這一刻暫時忘記了馬路對面的那座房子。
第二天一早,他給合伙人打電話,或者更準確地說,前合伙人,請求暫時不要把撤資退夥的消息放出去。
那時,他正與合伙人坐在加州酒店對面的小餐館里,喝著一瓶自帶的波本威士忌。天尚未黑下來,隔窗就能看到街對過酒店的棕色砂岩立面與陳舊的紅色遮雨棚,粉橙色的夕陽照在正門的黃銅裝飾上,竟叫人有一瞬的錯覺,像是剝脫了斑駁的銹跡,閃著穿越七十年歲月的金光。
他可以回去,但又不能回去。他們早跟他說過這筆買賣不划算,同樣的投入在香港可以掙更多的錢。他沒聽話,反而覺得那時的香港已經瘋了。大洋彼岸的那個大家族對待失敗者是什麼態度,尤其是一意孤行的那一種,他是從小就知道的。雖然,他也明白,自己只是在拖時間。
但很快,他就知道她不是。她每天來去都背著一個大書包,身上穿寬大的T恤和寬大的牛仔褲,外面再套一件男士工裝外套,有時候頂一頭亂糟糟的頭髮,看起來簡直像個流浪漢。他甚至覺得,她自己的衣服還不如那身女侍者的制服像樣。
在那幾個月當中,他們經常是餐m.hetubook.com.com館里留到最後的兩個人,經常會有目光相遇的時刻。
父親最不要看見他這幅樣子,也是一聲冷嗤,與祖父一模一樣,而後用英語喝止他的結結巴巴,對他道:「跳樓是失敗者的專屬死法,就連死也要表演給別人看。」
「那為什麼還要念土木?」她又問。
當時的他有些害怕,二十年之後再想起那句話,卻是笑了出來。
她卻不再重複,換了一句話:「這裏沒有賣酒的牌照,老闆讓我過來說一聲。」
過去幾個月里,他無數次到這裏來,每次都是坐在這個靠窗的卡座上。起初只是因為實地調研,後來連會也在這裏開。他的跑車就停在門外不遠的地方,卡座的仿大理石桌面上堆滿了圖紙和文件。
「什麼?」他看著她,還是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難於解釋為什麼,他付了錢,將那張帳單折了起來,放進口袋裡,沒有讓合伙人看見。他不想讓任何人看見,就像是個秘密似的,藏在他這裏就好了。
有時候,他甚至莫名其妙地想起一些往事來,比如新生年第一次跟人鬧分手,女朋友輕蔑地叫他trust fund baby,他還挺不服氣。
他送她回去,兩人聊了一路。
他看著她走進那棟老公寓,看著門在她身後關上,又探身到副駕駛位子上看著樓梯間的燈一層層地亮上去。
不出意料,他們和_圖_書是校友。他念土木,她念建築。他離開學校已經有幾年,而她正打算明年畢業之後進建築與環境中心做研究生。
而她每天下午六點鐘開始工作,從傍晚一直做到半夜打烊。起初,他以為她是來這裏碰運氣的女演員,有面試就去面試,沒有就做女招待靠小費生活。雖然她戴眼鏡,長得也不是很好看,只一頭栗色捲髮看著挺有趣,但這座城市裡多的是這種做著明星夢的姑娘。
但那段時間不湊巧,他滿心只是想著怎麼弄錢,無時無刻不動足了腦筋,考慮怎樣周轉才能把所有必不可少的開支應付過去,尤其是那一大筆銀行貸款的償還不會斷檔。
要是換在從前,他說不定已經開口約她出去,吃一餐飯,再送點禮物,把這個不解之謎搞搞明白,然後繼續安安心心地做他自己的事情。
要是換在從前,他根本不會覺得那個數字有什麼驚人之處。他就是聽著此類數字長起來的,不管是小時候聽著長輩對話,還是後來在華爾街。
「你還沒放棄?」前合伙人覺得他瘋了。
合伙人把酒倒進染了咖啡漬的白色馬克杯里,啜飲一口,而後調侃:「邱,你現在要做的,不過就是開車到機場,買上一張頭等艙機票,然後在太平洋上飛十二個小時,等到飛機落地,一切問題就都解決了。」
他其實早就注意她了。
但現在卻不同了。
他甚至覺得有些奇怪,www.hetubook.com.com猜她大概是害羞,但她看起來卻又不是那種會害羞的類型。
「為……為什麼?」他似懂非懂,小孩子脾氣上來,偏要追著問,又有些口吃起來。
