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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島餘生

作者:陳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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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但此刻人在檐下,她還是點頭受了這句好話,又回到那間屋裡去。
「比如,一個法國人在此地控告一個阿根廷人,這案子便是在被告居住地的會審公廨審理,相關國家領事參与裁判,律師可以援引《拿破崙法典》與《西班牙民法典》。」唐競假設,試圖糊弄過去。
「她教你帶到學堂里來?」女教師質問。
大約是方才對女教師扯謊扯得太過真摯,以至於此刻在黑暗裡,她似乎真的能聞到母親身上的香味,微苦而回甘,恰似那香水的氣息。
但舍監才不會管她怎麼想,告知箱子放在哪裡,幾點鐘熄燈,幾點鐘起床,便轉身離開,留下她獨自整理。
美人氣結,去值班舍監那裡告狀。不多時便有一個美國女教師過來,收走那瓶香水,把周子兮被帶到走廊盡頭的盥洗室里。
而後,又輪到父親,病床上仍舊只想到她,反覆對周子勛說:「你得關照著子兮,她還這麼小。」
車開到周公館,早已是日上三竿,周子兮果然還在樓上不曾下來。唐競也沒打算傻等,徑直上得樓去。
唐競見她雙眼些微浮腫,顯然是昨夜沒有睡好,甚至哭過一場,再開口語氣也是軟了些:「入校都是著制服,只需帶睡衣和替換內衣即可。其餘什物也不必太多,宿舍只一張寫字檯與一個床位,東西多了也沒有地方放。到時候缺了什麼,再打電話回來。」
監護人——她不免又想到唐競。
他輕罵了一聲,並未多想,看到路邊有報攤,又靠過去重買了一份《大陸報》與一份《申報》細讀。
周子兮冷笑不理,躺在床上看起書來。
然而,也正是在那一刻,她終於想起是什麼時候看到他身上的空隙——就是白日里在他車上,自己伸手撫摸他西服駁領的時候。
她總是答應得懵懵懂懂,卻又有些得意,因為父親確是寵她,寵得過分,無論去哪兒總是抱在手裡,就連坐汽車都將她放在膝上,好讓她看見車窗外面的街景。
最後反倒是她耐不住,問了一句:「到了沒有?」
「是沒有什麼關係。」唐競一句話結束,不想再深入。他發現自己好像又著了這丫頭的道,隱隱有些賣弄的味道。實際上,從來沒有一件案子真的上訴到大洋彼岸的最高法院。此處天高皇帝遠,無論領事還是法官都樂得隻手遮天。
這場景實在熟悉,曾幾何時,她也是這樣站在校門口,眼看著一輛汽車遠去,只是駕車的那個人不一樣。
唐競看她一眼,答:「自會叫府上的人送過去。」
「兩者都是大陸法系,可用《羅馬法》解釋。」唐競只得繼續,當然這隻是理論上的說法,實踐中還www.hetubook.com.com是看誰胳膊粗。
周子兮聞言卻捧場地笑出來:「你這人,倒也不是那麼無趣。」
閨房的門開著,遠遠便可看見陽光從落地窗照進來,風吹起紗簾,好似船帆一般。不知為什麼,僅僅一夜,這房間也變得像周子兮,白的極白,黑的極黑,又給人一種近乎于透明的印象。
周子兮點點頭,伸手接過那隻水晶小瓶子,攥在掌心。其實,母親離世很早,她根本不記得什麼裙子上的香味,全都是小說里看來的套路,但這世界偏就是吃說謊這一套。
死者為大,無論中西大約都是這個道理。女教師聽見她這麼講也是愣了愣,將瓶子重新蓋上還給她,講話聲音似乎也溫和了些:「那就收起來吧,只是不要再拿出來了。」
周子兮追出去,趴在樓梯欄杆上又朝他喊:「可我還是想去弘道,可不可以?」
她記得周子勛還為這份偏心哭過。她很小,而他已經是十五六歲的男孩子了,耍賴哭起來,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那時候,她又是多麼得意。
