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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島餘生

作者:陳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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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我親愛的,你也許不知道,」那人娓娓解釋,「中國人以在法庭上作偽證著稱,但凡涉及中國證人的案子,法庭往往事先推定證人會說謊,這是他們的種族特徵。」
眾人面面相覷,一時無聲。
「我沒有這麼說,」那人吃癟,但還不作罷,「就算幾個中國人的證言全都相符,也不能完全說明被告當時是存心瞄準船隻射擊,而非卸下彈夾意外走火。」
他點頭,覺得蠻好。
旁邊響起些微會心的笑聲,有人附和:「五個人陳述一致,恰恰說明他們事先對證言做過手腳。」
兩人約在咖啡館見面,可寶莉想問的,唐競卻不能答,言談間便有些各懷鬼胎的味道。更奇的是,唐競覺得這樣很好。
「你這是作弊。」她批評。
「的確很少見,但也不是不可能。」有人這樣回答。
事情其實出奇的簡單,根據檢方證人的敘述,被告瓊斯沒能趕上被害人龔清所乘的小船,在碼頭招手呼喚,但船家並未理會。瓊斯於是大怒,拔槍向小船射擊,子彈擊中了船上的乘客龔清。
寶莉伸手過去與他握了,欣然答應。
唐競卻不著慌,因為主人派來的恰是與自己穿一條褲子的鮑德溫。鮑德溫看見他手中拿著槍,已是一臉「你特么在幹什麼」的表情。
寶莉趕緊開口解釋:「只是幾位先生在討論一樁案子。」
那樁案子很快在美國駐華法院審結,法官最終認定瓊斯的行為違背《聯邦刑法典》,構成過失殺人罪,判處三年監禁,押赴美國領事館的監獄執行。
顧名思義,這是西洋人的聚會,本沒有華人的位置。但鮑德溫這人八面玲瓏,在上海執業不到一年功夫,便在法政圈子裡如魚得水。從會審公廨、領事法庭、領事公堂的主審外交官,到美國駐華法院的法官與檢察官,他統統認得,有些好得如同穿一條褲子的兄弟。唐競便也是藉著這一層關係,被鮑律師帶到那個冷餐會上。可進雖是讓他進去了,各種眼色與嘴臉卻還是會有。對此,唐競早已習慣,也並不在乎。在這座城中,本就是各憑本事各取所需,眼色與利益,顯然是後者更實在些。
他解開西裝,從身後取出一把勃朗寧,拉開保險,而後展臂射擊,整個動作不慌不忙hetubook•com•com,卻也沒有半分遲疑。「砰」一聲炸響,子彈朝著草坪盡頭飛去,瞬間便不見蹤影。
但唐競並不想扯開去爭論,仍就事論事:「我只是想說,即使依照『排除合理懷疑』及『無罪推定』原則,被告的陳述還是有違常理,自相矛盾。我相信大家都已經看到,在這案子里究竟誰作了偽證。說謊是人性,而非種族特徵。」
回到此刻,唐競在電梯里展開報紙來看,卻見署名P.Walsh的文章只是社會版上的一則短訊,位置亦不顯眼,說的是停泊在浦東華棧碼頭的日輪晴空丸上死了一個中國人,中日雙方對其死因各執一詞,真相不明。
「對。」那人回答,好像才剛注意到此地有一個中國人。
他與寶莉相識是在西僑俱樂部的一次冷餐會上。
「你買哪一方贏?」她問。
「你覺得呢?」他看著她。
「他們打賭,我是否能在此地請到女士共舞,」他回答,「我叫我的合伙人替我下了注。」
「的確,我們不能不考慮犯罪動機,」又有人附和,「被告招停小船未被理睬,產生輕微的憤怒是可以理解的,但遠遠不足以激起謀殺意圖。」
《大陸報》是租界英文報紙,多的是英美時政與交易所行情,內頁花邊也都是租界名門的婚喪嫁娶。這樣另類而不討巧的題材,大約也只有寶莉才會去寫。
他將手指擱在唇上示意噤聲:「贏的錢我分你一半,你別說出去。」
「律師,」他答,「很明顯。」
照理說,事情到這裏也就該結束了。尋常記者都知道,凡事查到錦楓里便是盡頭,可這個寶莉華萊士偏就是不懂。旁人倒是好解決,但寶莉是外國人,不好派打手給她些顏色看看。於是這如何收場的問題,便又落到了唐競頭上。
「那後來怎麼樣?」唐競便也裝傻,這樣問她。
唐競聞言,徑直走到鮑德溫桌邊,伸手抽走那張報紙,毫不客氣。
