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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島餘生

作者:陳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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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然而,那一夜過去,唐競並沒有去電報局。
張太太卻不以為意,正好借他這句話發揮,瞟了一眼張林海,嘴上假作醋意:「說是趕著他爹爹壽辰買的船票,我這個當媽的過生日就只得一封電報。」
他只是忽然想起在腦子裡轉了一整天的那些念頭,所有那些可能許給他自由的所謂的辦法。時至此刻,他才不得不承認,之所以沒有立刻給寶莉一個回復,就是因為這些辦法中的每一種都有叫他隱隱刺痛的部分——他的自由,竟來自於周子兮奉上家產,嫁與他人。
頌婷倒也不難為他,只是道:「哥哥跟周小姐他們這都快結婚了,我這個小姑還沒見過未來嫂子。」
唐競聽見她這麼說,心裏便顫了顫,一時不知如何回應。
話雖不算太好聽,但跟從前相比已是難得的褒獎,張太太竟有些得意,又道:「我老早就說過,歲數上去總會懂事的。你呀,不要總是罵他,好好一個男孩子,罵得一點氣性都沒了。」
YOUER THE BRAVEST I KNOW BUT DONT PUSH YOURSELF TOO HARD是夜,唐競回到華懋飯店,茶房那裡又有一封電報在等著他。這一次,確是一個問題了:
張林海冷冷笑了一聲,道:「這幾年在他身上花了多少錢出去,這點良心總要有的。」
IF I LEAVE CHINA WOULD YOU GO WITH ME
話說到此處,眼前已是課堂,電鈴響得所有人措手不及。周子兮微一點頭算是道別,轉身跑進去,只見一個藍褂黑裙的背影,與來往的其餘女學生一般無二,在唐競看來卻有些陌生。
唐競滯了滯,點頭應下,卻又遇上頌婷的目光,他只得迫著自己再說些什麼。
僅一瞬,他已鎮定,笑問:「怎麼了?」
「對,」唐競回答,「就照這麼發,多謝。」
唐競搞不懂這姻緣怎麼就多虧了他了,可邵良生的話才說和圖書到半截,便被張頌婷打斷了,開口還是方才的要求:「你看什麼時候方便,也叫我們兩個女人先見一見吧。」
「好,我不懂,隨便你們吧。」張太太總算又笑起來。兒子眼看歸國,又要結婚,說起這些事,她總是高興的。
家宴散了之後,張頌婷照例拉他打牌。唐競實在沒有心思,便推說還有事,又找了謝力過來湊數,這才得以離開錦楓里。
《大陸報》登載著北方的戰事,或者說那已經不是什麼戰事了,而是屠殺。
「可不是么,」身邊張頌婷回答,「船上打來的,還有幾個禮拜就到上海了。」
但張太太許是不清楚那婚期的淵源,又或者存心與丈夫作難,嫌棄道:「這日子我一直覺得不大好,立夏都過了,天氣肯定已經熱起來,熱婚!」
在去弘道的路上,他忽而有了一種模糊的解釋,她想要住校,也許是因為他最近去周公館的那兩次,周圍的眼睛太多了,甚至還不如從前在聖安穆的時候。
那天夜裡,錦楓里張府家宴,是為了慶賀張太太的生辰。
這話他是笑著說的,語氣中帶著些揶揄。
離開女中的時候,唐競仍舊在想方才的事。他不知道周子兮究竟是真的認命,還是在做出認命的樣子給他看。說實話,他根本不信她這樣一個人會認命,至少不會是現在。但反過來,他也不想看到她對自己做戲。可如果她不演,只是對他說,你幫我,幫我逃出去,他真的就會照做嗎?
