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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島餘生

作者:陳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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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旁聽席上又是一陣嘩然,有看得懂的,為通達公司言辭的前後矛盾不齒。也有看不懂的,覺得宋律師的主張確有道理,船難家屬本就該與新興號船東站在一處,一同向日本人索要賠償。
多日往返奔波取證,到了法庭上不過就是一句話而已,唐競這樣想,但值與不值卻非一句話可以說清。
宋則茂更是無奈,起身繼續向春明號船長提問,這才遲遲引出日輪吉田丸違反航章,侵佔他輪航道行駛的情節來。
「這裡是打撈罹難者屍體時,尋回的220張船票,其上字跡仍舊清楚可辨。」吳律師繼續說下去,「除此之外,在事故中丟失的船票,也都已經在滬揚一線沿途六處碼頭上查到兌票記錄與記賬聯。」
許是看錯,他覺得周子兮微微紅了臉,他從沒見過她這樣。
開庭時間將近,法警打開大門,只一眨眼功夫旁聽席已坐得滿滿當當,中間和兩側的過道上也站滿了人,就連窗外都有踩著石頭探頭看進來的觀眾,偌大一間屋子裡充斥著嗡嗡的人聲,泛著各色人等的體味。
周子兮不曾見過這樣的場面,擠在人群里茫然不知所措,最後還是被唐競護到一旁。
「這還怎麼看啊?」她不禁喪氣。
樓下法庭內,一名中國推事已坐在審判官的高桌後面,身旁果然還是有洋大人觀審。兩人並排而坐,仍舊是會審公廨時代mixed court的模樣。而那洋大人也不是陌生面孔,就是新興號慘案公斷會的仲裁員之一,那個美國總董。
待法警離開,周子兮才對唐競方和-圖-書才的行徑表示不齒,亦學著他的樣子與他握手。唐競只當她在演啞劇,怔了怔才明白她的意思,一時間卻還將那隻手捏在掌心。
公堂後面,旁聽民眾喧嘩依舊,法警的喝令沒有多少效果,推事只得又敲了一通法槌,庭上這才安靜下來,好叫原被告雙方舉證。
而後,推事請原告陳情。
再看左右與對面,也有不少人被帶到樓上來觀審,大約錢多臉熟,只有他們是單間,搞得好像是戲院的包廂。
按照吳予培本來的想法,是要將這些船票裝裱成冊,再呈上審判席的。但唐競卻要他貼出來,一張,一張,全都貼出來,讓所有人都能看到。時至此刻,唐競知道自己又對了一次,臉上卻沒有一點笑意,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氣。
吳予培自然又請出春明號船長,並出示泰興口岸氣象記錄,以證明當夜天氣晴好,事故的發生的原因並不存在被告辯稱的不可抗力。
對方代表律師宋則茂起身,說出事故的另一半:新興號為鋼鐵制單葉船舶,至案發前下水開行僅一年零三個月,噸重1206噸,馬力750匹,吃水十尺。1月19日傍晚由上海出發,沿長江溯流而上向揚州行駛,共載船員106人,搭客294人,另有貨物若干,運轉良好,載重匹配,完全處於適航狀態。直至當夜9時許,船行至泰興口岸附近,夜深霧重,才發生了之後的撞擊與沉船事故。通達公司船東雖為遇難者哀痛,但此次船難並非由我方輪上機械故障或者人為疏漏所致,懇請和圖書庭上駁回原告的訴訟請求。
進行到此處,被告席上的何至來面色已然不好,一把拉過宋則茂耳語,看臉上的表情也似是有天大的冤枉。
總算樓下的推事救場,敲擊法槌,宣布開庭,嗡嗡的人聲也忽而寂靜。
說到這裏,旁聽席上已是議論紛紛,大約都是周子兮方才的問題,為什麼原告被告雙方都不提日本人?
