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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島餘生

作者:陳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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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等走到廳外,才知找他的不是電話,而是錦玲。
「那是要做什麼?」唐競不禁好奇。
錦玲倒也坦率,垂目笑答:「就是因為唐律師看不上我們這樣的人。」
想到那兩個冤家,張林海心中鬱悶,嘴上愈加沒完,轉頭看著唐競,哼一聲道:「你笑什麼笑?是不是還那句話,你不改姓?」
「我駕車載你。」他自告奮勇。
喬士京於是出去叫司機,張林海與唐競二人走到院中,忽然道:「他在幫中排行差我一輩,如今處處與我相爭,也不想想當初還不是我救了他一命。」
「吳予培。」寶莉笑答。
唐競語塞,忽然明白自己為什麼對吳予培百般看不順眼。欺世盜名,抑或是救世濟民,吳予培都可以選,他卻不能。他的今日是誰人給的,便要為誰人服務,欠債還錢,便是這幫中的道理。
錦楓里的張帥自是姍姍來遲的,外面汽車喇叭一響,一眾人等又趕出去接。
聽見外面聽差稱呼「穆先生」,唐競與喬士京一道迎出去。
「唐,」她溫言勸他,「你若願意,你也可以。」
「現在大了,您怎麼對我,我心裏都明白。」唐競回答。
「已經比《申報》晚了許多,」寶莉卻是不無遺憾,「明日去浦東,實地採訪。」
他知道寶莉這記者做得地道,時常跑在外面。這一等短則半日,長則三五天,抱不得太大希望。
「那禮拜天?」錦玲抬頭望著他,眼神中有疑惑亦有期待。
「穆先生。」喬士京回答。
穆驍陽只好笑,拱手告辭。
張林海還是那樣看著他,恰好喬士京走進來,見這架勢倒有些瑟縮,不知又有誰觸了張帥的逆鱗。唐競卻是心裡有數,並無畏懼。
「在報上讀到你的新作,」他對寶莉笑道,「只想問有什麼可以效勞?」
唐慧如。
「試戲?」這事由唐競倒是完全不曾料到,看眼前這女人一副溫柔眉眼,淡淡妝,天然樣,不知能做什麼戲。
「你要給他讀書。」總之,唐慧如這樣講,也許是因為傷痛,幾個字說得咬牙切齒,一隻手緊抓著張林海的腕,點過桃紅蔻丹的長指甲深深掐進男人的皮膚里,「我唐慧如的兒子以後是要做大律師的,鉑金墨水筆,www.hetubook.com.com琺琅懷錶,西裝皮鞋,汽車當腳……」最後的時光,她仍舊在說那幾句話。
「誰?」唐競問,似有預感。晴空丸上的死者只是一個行腳小販,每日一頓飽飯不知道有沒有,所謂請律師,大多是無償代理,而且還是刑訴案子,自有檢察廳去管,律師師出無名。
此時,轎車已經開到門口,張林海與喬士京出門上車。
張林海又搖頭輕嘆:「說到底還是小輩不中用啊。」
「你要給他讀書。」她對張帥講。
唐競有些意外,不知這雪芳的紅牌找自己何事。他們兩人之間的交集不過就是那朱斯年三不五時的調侃,說此地的女人,唯錦玲可入唐競的眼。
張頌婷早已經出嫁,孩子也生了一個,只是煙和賭都沾,女婿邵良生亦不中用,在錦楓里混著,討口閑飯吃。
唐競這才想起來,這樣子的鞋,母親也曾穿過。他忽然覺得,書寓里的女人都有些相像。她們並非不聰明,卻總是不知道逃出去,又或者恰恰是因為太聰明了,料到無處可去,所以才不逃。
這個「他」指的自然是穆驍陽,唐競不便插話,只是聽著。
待得穆先生離開,張帥卻也是要走,畢竟年紀擺在這裏,他已很少在外留宿。
去歲,唐競畢業回上海的時候,張頌堯也跟著一起回來過,甚至還拿著唐競的文憑當作是自己的出去招搖,結果被國民政府的高官當面戳破,險些闖下大禍,最後還是賣張林海的面子,才揭過不提。事情好不容易解決,張林海一氣之下便又將這獨長子遠遠送了出去。
但這一天倒是好運,待到傍晚時分,寶莉當真回電過來。
不對,那個時候,老頭子還在台前,張林海尚不是張帥,也非錦楓里的主事,只是個手段狠辣的後起之秀,在租界開著賭館與雞場,在蘇州河上運著煙土,手裡的錢越來越多,手下的門徒也越來越多。
想到此處,唐競覺得甚是無味,又寒暄幾句便掛斷了。
唐競只是笑了笑,知道這話他還是接不上。
唐競聽得笑出來,平素有人點名要她,她還得拿喬三分,今天怎麼落到開口攬生意的地步?