唐競聽了確是佩服,也知道這是一個故事換一個故事的意思。可他還是緘口不提自己在錦楓里的角色,只是從明清時代的漕運水手說起,把這青幫與洪門的來龍去脈說書一般講給眼前這洋婆子聽。
雖然口音很重,但他還是有些意外,眨一和圖書下眼睛笑答:「中國人的另一個種族特徵——聽壁角。」
唐競不禁莞爾,佩服寶莉的敏銳,不似《大陸報》其餘外國記者,閉關於租界,不聞華界中國人的生死。所以異族如何?年長又如何?她確是與旁的女人不同,他也確是喜歡她。
「嗨!」鮑德溫出聲抗議,卻也不真同他計較,笑看他揮揮手走出去。
總之,他就是因為這件事認識了寶莉。不久之後,兩人又在盛昌銀行擠兌事件狹路相逢。
「什麼?」她完全猜不到。
但在被告口中,卻又是另一個截然不同的故事了。瓊斯初到上海,聽說碼頭幫派橫行,便戴了一把小型勃朗寧防身。在岸邊登船之前,他按照原本在海軍服役時的習慣,取下彈夾以防意外,但不巧其中一粒子彈不知為何爆炸了。瓊斯被爆炸驚嚇,看到子彈在距離碼頭大約60英尺遠的水面擊出水花,而那裡並沒有船隻經過。直至他後來坐上小船離開碼頭時,都不知道有人因此受傷。辯護律師的理論是子彈走火撞擊水面彈跳才擊傷了龔清,總之純屬意外,絕非蓄意。
次日一早,唐競起身用了簡單餐食,特地提早了一些離開飯店去事務所辦事。
私宅的主人聽到槍響,果然派人過來問此處發生了什麼。
「Every dog has its day.」寶莉自嘲,隨後話風一轉,說起另一段故事來。
兩人於是去花房那邊跳舞,寶莉看著唐競,對他說中國話:「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鮑德溫見唐競出去,在一疊《大陸報》後面招呼:「唐,華萊士小姐又有新作。」
起初,寶莉採取迂迴戰術,並不打聽錦楓里的事,反而說起自己來華的經歷。她告訴唐競,自己初到上海其實也就是為了獵奇,而後又兼訴苦,說報社這地方儘是男人的地盤,才剛做記者的時候,社裡的人當面叫她Honey或者My dear,背後提起她,只消說that girl reporter,派給她寫的文章全是社會版的花邊新聞,諸如某太太舉辦舞會,某先生與某小姐訂婚,某領事館官員新添了公子云雲。
但凡是認識唐競的人都知道他在追求《大陸報》記者寶莉華萊士,也都知道和*圖*書這好事多半不成,因為寶莉比他年長,而且還是個洋婆,持不列顛子民護照,在租界行走,天然高貴一等。唐競卻不在乎,對那些調侃起鬨統統笑納,一向只當作補藥來吃。
「槍擊發生在江邊碼頭,被告手槍里剩餘的子彈與死者身上取出的吻合,只有這兩點毋庸置疑。至於那粒子彈如何到了死者體內,目擊證人與被告各執一詞,究竟是怎麼回事還是個謎。」那人這樣總結。
這故事勢必是很長的,真當是下筆千言,離題萬里,但他大約說得還算引人入勝,講到清末時,兩人關係已不同一般。
那時有一件刑事案子在美國駐華法院開庭審理,被告是美國人瓊斯,被控槍殺了一個名叫龔清的中國人。寶莉是《大陸報》記者,正打算為該案撰文,周圍幾個男人聽她這麼說,便也議論起來,各展所長,大獻殷勤。
他原本打算遲幾日再把這位小姐送進學堂,只因鬧了昨夜那一出,總想著夜長夢多,早些送走了,早些清凈。
但那一天,卻又有一點不同。
她又大笑,舞池裡其他人都看著他們,只有他倆不在乎。
唐競點頭,放下餐盤站起來,環顧眾人:「我不知道諸位有沒有用過類似的槍,我這裏正好有一把。」
「哦?我方才聽你們議論,彷彿說他是槍支走火,還被爆炸聲嚇了一跳,」唐競做出疑惑的表情,指了指適才抱頭躲避的那一位,「應該就跟這位先生的反應差不多。您的意思是,瓊斯其實是有意射擊,並且很清楚子彈的方向和路徑?」
待得完成案頭庶務,與他合夥的美國人鮑德溫才剛踏進辦公室,令女秘書煮了咖啡,坐下看報紙。
「可你戴著槍。」她指出。
「中國人如何?」寶莉不解。
說完這番話,彷彿該有一句「and I rest my case」作為結尾。旁邊幾位先生還欲再辯,唐競卻已拋下他們不理,徑直走到寶莉面前,對她道:「華萊士小姐,可否賞臉跳支舞呢?」
文章粗粗讀了幾句,電梯已下至底樓。也是巧,開門又遇到吳予培。
唐競只是一笑,收起槍來,不慌不忙地問:「可有人看到子彈飛去哪兒了嗎?」