那一夜,他一直等到她下班。餐館打了烊,她從裏面走出來,身上還是寬大的T恤和牛仔褲,背著一隻大書包。看到他等在外面,她一點都不意外。他卻忽然紅了臉,所幸天已經黑了,她應該沒發現。
「什麼?」他不懂。
她住得離餐館很近,太近了。他只覺根本沒說幾句話,她就已經說到了,叫他在街邊一座老公寓前停下車。他沒來得及下車替她拉開車門,她已經推門下去了,站在那裡跟他說了聲再見,笑得挺大,配上那身行頭更像個流浪漢。
而此時此刻,他抵押了公寓,賣掉了跑車,換了一輛灰不灰藍不藍的二手道奇停在街邊的老位子上。所有的這些,連同他的信託基金,已經統統蒸發在馬路對面那座霉壞的房子里。合伙人也告訴他,不會再投錢進去,是時候清場退出了。
「不同族群的倭黑猩猩見面之後不會毆鬥,只會做|愛。」她解釋。
後來從伯克利畢業,他跟著一個投資人在華爾街混跡,專做房地產方面的項目,第一宗交易就拿到兩百萬的分紅,更覺得全世界都小看了自己。
她住在四樓。他記住了,這才駕車離開,夜色中看著前路,靜靜笑起來。
「得看得懂圖紙,和*圖*書以免被人騙。」他還是玩笑。那座島上的世家子弟都是這樣,必修課就是土木和財經。
「她喜歡你。」合伙人對他道,聲音不算輕。
只可惜他從來不是那種主動的類型,既是不願意,也是沒必要。而她,除去女侍者必須說的那幾句,也沒跟他多說過一句話。
從餐館出來,他辭別了合伙人,穿過馬路,走進對面那座已經停業的老酒店,前廳尚且好一些,越走到裏面越鬼影重重。總算小時候被克服了對黑暗的恐懼,他不害怕,一直走到電梯廳,啟動電梯坐到頂層。
而祖父冷嗤,回答:「何止是香港?美國大蕭條的時候,有人在帝國大廈樓下排著隊上去跳下來。」
「為什麼?」她問。
他嘆了一聲,說那曾是他理想中的專業,但最後還是轉去念了財務和建築管理。
「一定有別的事比這更掙錢。」從廣袤之地來的她難以理解。
他笑答:「放心吧,我會留下一張頭等艙的機票錢。」
直到此刻,他才開始覺得從前幼稚得可笑。剝脫了金錢的加持,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覺到自己是孤身一個人,面對著一座巨獸一般吞噬一切的建築。
但也就是在那一天,她走到他的桌邊,把一本紅色仿皮革賬單夾放在他面前。他打開來看,賬單下面寫著她的電話號碼。
「我去拿你們的賬單。」她對他笑了笑,轉身走向櫃檯。
那時,她正穿著紅白相間的女侍者制服,拿和*圖*書著一個咖啡壺在店裡梭巡,經過他桌邊的時候說了一句:「倭黑猩猩例外。」
「我們這就走了。」他看著她回答。
「我這樣的人不需要有審美,只要知道怎麼掙錢。」他笑答。
他站在天台的邊沿,從口袋裡拿出那張餐館賬單,撥了上面的號碼,打過去。鈴聲一直在響,卻始終沒有人接聽,他看見樓下馬路對面小餐館亮著燈的門窗,這才意識到這個時候她應該還在店堂里賺小費。
他們相識的那天,他已是窮途末路。
而且,只要夜裡生意清淡,她便會在櫃檯後面看一些大部頭的書。其中有幾本,是他上學的時候也看過的。
他卻笑了,倒完剩下的酒,一口飲盡,答:「你對大家族的理解不正確。我祖父有四房太太,十四個兒女,三十六個孫輩,我父親也已經第三次結婚。如果他們現在站在我面前,我甚至不敢說每一個都能認出來。與其說是一個家庭,我們更像是不同族群的猿類,見面之後常會發生群體性毆鬥。」
「誰?」他明知故問,換來一聲冷笑。
那天夜裡,他沒有開車去機場,買一張頭等艙機票,飛過太平洋。
「已經喝完了。」合伙人舉起雙手以示清白。
那時,他已經在加州上小學,難得回去一趟,對那座島有著說不出的疏離感。他只是覺得奇怪,問:「香港怎麼這麼多人跳樓?」
彈丸之島上的他只能引用名言:「威廉佩蒂說,土地是財富之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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