「吳律師為什麼要提日本人?」唐競反問,可才要細說卻又被周子兮「噓」一聲打斷。原來,庭上已經輪到被告發言。
法庭內又是一陣寂靜,就如方才誦讀罹難者姓名的時候一樣。
唐競站在她身後亦往下看,臉上卻是靜靜笑起來。
吳予培從原告席上起身,代表船難家屬會發言。與方才漫長的名單相比,他此時的言辭卻是十分簡略:民國1X年1月19日傍晚5時,四百余旅客、船員在上海口岸登上通達公司船舶新興號。是夜9時許,新興號行至泰興口岸附近,突發事故,船身嚴重破損,江水湧入艙內。四百餘人中共計361人未能逃生,葬身江底。新興號船東通達公司至今未有支付船難家屬分文,是以懇請庭上裁斷,責令其支付撫恤金,賠償船員及乘客的生命損失。
大約是因為好奇,旁聽席上終於安靜下來。前排有人探頭細看,才知道都是船票。
也是難怪,這一陣,新興號慘案的報導連篇累牘,吳予培所謂「國民大律師」的稱號也口口傳揚,除去關心案件發展的熱心市民,還有那數百船難家屬,以及滬上各大中外報紙的記者,https://m.hetubook.com.com這人頭濟濟的場面早就可以想見。
「所以,事故是由吉田丸違規闖入上水航道所致,」宋律師總結,「作為新興號船東,通達公司亦是此案的受害者,還望庭上知悉,令原告另尋途徑追償。」
聽到此處,周子兮輕輕說了一句:「吳律師怎麼沒提到日本人?」
周子兮上車還是坐在後座,不知是不是錯覺,唐競總覺得她比從前太平了許多,既沒有要求坐到前面來,也不問到了沒有,只是坐在那裡,隔窗看著街景,在後視鏡中留給他一個側臉。見她這樣,唐競便也無意攀談,卻又覺得車裡安靜得有些異樣。
唐競不禁冷笑,顯然那宋則茂也是騎虎難下。公斷會的仲裁員之一就坐在審判席上,既然「夜深霧重」是他在公斷會上辯稱的理由,此時若不想被視作假證,就只繼續抓著的這個由頭不放,哪怕這四個字等於是白白送給吳予培一城。
開庭那一日,唐競替周子兮寫了假條,托謝力送去弘道女中,自己又開車到周公館,接了那位周小姐去租界臨時法院。
吳予培亦在此處停了一停,手執那一枚船票,從旁聽席前走過,再交到審判席上,這才又開口道:「乘客購買船票之時,即為與船方定立客運契約。本案361名罹難者,亦即總共361份與通達公司定立的契約。而通達公司未能履行,船難家屬是以提出索賠要求,此乃基於契約的糾紛。至於對方宋律師提出吉田丸違章行船一事,乃是新興號與日輪之間的侵權糾紛,與今日庭上所訴事由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同,且已交由公斷會仲裁。當然,我方對公斷結果亦十分關注,也望能還原事件真相。若通達公司需船難家屬會提供任何人證物證,我方一定傾力相助。」
所幸,目的地很快就到了。
宋則茂落座,吳予培又站起來,似乎並未在意法庭上喧嘩,只舉手示意幫辦推上一塊黑板來。板上密密貼著撲克牌大小的紙片,總有兩百余張,全都浸濕過,然後再風乾,紙面凹凸不平,留著泛黃的水漬。
庭審開始得有些沉悶,依照審理規程,推事要核對原告與被告的身份。單單誦讀那361名罹難者的姓名,就花去了很長一段時間。不過,公堂上旁聽的民眾倒是十分肅穆,聽著那96名船員以及265名乘客的名字,久久寂靜無聲。
庭上議論聲又起,如蜂巢散了嗡嗡不止,有人鼓掌,是為吳予培喝彩。但還沒等眾人再次安靜下來,何至來已經紫著一張面孔倒下去,宋則茂立刻扶住他,一手掐人中,一手向推事示意。槌擊聲於是又響,推事宣布暫時休庭。
唐競心想,你總算開口講話了啊,嘴上卻仍舊不語,轉身徑直離開,沿著走廊出去。周子兮不明就裡,小跑了幾步才追上去,卻也賭氣,偏不問為什麼。
樓下庭上,吳予培已走近黑板,取下其中的一張,念出票面上的姓名、艙位、起始港口與目的地,以及發船的時間和日期。
這臨時法院,其實就是原本的會審公廨,才剛改了名頭不久,去掉了「會審」二字,是臨時過渡、準備交還領事裁判權的意思,亦是「大上海特別市」hetubook.com.com計劃的一部分。
直等到唐競找上一個相熟的英國法警,她才算猜到是怎麼回事,眼瞧著他將一張折好的鈔票掖在掌中,趁著握手的功夫,已然遞了過去。那動作一氣呵成,溜得不行,一望便知是老吃老做。法警得了好處,自然會意,隨即將二人帶到樓上一間檔案室內,推開窗望下去,恰好就是法庭。
「開始了。」她輕聲對他道,抽回那隻手,轉身趴在窗口。
見她頭也不回,只專註望著下面,唐競既好氣又好笑,只得心道,你且看著吧。
聽上去像是一個不錯的轉變,但唐競卻知道其中更多的細節。比如除去院長與推事是中國人,這臨時法院里還另有一名外國書記官,掌管著所有案件的分派,判決的執行,甚至整個法院的財政大事,不是院長,勝似院長。而且,滬上各國領事倘若覺得某樁案子關係重大,依舊可以來這裏旁聽庭審,並且發表意見。就連庭上的法警也跟從前會審公廨時代一樣,全部由工部局聘用派遣,身上穿著外國巡捕的制服。
這不倫不類的樣子叫唐競看得好笑,卻也只能用吳予培說過的話安慰自己,如今的一切就好像在灘涂上造城,看著是東一點西一點,進兩步退一步,但總也會有拔地而起的那一天。他雖然悲觀,卻也希望現實真的能這樣,至少別叫老實人失望。
至此,一切都與唐競他們所預料的一樣——美國人是關注這個官司的,也就是說中方在公斷會上並不至於那樣孤立無援,結果也並非毫無希望。
兩人走到庭外,時間尚早,但來聽審的人已經擠了一個水泄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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