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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差不多三十年前的事，曾有一樁舊案，一家中國商號向某洋行訂購歐洲產紅狗牌麵粉若干噸，海運到貨時發現麵粉發紅變質。商號於是向會審公廨提起訴訟，要求退貨退款，洋行卻辯稱合同中所寫的「紅狗粉」就是這種發紅了的給狗吃的麵粉，貨物對版，恕不退換。而會審公廨偏袒洋行，最後竟真的判商號敗訴。

唐競在旁看著，早就等得沒了脾氣。三個人最終離開租界臨時法院的時候，已是下午三點多了，午飯鐘點已過，晚餐又還太早，只得找了一家餛飩店坐下吃點心。

車在正宅門口停下，傭人過來開門接她進去，兩人同時收了笑，回到原本疏遠的表情，竟然十分默契。

那時，他就覺得奇怪，與母親口口聲聲希望他成為律師一樣奇怪。唐惠如這麼一個書寓里的妓|女，是從哪裡聽來這些的呢？又為什麼偏偏記住了，再一遍遍地講給他聽？

唐競果然被她激出一點不服來，說：「你現在就到吳律師那裡去，六法全書隨便挑一本，回來考我。」

這話顯然是說給周子兮聽的，是委婉拒絕的意思。尋常女孩子聽見，大約已經羞得無地自容。不料周子兮卻是笑起來，好像聽了什麼說不得的笑話，低著頭，雙肩聳動。

唐競不知她什麼路數，但總覺得沒那麼簡單，一時未有開口。

只差一點點，唐競忽然想，方才的某一刻，他幾乎就要把這判例背後的故事也告訴周子兮。比如他生在哪裡，如何長起來；比如那個容不得小孩子，尤其是男孩子的書寓，比如淳圓里的那場槍戰，還有他走著去學堂的漫長的路，以及後來大學里那和圖書一間小到不夠他展開雙臂的宿舍，書堆滿每一處，只一雙皮鞋亦寶貝地擱在書架上面。甚至還有他已經對她說過，卻又被她不屑那件事——聖誕節，人都走光，暖氣停掉，他獨自裹著一條毯子在爐邊燒著卷子和舊書。

一時間，他又想起方才餛飩店裡的情景來，曉得這是在笑他。

而吳予培求學法國，乃大陸法系正統法學博士。兩人早前在事務所里模擬庭上辯論時，唐競就已經見識過吳律師援引羅馬法典籍《民法大全》的派頭，一口拉丁文與文言白話相得益彰，解釋契約與侵權的不同，侃侃而談，精準明晰，那宋則茂哪裡會是吳予培的對手？

到了哈同大樓，先去三樓吳予培的事務所參觀，所里的幫辦尚在工作，吳律師也是事務繁忙，一坐下就起不來了。唐競陪著周子兮轉了一圈，待兩人告辭出來，他便去撳電梯，是要送她回去的意思。

再到後來，會審公廨遷至現下這座西式公堂里，主審官也變成了外國領事。

庭審持續了大半日，待到原被告雙方辯論終結，推事宣布休庭，還需評議案件，擇日宣判。

周子兮卻不罷休，道：「還有你那裡。」

唐競見混不過去，也不與她多費口舌，又上了一層樓，帶她去鮑德溫事務所。

但這是在法庭上，被告席這麼顯眼的位置，怎麼可能看不到？

唐競沒有下車，隔著車窗看著她消失在大門後面，才駕車離開。院門口，趙得勝向他揮手致意，他點了點頭，心裏卻還在想方才那個紅狗粉的案子。

這一頓點心吃了許久，雖然吳予培把未婚妻也搬了出來，周子兮卻根和-圖-書本無所謂，照樣追著問下去。大約也是看出她動機純潔，真的只是求知若渴而已，吳律師便也耐心解釋，簡直要把那羅馬法的產生、施行與發展統統說一遍，就如在大學里講課一般。

唐競知道，周子兮一定也看見何世航了，只是完全沒把此人放在心上而已。他還記得那封信，除夕夜，周子兮交到他手上，讓他看著辦。若按常理而論，男人對女人開了那樣的口，兩人之間多半也就是完了。但周子兮似乎從來沒有表現出失戀的悲傷，恰是這一點叫他心驚。

說出來難以置信，第一次聽到這笑話一般的案子，竟是小時候母親說起的。究竟是當作笑話來講，還是作為理想的敦促，他已經記不太清。之所以今日還能複述出其中的細節，是因為後來當真在一本舊案卷里看到了這個判例。

此時再看庭上的局面，果然勢如破竹，被告一方完全落於下乘。

店鋪不過一開間門面，擺著幾張的八仙桌，顯得有些逼仄。周子兮倒不嫌棄，也無所謂吃什麼，只是對方才庭上的辯論意猶未盡，追著吳予培問這問那。而吳予培本也是有問必答，做老師做得盡心盡責。

比如清帝治下的時候，最早是洋涇浜北首理事衙門，後來才變成會審公廨，常年有一個隸屬於知縣的七品官員擔任中國法官，英美領事分了一三五二四六擔任陪審官，禮拜天休息。當時所審的案子有許多都是古怪的瑣事，常有中國人因為在窗口掛著風雞風鴨，有礙觀瞻，或者當街給馬換籠頭，阻塞了交通，被帶到那裡受審。