房門關上,室內一瞬寂靜,她又想起昨夜的情景,藏身在升降機內,眼前一片黑暗,起初還能聽見外面嘈雜的人聲,而後突然靜下來,周遭只有自己的呼吸的聲音,以及隔板外男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那時她已經料到事敗,卻沒想到他根本問都不問就將她送進寄宿學校里。她甚至不確定,他是否已經知道她與「麥德琳」的淵源。
「呵,」她感嘆,「聽著好似瘋人院一樣。」
「我在這裏做這些不上檯面的事,總要有個好理由,你說對不對?」 唐競冷笑,話一出口又覺得意外,她昨夜所言,自己竟還耿耿於懷。
「跟阿拉斯加、哥倫比亞又有什麼關係?」周子兮還要問下去。
至少在那一刻,他只當這差事業已告一段落。十個月很快就會過去,他與周子兮不會有機會,也無有必要再見。
大卧室里,美人正坐在床上,叫另一個女孩替她梳頭髮。一人頭髮梳好,又換另一人。鄰室若是有人串門,就必得站在門口唱完一支歌,才可以進來。
那是一種熟悉的手感,夏日的亞麻,春秋的羊毛,不管哪一種,都可以折一支花別在扣眼裡,茉莉,或者雛菊。
每當那些時刻,她總會抓著父親西服的駁領,有時還會折一支花插在扣眼裡,春天的雛菊,夏天就是茉莉。
同樣是在意料之中,行李還沒收拾好。周子兮才剛起來,正坐在窗邊由娘姨幫忙梳頭。她聽見腳步聲便知道是唐競,府上沒有別人穿皮鞋,也沒有人能像他這樣長驅直入。
母親迷信,每每看到便和*圖*書要一把摘了去,說身上戴黃色白色的花最不吉利。父親卻是不許,只因為是她折了送給他的。那時候,她多得意。
「沒什麼?」周子兮回答,第一句話就把人給得罪了。
「一間長老會辦的教會學堂,名字叫聖安穆。」唐競回答,就站在門口看著她。
「是什麼學校?」她問,頭也不回。
「她已經過世了。」周子兮回答。這一句,倒是真話。
女教師動手開瓶蓋,是要當場倒掉的意思。
歸置好物品,時間大約已經過了中午,她飢腸轆轆,也知道去餐室是往那裡走,可到了那裡,卻又好像全無胃口。
「不是要緊事就不要打。」他臨走補充一句,半真半假,總以為她會回嘴,結果卻什麼都沒聽到。
周子兮最不喜歡人,一個都不喜歡。當然,別人也不喜歡她,實屬兩看相厭,一點都不冤枉。
「那如果是英國人,美國人,或者中國人呢?」周子兮卻還沒完。
「我博聞強記,聽過什麼都記得。」周子兮卻是一點都不謙虛,還是趴在椅子背上看著他,巴巴等他說下去。
其實,腦中關於母親的記憶早已經淡了,只記得周子勛大她許多,少年時莽撞淘氣,每每在家毀了什麼要緊的東西,怕父親重罰,便會嚇得去求母親。母親生她的時候年紀大了些,出了月子身體就一直不是大好,清瘦得好似一個鬼影,也沒精神去管那些瑣碎事,知道父親最寵她,便大而化之,統統推到她頭上。
周子兮見他不響,又尋話題,她已經知道他喜歡聊什麼:「昨夜你說兩個人沿著黃浦江打架,律師要翻遍天下法典,是真的嗎?」
那個時候,她總算不得意了。沒想到終於還是叫母親說中,身上戴黃花白花,的確是不吉利。
「這是什麼?」美人檢視她床上桌上的東西,指著一隻水晶小瓶子問她。
她身體單薄,本就總穿這樣直骨籠統的款式,但這校服卻又是另一種虔誠的考量。於是,她偏又嚮往起曲線畢露來。
忽然間,他又覺得這是在給自己找理由,用來回答她昨夜提的那個問題——你為什麼要在此地做這種不上檯面的事情?
「我是你的監護人,入學手續要我簽字。」唐競實話實說。
他意外,自己對她這一問竟是如此介意,但再轉念卻又覺得好笑。他需要找理由嗎?錢,便是最好的理由。昔之發財者做官,今之發財者做律師,這句話上海灘人人都懂。
又盤桓許久,終於等到小姐下樓,連同一隻大皮箱一起。唐競原本覺得她行裝儉薄,此時才知道如她這般的千金,要再輕減也是沒可能了。
「你給我送?」周子兮反和*圖*書問,帶著些譏誚。
辦完入學手續,安頓好宿舍,已經過了中午。唐競不想誤了周子兮午餐,告訴她舍監處有他的電話號碼,便是要走了。
周子兮只是冷冷笑著,站在樓前一棵玉蘭樹下,眼看著他坐進車內,漸漸駛遠。直到黑色奧斯丁消失在那道鑄鐵大門後面,她臉上的那點笑方才淡下去,淡到再也尋不到。
直到熄燈后,她還在想這些無關的事,毫無睡意。
不多時,車子開到聖安穆女中,門房開了鑄鐵大門帶他們進去。
又或者,那並不是他的空隙,而是她的?
