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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島餘生

作者:陳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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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為什麼這麼說?」他問。
「你快走吧。」她搶在前面,聲音變冷,疊起報紙丟回座位上,從他車裡下來。
片刻的靜默之後,唐競反問:「吳律師怎麼就看出來我幫得上忙呢?」
這句話,唐競在美國時就聽他說過幾次。
周子兮垂目立在一旁回答:「考的是喬叟與莎士比亞,在美國七十年也沒有用。」
吳予培回答:「水巡捕房與菜市街同人會。」
「那孫桂妻子的訴狀呢?」唐競又問。
唐競看著她,不知哪裡不對,又招惹了這位大小姐,卻突然冒出個念頭。
他尚在考慮如何規勸,周子兮已經開了車門,坐進後排,拿了車內的報紙展開來讀。
而後又是死者妻子具狀鳴冤,說出截然相反的另一個故事——伊夫孫桂,年四十九歲,系至該輪販售食物,因索取欠資爭執,遭凶毆致斃。經人報告水巡捕房,派員前往搜查,發覺日水手肇禍后,更希圖拋屍滅跡。其手段兇殘,行跡惡劣,令人髮指。懇請予以援手,申雪冤情。
他知道吳予培已經投入大量精力,其實當務之急便是趁著此案走紅,唱唱民族大義的高調,把握住這賺取名聲的大好機會。而有了名聲,諸如商會法律顧問之類的聘書便會如雪片般飛來。這本來是朱斯年的領域,但朱律師畢竟已經上了些年紀,又是個愛玩兒的,花在妓院、舞廳、跑馬場的時間比在事務所里的多,總要有個後起之秀,繼承那商會大律師的第一把交椅。
「然後呢?」她追問。
默了片刻,周子兮又開始看報紙。
「那你打算怎麼辦?就看著日本人將嫌犯解送出境?」唐競覺得此人實在迂得可愛,又有些怒其不爭,心想難道不要名聲,就可以換來真相嗎?
「就是你吧?」她已經猜到。
唐競心中一動,卻仍不表態,只舉手叫過西仆結賬。吳予培要與他分賬,他不齒,丟下鈔票,揚長而去。
話到這裏,已是通透。這兩處都是青幫的勢力,他要求唐競相助。
唐競看著,禁不住笑出來,這都是怎麼了?不知道他是流氓么?一個兩個都指望他做這些稀奇的事情。
「如何?m.hetubook•com•com」周子兮反問。
「教員圖書室也有報紙。」周子兮對他扮一個鬼臉,意欲再說,卻見唐競低頭去看手錶。
他撥下報紙一角,溫聲問她:「究竟為什麼要這樣?」
唐競笑起來,頓覺此人其實也不是那麼無味的。
他於是換一個話題,將周子兮方才的話題奉還原主:「晴空丸案你怎麼看?」
「晴空丸案,你怎麼看?」她藏身在報紙後面問。
他電話打過去說明來意,雪芳的姆媽驚得半晌沒有反應,倒也沒敢多說什麼,放了錦玲出去。
「我會同她好好談。」唐競聽過教誨,向校監保證。
但吳予培可以置之不理,周子兮卻是他的責任。
腦中又閃過相似的畫面,學校,汽車,男人抬腕去看手錶。
唐競聽著這話,也是有些心酸的味道,但錦琳卻是挺得意,只是成功與否,尚且不知。兩人又聊了幾句,錦玲想起離開雪芳時姆媽那些腌臢言語,對唐競多少有些過意不去。
「你們不是都有槍嗎?謝力都有。」周子兮當然不信。
自那日從雪芳出來,又去錦楓里見識過一場,謝力便對唐競說,他不打算回美國去了。
一輛黃包車拉著蘇錦玲來到華懋飯店,唐競隨即打發了跟著同來的聽差,另雇了車送她去明星公司。
回事務所的一路上,唐競都在想,不是在想晴空丸上死去的孫桂,而是在想明月與溝渠。
說起謝力的身世,不知該算第一代還是第二代的移民。他七八歲上跟著母親從廣東出發去投奔在美國做勞工的父親,十來歲在血汗工廠做得怕了,便到唐人街混跡,苦頭也是吃了不少,總算人生得高大,腦筋也活絡,拜入安良堂似乎已是他當時最好的選擇。