不曾想寶莉卻道:「已經有律https://m.hetubook.com.com師接下這樁案子,明天我同他一道去。」
「我……」錦玲囁嚅,「想去試個戲。」
張帥膝下一兒一女,名喚頌堯與頌婷。
這位穆先生名喚穆驍陽,為幫中「悟」字輩門生,比張林海晚著一輩,可如今滬上青幫老頭子之下,除去張帥,也就是他了。
錦玲看他笑,連忙辯解:「不必給我銀錢,堂子里的份例我也自己想辦法,只要打電話過來點我名字出堂差即可。」
唐競不禁自嘲,這才是他該做的差事,同吳予培比起來,一個是天上明月,一個是地下溝渠,與其勉強,不如隨波逐流罷。
那些產業大多由唐競經手,他這人記性好,聽張帥號稱手中三十萬枚紗錠,便知道是已經把周家的寶益紗廠計算在內了。不過也對,只要周子兮好生生活過這十個月,待到完婚之後,周氏紗廠的紗錠便是他張帥的紗錠了。兩相加起來,確是三十萬,只會多,不會少。
放下電話,他才想起謝力還在雪芳,這一日忙起來,忘記去接,謝力也不來催,一定是樂不思蜀了。
唐競聽到電話那端酷似Dawn的一聲喚,就宛若見了真人,腦中是寶莉短到齊耳的金髮,雪白男裝襯衫與奶油色的皮膚,此刻大約指間夾一支香煙,口紅印子留在過濾嘴上面。
而他與寶莉,大約也只有她想要錦楓里內幕的時候,才會有片刻的交集。
「有事找我?」唐競愈加疑惑,他只知道錦玲姓蘇,湖州人,不過十八九歲模樣,不似堂子里別的女人喜歡踩西洋高跟,總穿一雙平底繡花鞋,纖纖弱質,很受文人追捧。
等了不久,穆驍陽就到了。
「那現在呢?」張林海忽然停下腳步看著他。
果然。唐競心道,輕聲罵了一句:「那假道學,欺世盜名。」
寶莉聽不懂這句中國話,卻也猜到一個大概的意思。
「請的什麼人?」唐競免不了問一句。
慧如。
那一粒子彈從她腹部射進去,卻沒能穿透軀幹,留在身體里,叫她殘喘了許久。也是虧得這殘喘,讓她有時間把身後放不下的事情全都安排好。
不必多說,唐競便知是不能推脫的場合,即刻應下。
「等我電話。」唐競和圖書回答,不為別的,只是突然有些感觸,原來在這溝渠之中也有人將他當作明月的。
唐競接聽,恰是錦楓里打來,喬士京對他說,今夜張帥在會樂里雪芳擺酒,要他也去作陪。
唐競恍然,若是找了相好的,便是要行那回事的,找他卻是不用,只需自己交了份例即可。
臨走,他看見錦玲從檐下經過,大約是要會客,她已經換了一身衣服,腳上卻還是方才那雙繡花緞鞋。
兩人走到院中,穆驍陽才剛下車進門,身後只有一名司機,連隨從也沒帶,身上一襲灰色派利斯長衫,袖口翻出一道月白,手裡拿一柄烏木白紙的摺扇,看起來倒像是個教書先生,見了唐競與喬士京也是十分客氣。
果然,張林海只是輕哼了聲,搖頭笑了:「我有時候也是記掛著惠如,她是女人中少有的俠義。總算你爭氣,她泉下有知,看到了也會高興。」
「明年吧。」張林海只答了這一句,顯然不想再提。
都知道張林海最計較這些,但穆驍陽願意這般相讓,卻也是難得。唐競不禁嘆服,早聽聞此人行事圓熟,果然連這些細枝末節也不會出錯。除此之外,還有另種傳說,這位穆先生眼光毒辣,無論你是什麼人,只消給他看上一眼,就知道你求的是什麼,又值不值這個價錢。而穆先生又是寬容的,不管你值不值,總歸會給點什麼,只當多個朋友。對此,唐競總是好奇,不曉得在穆驍陽眼中,他求的是什麼,又值得別人付出多少代價。
「行了,你去吧。」 他對錦玲道。
也是巧,才剛放下聽筒不久,女秘書接進一通電話。
「你自己快走吧,」張林海卻是轟他,半真半假地笑罵,「多少年兄弟,別跟我來這一套。我今夜就宿在這裏了,哪裡像你,家裡姨太太多得擺不平。」
尤其是對唐競,兩人每回見面,唐競都依幫中規矩稱他「爺叔」,他總是不許,今日還是如此,說唐競好比張帥的養子,而他比張帥晚著一輩,叫他「爺叔」便是亂了輩分。
錦玲見他不耐煩,只得竹筒倒豆:「這個禮拜天,可不可以點我出堂差?」
而他,其實也是一樣的。
他不曉得自己是怎麼來的,只知道母親當年是書寓里hetubook.com.com的清倌人,十五六就能彈一手好琵琶。憑著那樣的才貌,怎麼說也能紅上幾年,卻不知為什麼竟生了個孩子出來。書寓里自然是留不住了,所幸張林海買了她,連帶唐競這個拖油瓶,一同養在一處名叫淳園的外宅里。母親在那裡呆了總有七八年功夫,最後死於一場幫派火拚,是為了替張林海擋槍,走的時候不過二十來歲。