那段時間,她總是在看這一本,從越洋的汽輪上一直看到這裏。其中有不少性描寫,她也知道是禁忌,但反覆讀著的卻是女主角去上大學的片段,有時候甚至會把烏秀拉想象成她自己。
「關你什麼事?」周子兮反問,並不相讓。
所幸那邊廂周子兮也不再爭辯,梳好了辮子,就起身去看女傭裝衣裳。
熄燈前,她縮在床上看報。那報紙也是從唐競車上拿的,這是她在寄宿學校里呆久了的經驗,外面再無聊的東西到了這鬼地方都會變得有趣,比如交易所里的行情,北方的時局,還有華棧碼頭日輪上死去的中國人。
午餐,操行,英文,晚餐,晚禱,自習。
靠門那張下鋪上,她方才讀的書還覆在那裡。若真要告狀,告她讀淫|書倒是個大罪名。
唐競心道,你還是當我是無趣的好。
再大一點,母親病逝。周子勛總算不會再哭,換做叼著一支煙的冷笑,對她道:「瞧你這鬼樣子,都是叫他寵的,以後嫁給誰去?」那時候,她還是得意,心想自己總歸不會嫁人的。
眼睛看出去,到處都是白色的人影,校服旗袍是白色,長襪是白色,瑪麗珍皮鞋亦是白色,每個人都一樣。
「聖安穆更好。」唐競一句話結束討論。此類名門女眷念的中學究竟好不好,其實他也不太懂。當初之所以選了這一所,只是因為看著門禁森嚴,女舍監面孔鐵板,活像牢頭。
而在聖安穆女中內,周子兮已被舍監帶到一間大卧室里。室內相對的兩面牆,一邊擺著四桌四椅,另一邊是兩張上下鋪的鐵床。靠近門口的下鋪空著,看起來就是她的了。
此時汽車從周公館開出來不過數百米,周子兮自知失言,只得愈加湊過去,一隻手搭在駕駛座椅背上,下巴擱上去。這姿勢叫唐競覺得甚是怪異,好似枕在他肩上一樣,偏又聞到那股熟悉的香氣襲來,似有若無。
不想聽者卻十分認真:「如果兩部法典的條例有差,以那個為準?」
這書是她從美國帶回來的,勞倫斯的《彩虹》。
那邊卻還沒完:「和*圖*書那你今天還來做什麼?叫府上人送我去不就得了?」
在美國那間學校里,周子兮也聽過差不多的話。若這話是真,那她一定是中國女孩子里的異類,因為她既不乖巧,也不守規矩。
若是天上有一雙眼睛,便會看到此時車裡的唐競已經發現自己隨手放在副駕駛位子上的那張報紙不見了蹤影。
這番話聽下來,旁人大約已經煩了,周子兮卻覺得稀奇:「此地的案子,上訴至舊金山?」
不知道是幾點鐘,走廊上的燈滅了,而後又有些微的晨光亮起。她這才知道失眠了整夜,不得不承認自己其實是害怕的。
周子兮卻彷彿渾然不覺,伸手摸了摸他西裝的駁領,道:「此地也有這般手藝的裁縫?」
唐競搖頭,還是不出聲。
「是,這裏算是域外聯邦法庭,依照的是美國聯邦法,還有阿拉斯加及哥倫比亞特區法典。」唐競解釋。
「我不想去,」 周子兮討價還價,「可不可以換成弘道女中?」
大約也是拜那美人所賜,所有人來來往往,看見周子兮都是熟視無睹的態度。
她還是不知道他是一個怎麼樣的人,只是在過去的兩天又一夜裡,她似乎看到他身上的某一處空隙,可以叫她趁虛而入的空隙。但究竟是什麼時候看到的,又是在哪一處,她一時半刻卻又想不起。
老實說,她嚮往大學,並不是因為想學到什麼。她這個人在讀書這回事上實在是憊懶得很,她只是想去一個地方,淹沒在陌生的人群里,沒有婚約,沒有看守,沒有監護人。
她想念那觸感,只願可以像年幼的時候一樣,用一隻小手,緊緊抓著不放。
皮箱裝進車內,他叫周子兮坐在後座,駕車出發往聖安穆去。一路上,他只是開著車,並不與她講話。出了公館大門,往前開一點,再轉過一個彎,便看見一家西點房,掛著英文招牌「麥德琳」。唐競著意朝那裡看了一眼,再轉頭回來恰好在後視鏡中遇上周子兮的目光。她看著他,似是警覺,等著他發問,但他什麼都沒說。