讀到這一句話的時候,唐競正轉身離開禮賓處的櫃檯,穿過大堂去搭電梯。眼前是水晶吊燈下大理石鋪就的殿堂,淑女紳士,衣香雲鬢,再去想象這段電波始發處的烽煙,竟有種不真實的感覺。而更難以置信的是,這樣的話竟會從寶莉口中說出來,可她分明就是說了。
聽到這話,唐競是有些奇怪的。他一直有種印象,周子兮痛恨住校,之前費了那麼些周折才從聖安穆逃出來,如今是怎麼了,反倒自投羅https://www.hetubook.com.com網。
張林海抬眼投來一瞥,問:「什麼要求?」
唐競在一邊坐著,什麼都聽見了,又好像什麼都沒聽見。
那時,兩人才剛從教員的寫字間出來,走在學校里一條小路上。路兩邊都是香樟樹,暮春落葉,鋪了滿地。與秋季不一樣,更像是一種最盛時突然的凋零。
這念頭冒出來,又很快被掐了去。
就在那天上午,他離開哈同大樓去電報局回了一句話,亦如收到的那一句一樣,不是問題,也非回答:
唐競忽而回神,只見頌婷一雙眼睛正玩味地看著他。
彼時已是暮春時節,正是上海最宜人的天氣,飯廳衝著天井的門敞開著,聽得到風吹竹林發出沙沙的聲響,廳內偌大一張圓檯面,菜色豐盛,笑語歡顏。
「就是嘛,」 張頌婷在一邊聒噪,罔顧自己中學肄業的文憑,「等有了小孩子,哪裡還有讀書的心思啊?」說完便扭頭看了一眼外面,似是為了自證其言。她那個胖兒子正在院子里扯竹葉子玩,身後跟著一個保姆亦步亦趨地喂飯。
狹長一條紙上寫著:
唐競看著那個小胖子,也是覺得怪了,除夕那夜見著這孩子,竟會想到周子兮。準是眼睛上的毛病,他自嘲,可腦海中卻又是那個白色的身影漸漸浮現。
IM IN HELL COULDNT HELP BUT KEEPING TAKING PICTURESPOLINA WALSH句子讀來支離破碎,幾乎不像是一封電報。因為電報總該是有意思的,或問一個問題,或給一個答覆,或恭喜,或哀悼。但這一封,卻哪一種都沾不上。雖說也是全部大寫,沒有標點,且扣著十個字的規矩,讀起來卻更像是忍耐到極致時,忽然冒出來的一句話。更叫唐競意外的是,這個曾經獨自穿過戰區,乘過難民船也坐過運屍車的女人,這一次究竟看到了什麼,才會覺得自己身在地獄呢?
唐競知道https://www.hetubook•com.com,這一次,她是真的怕了,又或者還有厭倦與希望破滅的成分在其中。大約也只有這樣的時刻,她才會如此需要他。
似是隔了許久,唐競才又開口道:「你不要這樣想,本地大學多得很,我可以先帶你去看一看。」
當天晚上,唐競回到華懋飯店,茶房交給他一封電報,是寶莉打來。
總之,選擇是好的,辦法也是有的。但不知為什麼,他遲遲沒有回復那封電報,上午沒有,下午也沒有。
張林海顯然沒想到會是這要求,既出乎意料,又根本沒當回事,笑了聲道:「這都是小事情,她要讀就讀吧。反正就在上海,也說不定讀了幾天又不想讀了。」
周子兮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應,繼續一邊走一邊說下去:「大概世上無論什麼東西都是這樣吧,本來也不怎麼喜歡的,可要是說以後再也沒有了,又感覺有些不捨得。」
唐競知道這位錦楓里的大小姐雖然四體不勤,心氣卻頗高,這見面多半是要與那傳說中美國回來的名門閨秀較個高下。他心裏不願意,卻也不能說不好,只得拿她打趣道:「周小姐倒是有空,左不過就是準備畢業考試罷了。可頌婷你是大忙人啊,做頭,看戲,打麻將,我也拿不准你哪天得閑,還是你定個日子吧。」
可哪怕這樣說著,漸漸又變了味道。
他並不覺得這是因為自己沒有想好怎麼回復,他仍舊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他只是在想應該如何實施——比如,在周子兮與張頌堯完婚之後,當張林海終於達成那三十萬紗錠的目標,是否會一時得意,給他一點自由,允許他離開此地。又或者,他可以另找一個更巧妙一點的理由,比如去料理周家在海外的那些產業。
唐競知道,張太太從來就不喜歡他。理由倒也充分,他母親一直養在外宅,連茶都沒敬過,更談不上姐妹之誼。而且,這麼些年他與張帥兩個孩子一起長起來,起初總是頌堯頌婷欺負他,倒也罷了,卻沒想和*圖*書到後來反被他風頭搶盡,張太太自然不會高興。