一半好事,一半好奇,他駕車跟過去,探身搖下車窗,朝上街沿喊一聲:「吳律師,吃飯啦。」
「要是當真開除,你又待如何?」周子兮卻是不信,「拔出手槍拍在校監的寫字檯上?」
唐競似有所悟,亦看著她。
「從前有個小孩……」他剛開頭。
吳予培倒是無所謂他如何反應,仍舊娓娓說下去m•hetubook•com.com:「這幾日,我與華萊士小姐幾次去往華棧碼頭,已經查明孫桂妻子訴狀中的說法確系傳聞,但也知道有兩個出處。」
這一下,輪到唐競意外。他加速向前開了一段路,才問吳予培:「你要去哪裡?」
唐競撫額,徹底放棄。
「果然是你。」她果然無動於衷。
但就在她離去的那一瞬,他已經如願看到她眼中的光。
此地其實也不是自己的地方,唐競很想提醒。但反過來想,這裏同樣算不得是洋人的地方。巡捕不可越界執法,租界當局若不是依靠幫派,怕是連一個盜匪都捉不到,在法租界犯事,跑到公共租界即可,再不濟便去華界。而幫派無有當局扶持,亦不可能發展到如此地步。與其說是自成一國,倒不如說是一個雜耍場,你方唱罷,他又登場。
唐競不知道雪芳的那對綠肥紅瘦與這個決定有多少關聯,也不甚關心。說穿了其實也是私心,他確實需要一個全然是他自己的人。這個人需與錦楓里隔著那麼一層,但又懂得幫派規矩。謝力,正好。
等試戲回來已是傍晚,錦玲告訴唐競:「那邊都是體面人家出來的女學生,導演讓她們哭,一個個都哭不出來,對我來說就是太簡單了。」
唐競意外,沒想到她在此處也會聽到這官司。他一把抽走她手中的報紙,答:「與我無關,也與你無關。」
他知張林海多疑,不願引發遐想,似乎是他豢養私兵,索性擺到檯面上,開口與張帥商量。
出了校監室,兩人走在校園裡。唐競自覺不便去女學生的宿舍,將周子兮帶到他停車的地方。
周子兮倒也不勉強,即刻換了一個有關的話題:「校監說再多幾個丁等便可除名出校。」分明是該擔憂的一句話,她的語氣卻是慶幸。
不知為什麼,唐競有些失望。
唐競嘆氣,簡直不想再說什麼。
唐競將他安排在錦楓里住下,與其他門徒一般無二。安良堂隸屬洪門,謝力不便改投青幫,但至少得擱在人家眼皮子底下。
「放完假回來考試,他仍舊是第一名。」唐競說出結尾,自己也覺得甚是無力。
隨後幾和*圖*書日,滬上中西報紙儘是晴空丸案的消息。
還未等他曾想出個所以,就已踏進寫字間,女秘書遞過來一紙電話留言,是聖安穆女中的校監女士打來,請他過去傾談周子兮小姐學業事宜。
周子兮意外,卻還是即刻回答:「雙方的說辭都不可信。」
吳予培點頭,苦笑道:「這是公訴案子,我其實也是無權辦理的狀態,不過是以律師身份代表家屬與各處交涉,眼下遇到的都是拖延的態度,我可說的只有無可奉告四個字。」
其實,這租界中正經留洋回來的華人律師統共就那麼幾個,彼此的底細早就清楚。
周子兮於是侃侃而談:「檢查廳的結論當是水巡捕房查問的結果,而查問對象定是晴空丸上的日本水手,自然抱著為涉案者開脫的心態,指責孫桂盜竊在先,試將事件描述為意外,以洗脫罪責。」
「我說個故事給你聽。」他想了良久,終於道。
唐競尷尬,只得換了一套說辭,勉強繼續:「有一年冬天極冷,旁人都回去過聖誕節,宿舍里只余他一個。」
唐競心下一軟,想說句安慰的話卻又不能,只因這一問終是無解的。
「你放心,學費已交到明年六月底。」唐競乾脆打消她這個念頭。
「就是有事相求的意思。」吳予培又道。
門外兩個幫辦走過去,看見他拿著便箋笑,好似見了鬼。
「你不是問考到甲等如何嗎?」他道,明知自己只是一時興起,也許下一秒就會後悔,還是忍不住說出來。
她收了笑,對他道:「考到甲等又如何?難道拿來做嫁妝嗎?」
「沒有。」他騙她,雖說他是錦楓里唯一背景清白的好人,但汽車手套箱里總還是裝著一把勃朗寧。
唐競不與她啰嗦,努力回憶自己念書時受到過何種鼓勵,似乎只有母親所說的鉑金墨水筆,琺琅懷錶,西裝皮鞋,汽車當腳。這番話擱在周子兮身上,顯然不合時宜。
似乎很有道理,唐競一時不知再說什麼。
「為什麼不這樣?」周子兮抬頭看著他。
一邊吃,一邊沒話找話講,比如何處念的書,又曾在哪裡高就過。