「我是很喜歡中國女孩子的,既乖巧,又守規矩。」那女教師又道,大約是想籠絡她。
總會有辦法的,她對自己說,可究竟辦法在哪裡,卻是毫無頭緒。
唐競只是點點頭,沒再開口。許多人都會這樣想,包括他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恐怕不會有第二個類似的地方,別的時代也沒有,更未推演至其他國家。身為律師,在這裏遇上的案子,換到別的地方可能一輩子都碰不上,適用法典與詭辯空間之廣闊,也非別處可比。
父親去時,她才剛滿十歲。記憶中那場葬禮辦在鄉下老宅,綿延一條街的素白。宗族裡有www.hetubook•com.com人說,都是因為她八字不好,命克雙親,早應該遠遠地送出去。後來,周子勛果然照辦,把她送到美國的寄宿學校里。也許那個時候,他已經開始賭錢,所以特別在意運氣這回事。
唐競點頭。
「學堂有規矩不可以搽香水,你不知道?」美人便也出言不遜。
「這是我母親的香水。」周子兮說謊。
她至今記得母親雙手攏著她的面孔,看著她的眼睛,對她說:「你記著,書房裡那隻鈷藍描金盤子是你失手打碎的。」又或者「暖房裡那盆蘭花,是你倒翻出來折斷了根。」
校內的學童皆是女生,教師也大都是女人。唐競又非尋常家長模樣,走在其間總要被人多看幾眼,感覺十分違和。周子兮大約猜到他所想,只是暗笑,默默跟在一旁,聽從校監指示,寫名字,答問題,領取書本校服,看著倒是一副恭順的模樣。
「你倒還都記得……」唐競輕笑。這話不過隨口一講,他與鮑德溫幾乎只做涉外商事案子,打架這種事還真沒管過。原因無他,只是因為商事案子的報酬更好。
唐競無意再跟她鬥嘴,轉身出門下樓,只拋下一句:「一刻鐘,我在樓下等。」
比在美國的時候還要壞,她暗暗想,那個時候也不過兩個人一間屋子。
入夜之後回到宿舍,才算是見到同屋的另外三個人,都是滬上名門閨秀,其中一個生得美些,正一臉探究地看著她。
在美國七年,她的上海話已經講不太好,再加上那些女學生的花樣,這寄宿女中里的十個月大約是會要了她的命。她也想過與唐競軟商量,坦白告訴他自己這人實在不合群,他會理解也說不定。可心裏總還有一處越不過去——他與她,是敵,非友,壁壘分明。
唐競未曾回頭,根本不理。
周子兮又問:「是不是你送我進去,也只能你接我出來?」
「地是租的,卻可以這樣……」周子兮在後面感嘆。
「我是宿舍長。」美人試圖立威。
周子兮全無所謂,只覺得好笑。
唐競嘆口氣,索性說了個原原本本:「所有行政訴願都交給領事公堂裁判。至於民刑案件,如果被告是華人或無約國人,就在會審公廨審理。若被告為有約國人,則在各國自己的領事法庭。在所有有約國中,英美又另設了職業法院。英國人的案子如果在領事法庭不能審結,可上訴到英皇在華高等法院,終審于樞密院。美國人的案子則是去美國駐華法院,若要再上訴便是舊金山第九巡迴法院,終審於美國最高法院。」
周子兮倒也不覺氣餒,回房繼續整理,臉上仍舊帶著一絲兒笑意,是山人自有妙計。
何世航反覆告訴她的校名,她自然不會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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