裏面的電報員接過單子來看,頭也不抬地隨口問:「正文就一個詞?」
餘下只有不到兩個月,五十來天了,唐競數著日子告誡自己:且記著去年夏天接下這差事時是怎麼想的吧——收人錢財,與人消災,只求這十個月太太平平地過去。現在眼看時限就快到了,再生枝節,毫無意義。
不過,這似乎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他忽然想。雖然他們從未考慮過天長地久,但只是此時此刻,他們兩個人還是可以同路一段的。
一個詞,三個字母,YES,他如此回復。本來也是想說的長一點的,比如:等你回來,我們一起離開這裏。但寫完了讀起來,卻又覺得不對。他並沒有考慮那麼多,只是想離開此地,僅此而已。
第二天一早,答案揭曉。
「姆媽,這就是您不懂了,」所幸頌婷幾句話敷衍過去,「過了農曆端午,西曆是六月份,這時候結婚就叫『六月新娘』呀!現在西式學堂出來的女孩子當中最流行,意思是一畢業就把自己嫁出去了。哥哥和那位周小姐都是美國回來的,自然喜歡這個日子,您就隨他們吧。」
若是有屬意的,你再去跟夫家商量——他知道,這便是沒說出來的後半句,也知道自己的承諾一文不值。
他開車往華懋飯店去,行至中途,方才想起剛剛當作借口的那件事。夜色下的霞飛路上,他將車子調頭,去了電報局。
似有無數種場景與可能在腦中翻覆,顛倒了他本以為理所當然的一切。他只得甩掉所有那些念頭,又一次告誡自己——只有不到兩個月了,太太平平地過去吧。
這一天,張太太也實在是高興,口中反覆念叨著的都是張頌堯拍來的賀電。
這層意思周子兮不可能聽不出來,唐競本以為會被衝上一句,結果卻還是見她笑著說:「那太好了,不管成不成,就去看看吧。」
「就是,就是,」旁邊邵良生也湊上來附和,「我也得見上一見,要是認真算https://m.hetubook.com.com起來,他們這姻緣還得謝謝我呢……」
「周小姐有個要求。」他道,自己都覺得這話來得有些突兀。
張太太聽丈夫總是這麼說兒子,不免有些掃興,抿了嘴不語。張頌婷見桌上冷了場,便順嘴提起頌堯結婚的事,逗母親高興。
「她想婚後繼續讀書。」唐競如實回答。
頌婷聽了自是不忿,才要回嘴,卻聽張林海開口道:「他們都是新法人,也是該先見一見,等頌堯回來吧,。」
「這麼快……」唐競停了筷子,話一出口又覺失言,似乎引得張頌婷著意看了他一眼。
「頌堯拍了電報回來?」唐競問。他到得遲,尚不清楚是怎麼回事。
「唐競,」張頌婷叫他,「唐律師!」
唐競一瞬明了,寶莉這一次為什麼會覺得自己身在地獄。但他仍舊有些意外,在這樣的時刻,寶莉竟然會想到他。
周子兮的答覆卻有種少見的沉靜:「就是想好好讀幾天書,以後怕是再沒機會了。」
唐競站在櫃檯外填單子,填完一張又團了扔掉,重新寫一張才隔窗遞進去。
到那裡時,夜已經深了,只一個夜班窗口還亮著燈。
還有兩個月,他對自己說,是有機會的。
第二天,唐競接到一個弘道女中打來的電話。聽對方說明身份,他心裏已經在嘆氣,以為準是周子兮又犯了什麼事。但再聽下去,事情卻與他想的不一樣。那位老師說,周子兮向學校申請住宿,床位已經有了,請他過去交錢辦手續。
唐競點頭,心想自己答應周子兮的事就算是已經做到了,這恐怕也是此刻唯一可以向張林海提出的條件。但奇怪的是,他並不覺得安慰,一點都沒有。
但這樣的場合,他總是要到的,送了整套英國產琺琅釉紅花鎏金瓷器作為賀禮,道一聲「壽比南山」,再坐下來與張家人一桌吃飯。
但當他到了學校,見到周子兮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問她:「怎麼又突然想寄宿了?」
張帥輕哼了一聲,回答:「他總算還有個怕的人,否則還不知道要混賬成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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