「可是現場有五名目擊者,如果他們的證言互相印證,hetubook•com.com為什麼不能被採信呢?」 寶莉質疑。
事情做到一半,他忽又想起周子兮,料她不會早起,便給周公館掛去電話,要娘姨伺候她起來,並準備衣物用品,順便傳他口信——今日就將送她去入學。
兩人都是微一點頭當作招呼,只是擦肩而過的功夫,唐競看見吳予培手中拿著一份當日的《申報》,上面竟也是這樣的標題——「重構晴空丸案,以儆不法,而申奇冤」。
事實上,在座所有人都知道這樣的事在美國本土好似天方夜譚,一個腦筋正常的人不大可能因為沒有趕上船,就向船隻開槍,但在此地卻是很有可能發生的,畢竟那艘船上只是幾個中國平民。
判決下來之後,主審法官塞耶爾很是博了個公正之名,在接受採訪時表示,自己可不是會審公廨或者領事法庭上那些沒受過法律教育的外交官,很清楚基本證據規則的重要性,一旦違背將會動搖整個法律體系建立的基礎。
直到這時,唐競方才開口,看著那人問:「被告用的是勃朗寧?」
「唐競。」他自我介紹。
「是啊,目擊證人共五名,其中三個與死者同船,另兩個是碼頭雜工,可惜都是中國人。」那人略表遺憾。
見到真金白銀,捶胸自述的苦主重拾信心,就此散去,全然不知此時存入黃金的,與之前造勢引發恐慌的其實都是錦楓里的人。而這錦楓里主事張林海便是趁了這個機會燒香趕走和尚,成為盛昌銀行的大股東,名正言順地又添了一個金融家的身份。
那時已是盛夏,下著雷雨。寶莉在街上採訪聚眾請願的儲戶,唐競卻是受了上面的意思,在眾目睽睽之下,將一擔黃金送進盛昌的保險庫。
寶莉仰頭大笑,十分爽朗。這一點,他也喜歡。
「Dawn?」這是她第一次這樣叫他。
只一眼,唐競就已看見寶莉,碧眼,紅唇,一頭細柔的金髮剪到最短,穿一條貼身的藍裙子好似美人魚,可卻又抽著香煙,與一群男人高談闊論。這是他喜歡的類型。他對她笑,她便也回以微笑,但沒有人介紹他們認識。
冷餐會辦在一處私宅的花園裡,暮春的陽光明艷,暖風拂面,十分愜意。餐台、酒吧、樂隊都擺在靠近暖房的地方,但來賓中年紀輕的更喜歡去大草m•hetubook.com•com坪。
「你做什麼為生?」她又問。
這一點,他不想討論,摟得她近一點,在她耳邊道:「告訴你個秘密。」
話說得高調,唐競卻看得想笑,不知被告瓊斯被定罪,有多少要歸功與寶莉發表在《大陸報》上的追蹤報導,又有多少是因為美國駐華法院與會審公廨、領事法庭之間由來已久的齟齬。
唐競並不理會周圍人的眼神,繼續發問:「被告曾在海軍服役,習慣隨身佩槍,取出彈夾時一粒子彈突然爆炸,這種事在他這樣一個熟悉武器的人手裡,究竟有多大的可能性?」
不管旁人如何猜測,他們其實都明白,這隻是及時行樂,兩廂情願的事情。寶莉最討厭天光大亮后的尷尬,唐競也是一樣。他記得寶莉講過,等她退休回國的時候,一定會將在中國的奇遇寫成一本書。而對於他來說,只需在那跌宕的故事里扮演一個戲份不多卻足夠有趣的角色,就已是無憾了。
寶莉卻看向唐競,以為他會覺得受辱、憤怒或者尷尬,就像她聽到那個自以為是的蠢貨管她叫「My dear」時的感覺,結果卻發現他彷彿根本沒在聽,只是低頭擺著盤子上的食物。也是怪了,她竟有些失望。
「但被告人瓊斯是自己開槍射出的子彈,」有人即刻反駁,「他知道大致方向,這一點與旁觀者不一樣。」
「看不到才是常理,」唐競總結,「勃朗寧的動力較一般毛瑟手槍強勁,子彈速度也更快,點火后從槍口飛至六十英尺遠僅需幾分之一秒,正常人聽到槍響時子彈早已經飛完了全程,根本不可能看到它的落點。」
她說自己一路北上,爬得山,下得水,乘過滿是難民的篷船,也坐過運棺材的火車,還藉著女性身份一路採訪軍閥,與吳佩孚的太太同吃同住,這下總算輪到她的那些男同行們目瞪口呆,又全無辦法。
其中一人在法院工作,顯然佔盡上風,原原本本說了第一次開庭的情形。
在座的幾人都被槍聲驚得一跳,一時臉上僵硬,更有一個嚇得抱頭躲避。寶莉卻是笑了,唐競看著她也笑,聳肩以示遺憾,就好像說了一個笑話,可惜只有他們兩個才懂。另外幾人見他並非受辱尋仇,這才活泛了幾分,臉上卻不無怒氣,只望主人家出面來轟走這個中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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