唐競扶額，只得跟在這兩個人身後，步行去南京路。ｈtｔps://m.ｈetubｏok.com.cｏm

吳律師即刻點頭笑答：「好啊，只當是消食了。」

周子兮卻渾然不覺，只環顧四下，問：「吳律師那裡擺了整整幾個書架的書，你這裏怎麼一本都沒有？」

唐競好笑，心想大約又是那句話——同為律師，還是吳先生看起來更像樣。他於是兩指並在一起，碰了碰太陽穴，隨口回答：「都在腦子裡。」

唐競便也偷閑，索性管起閑事來。

他其實也覺得奇怪，怎麼會是她呢？

他先看被告席上的何公子，與去年夏天在碼頭上初見時相比，似乎是瘦了些，臉上也沒了那種少年得志的清高，蹙眉的樣子看起來有些尖刻。

他忽然覺得，這女孩子確是琢磨不透的那一種，有時候柔軟得叫人心疼，有時候又似乎根本就沒有心。

隔了片刻，重新開庭。

周子兮卻不屑也不信，輕哼一聲道：「Show off！」

那她的心思究竟又在何處呢？他不禁猜想，哪怕結果毫無意義。

最後，還是唐競把這二位拉出了餛飩鋪。

見這二位任由兩碗餛飩脹在那裡，唐競莫名不爽，冷冷笑了一聲，奉勸周子兮：「你別總纏著吳律師了，信不信他在宜興鄉下已經有老婆？」

唐競看了一眼手錶，時間已過午後。他猜周子兮一定是餓了，便說要帶她去吃飯。不想周小姐卻不著急，一定要等吳律師同去。而那吳予培更加麻煩，收拾訴狀與物證不算，還要與船難家屬親切交談，耽擱了許久才從法庭里出來，一路走出去又不斷有記者圍上來提問照相。

隔了片刻，吳予培才清了清嗓子開口：「我……在法國留學的時候就已經訂婚了……m.ｈeｔuｂｏoｋ.ｃｏｍ•ｃoｍ她學醫，今年夏天歸國……」

就算是應了她的激將吧，唐競一路說起會審公廨的變遷，以及那些久遠的判例來。

照他本來的打算，進了門四處看上幾眼也就可以了。可所里的幫辦與秘書見他帶來這麼一個小姑娘，全都投來好奇又好事的目光。連鮑德溫都開了隔間的門，出來看熱鬧。

其實，聽見吳予培說自己在法國已有未婚妻，他也是意外的，倒不是看死了這位正人君子只能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親，而是因為周子兮的反應。他已經知道，她對何世航只有鄙夷，甚至很可能從沒動過真心，如今看起來，對吳于培也只是單純的欣賞與尊敬。

唐競怒其不爭，給男人丟臉，讓律師蒙羞。但這臉皮子嫩的毛病大約也是改不好的，他只得踢了踢周子兮的鞋子，叫她快別笑了。周子兮倒也聽話，果然收了笑，抬起頭一臉乖巧地看著他，桌子下面卻是一腳踢回來。鞋尖正磕在唐競的小腿上，他吃痛，又不好說什麼，生生將這一口氣忍下去。

周子兮卻不語，也沒動地方，只是在他桌邊的扶手椅上坐下，抬頭看著他笑。

這話出口，桌上另外兩人一時噤聲，唐競自己也覺得有些過了。

唐競知道周子兮是在笑他，吳予培卻不清楚這算什麼路數，微微紅了臉，十分尷尬，完全看不出是方才在法庭上揮斥方遒的那個人。

吳予培卻是直腸子，已然回答：「是啊，走著去也不過十分鐘。」

兩人並未逗留太久，不多時便又離開哈同大樓，回到租界法院開了汽車，再往周公館去。

再看周子兮，眼睛里卻好像完全沒有這個人，只是盯著庭上的唇槍舌劍，hｔtps://m•ｈｅtubｏok.ｃｏm•ｃom一雙手扒著窗檯，細巧的手指扣進窗框里。

「我可不可以去看一看？」果然，周子兮開始提要求。

這些往事，哪怕是對寶莉，他都不曾說過些許，只望把走來的那一程統統拋在身後，再也不提起。但對周子兮，卻不一樣。他想告訴她，也許只是一些瑣碎的記憶，也許是自己全部的經歷。

唐競知道，此時的吳予培確是需要這樣的排遣，而不是糾纏在已然結束的庭審里，反覆猜測輸贏的可能。有周子兮這麼一個好學的學生，讓他過過當先生的癮，也是正好。

「你笑什麼？」唐競問，心中竟生出一絲惶惑，像是被她看穿了一樣。

餛飩鋪的老闆卻從沒見過這樣的客人，只買三碗餛飩便佔著位子這麼久，眼看著晚市將近，忍無可忍，過來連收碗帶抹桌子，示意他們差不多也該走了。

被告席上，通達公司的代表已然換作了何世航。唐競不知道那何至來是真的身體有恙，還是存心做做樣子，好為宋律師爭取一點翻書的時間，只能確定這書就算是翻過，也是白翻了。

「我高興，笑都不行啊？」她又反過來問他。

此時六法體系不過剛剛建立，《民法》只有一個總則，《債編》抑或是《海商法》都未頒布。處處都不成熟，甚至根本沒有具體的法條可循，只能回到最本質的概念，從法律體系開始梳理。

唐競發現自己竟然也有覺得尷尬的時候，立時把周子兮帶進入自己的隔間里，反手關上了門。

周子兮卻還沒完，站在街邊左右看了看，問：「此地離你們辦公的寫字樓是不是不遠？」

大約是他故事講得不錯，周子兮聽得入迷，彷彿一晃神就已經到了周公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