吳予培低頭對著盤中刀叉,卻是笑了:「所以和*圖*書,今日與唐律師一道吃飯。」
又一日中午,唐競出了寫字間,在哈同大樓下面看到吳予培被記者攔在路上。
「講。」周子兮裝作不感興趣,但聽一聽也無妨的樣子。
就這麼繞著圈子聊了許久,等到一頓飯吃得差不多,唐競才忍不住問:「適才的記者是為了晴空丸的案子而來?」
周子兮卻還要追問:「喂,你有沒有槍?」
唐競本來未曾希冀能從她這裏聽到什麼了不起的高見,此時眼見著她雙眸亮起來,倒是有些意外。
唐競嘆服於她的邏輯,可見她還要繼續說下去,偏又一聲冷笑打斷:「難怪英文只得丁等,成日都在想什麼?」
「你在美國七年,英文得丁等?」他甚是無語。
「我已經儘力。」周子兮又說了一句。
不想吳予培卻道:「我是律師,不是文人,沒有證據支撐的話,不可說。」
之前聽寶莉說,吳予培已接下這案子,此時卻不見有何動作。他搞不懂那假道學究竟在做什麼,本以為只是沽名釣譽,如今看起來卻是連沽名釣譽的本事也沒有。
但其作用卻都不過如此,始終無有哪個真名實姓的目擊者出來說明真相,有的只是各種猜測與坊間傳聞。而那兩名涉案的日本水手,經領事館運作,以領事裁判權庇護為由,不日就要被解送出境了。
校監板著一張面孔看著他們倆,哪怕聽不懂中國話,也看得出這位監護人養而不教,於是不帶髒字地一通教訓,連同唐競一起罵進。
吳予培知道唐競身後是青幫,唐競也知道吳予培出身書香門第,曾在滬上法政大學就讀,後來拿到法蘭西一等獎學金,去往巴黎一路讀到博士,畢業后考取法國律師執照,又曾在法蘭西銀行供職,可謂身家清白,光宗耀祖。但看其履歷,應當也是對商業法更加熟悉,眼下這樁刑事案子本不是他的專長。
吳予培面無表情,反過來問他:「不是說吃飯么?」
先是檢查廳收斂屍體,立案調查,得到的結論近乎于滑稽——死者孫桂系慣行竊盜,時以販賣洋酒食物為名,在各輪船竊取財物。日輪晴空丸是日失竊金錶一隻,由水手藤間、城戶二人在孫身和圖書上搜出,正擬報案拘捕,孫畏罪圖逃,舉步倉徨,撞在船邊鐵器上,碰傷頭顱致死。
不多時,唐競已經坐在聖安穆的校監室內,手中是周子兮的記分冊。
「若你能得一個甲等,我帶你去華棧碼頭。」他承諾。
吳予培笑了笑,倒也坦率:「其實,是華萊士小姐相信你。」
吳予培回頭看見他,先是一怔。唐競總覺得那神色中多少有些厭惡的成分,但許是實在被記者追得不勝其煩,吳律師終於還是拉開車門,上了他的車子,任憑記者在外面拍打車身。
唐競卻令她失望:「舍監於是欺負他,停了暖氣。他凍得不行,為了取暖,便把書本與筆記統統擱在爐子里燒掉。」
再後來便是華棧碼頭聯會、浦東同鄉會等各色組織呼籲查明真相,以平民憤,甚至有人聯想到年前日商紗廠大罷工中的犧牲者,一時間各種口誅筆伐可謂連篇累牘。
「說下去,說下去!」周子兮鼓勵,是打算聽鬼故事的架勢。
「什麼意思?」唐競不懂。
於是,這邊廂一封越洋電報發過去,那邊回復,謝力便是留下了。
「訴狀上的說法似乎更合乎于常情,」周子兮想了想,「但死者的妻子顯然並非是親歷者,那訴狀中『凶毆致斃,希圖拋屍』的說法究竟從何而來?若能列明人證……」
「到底不是自己的地方。」他這樣對唐競感嘆。
唐競卻是自嘲,像他這樣的人,哪裡在乎多這一兩樣罪名?但見錦玲淡淡笑著,便也足夠了。
「Deal.」她冷冷回答,說完轉身就走,只留給他一個背影。
「這種事你來問我?」張林海卻這樣反問,覺得十分滑稽,「司徒先生那裡招呼打好,其餘你自己做主罷。」
「哪兩個?」唐競其實已有所感,只是裝作不懂。
眨眼便是禮拜日,唐競如約點了蘇錦玲出堂差。
唐競失笑,本以為是自己調戲了人家,強拉來吃飯,卻原來是這假道學存心等著他呢。
他於是將吳予培帶到一處白俄開的西餐館,以免交換口水。兩人各自點了一份簡餐,面對面坐下。
「怎麼會呢?」唐競不解,「這案子外面傳聞多得很,吳律師大可以現成拿來做文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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