「你說吧。」不過幾句話,唐競已是催促的意思。
唐競記得自己當時七歲多,也該是懂事的年紀了,卻不知為什麼一點眼淚都沒有。他只是木然立在那裡,覺得眼前所見的一切都不是真的——母親中槍是假,這荒唐的希冀更是假的。相比大律師,他更可能成為一個街頭混混,或者善良一點,做個普通的販夫走卒。
穆驍陽為人謙遜,並不自誇什麼。張林海卻是有些吹噓的意思,處處要壓過對方的一頭。
唐競告辭出去,一時微蹙了眉頭,心想莫非又是那個周子兮,自己這是犯了何方太歲,攤上這麼樁差事,竟像是新添了個孩子。
送走了他們,唐競才帶了謝力一同離開。
唐競還記得淳園裡那張大銅床,母親躺在上面,拉著張林海,把他的手硬塞過去。
之後的十數年,外面總有些傳聞,說張帥年紀輕的時候耽於玩樂傷了身體,男女那回事早就力不從心。他得罪的人頗多,所以這傳聞是真是假尚不可知,但有件事確是擺在明面上的。這些年,他姨太太與外室也沒有少納,膝下的孩子卻還是老早鄉下原配夫人所生的那兩個,其後再無所出。
唐競更加意外,又有些不解:「你總有個相好的吧,為什麼找我?」
入夜,又是在會樂里。
錦玲卻也不語,將唐競讓進一間廂房,方才開口:「昨天晚上我那裡有客,等借口出來,你已經走了。」
席散之後,穆驍陽還是講規矩,要送張林海先走。
「你這是什麼意思?莫非是要逃出去?」唐競看著她,眼神玩味,不知這女人是真傻還是假傻。這會樂里其實都是錦楓里的產業,說穿了也就是雪芳的房東與庇護,而他與錦楓里的關係,她應該是知道的。
唐競一怔,停在原地。已許久沒有人提過他母親的名字,此時聽起來竟https://m.hetubook•com.com有些陌生。
酒過三巡,又有聽差進來,湊在唐競耳邊說外邊有電話找他。
唐競有時候想,這大約也是自己在張林海身邊總有一席之地的重要原因。如果張帥有個得力的兒子,很多事情就會不一樣了。
穆驍陽多伶俐,笑說:「那我這裏一份大禮要先準備好。」這回事便就此揭過了。
直到最後,他都沒有哭。反倒是張林海動了感情,反反覆復拍著唐慧如的手背,鄭重應下。
唐競於是收了笑,謙恭地說:「那時候小,不懂事。」
唐競聞言不禁想像,她這樣一個洋婆擠在華棧碼頭的販夫走卒中間,講一口流利卻又荒腔走板的中國話,會是多麼有趣的反差。
穆驍陽見著張林海,帶笑寒暄:「聽說周小姐已經回來了?大公子什麼時候學成歸國請我們吃喜酒啊?」
也算是恪守諾言,張林海一直供著唐競讀書,自小便是與張頌堯一同上學,後來又一同留洋。但與其說兩人是同窗,還不如說唐競是這位張少爺的伴讀,頌堯的功課便是他的功課,頌堯的文章便是他的文章,只可惜升學升到後面,到了洋人的大學里,這伴讀也不管用了。
回到事務所,唐競便給《大陸報》報社打去電話,對接線員說要找寶莉華萊士,得到的答覆卻是不在,只好留言等她回電。
喬士京先到一步,已經張羅了酒水菜色。謝力也被安排在座上,當然是因為安良堂司徒先生的面子。唐競看他仍舊一臉酡紅,與昨夜那個女人難分難捨,像是還宿醉未醒,倒有些後悔將他帶來這裏。銷金蝕骨的例子,他也是看得太多了。最近的一個,便是周子勛。
「不是不是。」錦玲也笑,倒好像逃跑是天大的笑話,分毫不似作假。
「是有一件事求唐律師。」錦玲開口,倒是有些為難的樣子。
錦玲面子上有些赭色,這樣子在堂子里亦是少有:「我在報上看見明星公司聘演員,想去試一試。」
待到坐下吃酒,檯面上談的都是生意,只是從前的煙館妓院,如今已經換做銀行、紗廠、船舶公司,連同這兩個街頭混上來的青幫門徒也儼然化身成為金融家與實業家的模樣。
張頌堯與唐競一般年紀,留洋讀書接連換了幾所大學,文憑卻始終不曾拿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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