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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島餘生

作者:陳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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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案子不算複雜,紗廠同業會贏面很大,」唐競索性把最要緊的說了出來,「只是在這訴訟期間,寶益肯定是不能動了。」
「今天回來吃飯嗎?」周子兮幾步追上他問。
「頌婷男人覺得是你找來的。」張林海笑了一聲,很冷。
紹良生這才靜下來,來回看著前面幾個人,最後又落到張頌婷身上。無奈頌婷也是觀望的態度,並不理他。
在滬上法政圈子裡,朱斯年人脈頗廣,一切駕輕就熟。不過幾日功夫,滬上華商紗廠同業會裡挑頭的幾家大廠便被人以「操縱壟斷,哄抬市價」為由告上了公共租界法庭。
幫辦點頭,即刻動手查找。
在場的人都品得出這語氣中的分別,唐競卻沒有多少慶幸,今日這番對峙是他存心安排,但就憑几句話並不可能將自己洗脫乾淨,唯一的辦法只有讓另一方顯得更臟。
「這真是望文生義了,」那幫辦指著原文解釋,「日語里的『瓩』就是公斤的意思,譯者不懂,又不去查,硬生生搬過來成了一千千瓦,這究竟是賣紗還是發電呢?」
「他們為什麼要告寶益?」張林海又問。
唐競收到傳票,就去錦楓裏面聖,將事情彙報給張林海。
「你去吧。」張林海點頭,面色平靜,卻是愈加駭人。
但唐競完全沒有當面對峙的打算,只是苦笑著搖搖頭,並不接招。
「你怎麼在這兒?」他叫住她。
「蒲石路那邊……?」謝力問他的意思。
唐競便也如實回答,除夕過去派紅包,聽說正宅里沒有傭人,就開車進去看了看,至於後來那幾回,有一次是去租界法院聽過一回庭審,後來又逛了幾間大學,這是在張府的家宴上說過的。
時間跨進七月。一天夜裡,唐競又耽擱在交易所的存檔室內。
「我與周小姐?」唐競打斷他笑起來,像是聽到最荒唐的笑話。
張林海冷眼旁觀,不予置評。
身後的門還未關上,唐競回頭,就看見張頌婷。他只得淡淡應了一聲,徑直走出去。
唐競回答:「幾個交易所的投機商。」
張林海一張面孔陰了片刻,方才開口問:「是誰告的?」
張林海「唔」了一聲,沉思不語。
唐競神色未動,心裏卻是一震。張頌婷與邵良生到底是耐不住了。
「方才有電話過來,說你在這裏……」她慌亂地解釋。
唐競便只得依著原本的打算繼續說下去:「從去年起,日本紗傾銷,市面上的中國紗銷路不好,常年在紗交倉庫積著一萬多包的存貨。一包紗加上利息與棧租,一個月就是四塊錢的進出。投機商藉著這個機會做長空頭,每月坐收其利。本地紗廠同業會因此聯合成立了一家貿易公司,專門收買交易所到期積壓的棉紗,自行銷和*圖*書往外地。這麼一來,那些做投機的沒了拋空的籌碼,斷了條財路,這才有了這場官司。」
「他們要多少?」張林海問。聽那意思,如果數目不多,他便是準備出手擺平了。
唐競推門出去,門一開就看見周子兮正轉身要走,也不知已經在外面站了多久。
唐競轉身走出去,張頌婷朝外面望了一眼,亦跟上幾步道:「唐律師,方才說這婚結得這樣為難,可小公館的娘姨們都說,你與周小姐要好得很啊。」
但又有人反駁:就算是女婿,地位也是今非昔比。從前只是半子,如今就頂一個兒子了,這可是大小姐自己說過的。
張林海點頭,又看一眼喬士京示意繼續,於是便輪到紹良生這邊。
邵良生沒想到他都知道,一時怔了怔。
唐競不識日文,東京的電報便只查閱譯稿,不想卻叫他看出一處蹊蹺——連著幾日的電文分明說的是棉紗交易市況,卻冒出「千瓦」這麼個單位來,風馬牛不相及。所幸他帶來的兩名幫辦中有一個通日文,當即拿出原文比對,這一看卻是笑出來。
「五十萬銀洋。」唐競回答。
起初,唐競還以為是自己小看了邵良生,可再細想卻又不是這麼回事。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一直以來小看了的其實是張頌婷。
傭人把他帶進內院小廳,張林海坐在八仙桌旁,張頌婷和喬士京在旁邊站著,邵良生跪在下面,旁邊還有個女人席地而坐,背靠著一個種茶花的大瓷盆,身上穿的緞子旗袍被撕破了大半,污損得辨不出原本的花樣。
很多人一聽見這話,便表示不信。雖說幫中三妻四妾的例子比比皆是,但邵良生是招贅的女婿,大小姐斷斷不能忍他。
「這件事,頌堯回來之後不久,我就跟張帥提過,」唐競回答,「我那女朋友已在紐約,司徒先生那裡總有我一碗飯吃。」
的確,訴訟耗時漫長,費用也不低,一般只有實力雄厚的地產商、金融家與實業商人才會養著律師做法律顧問,交易所里那些今天不知道明天的,哪裡會主動找上這種事。
等喬士京說完,張林海看一眼唐競,是等他的解釋。
「你住嘴!」張林海已然打斷了她,「從前女婿是半子,如今就是頂一個兒子了,這話是你說的吧?」
「你回去獃著吧,沒事別到處亂走了。」他抽出手來,只留下這麼句話。
話說到一半,她便閉上嘴巴,兩隻眼睛盯著紹良生微一搖頭。這是她男人,卻也背叛了她。她知道在這件事上唐競的手必定不幹凈,但似乎也犯不著為了邵良生的作為擔保,把自己也搭進去。
唐競看著那一紙譯稿,稿件最後有通譯的簽名。他略一思忖,又對那幫辦道:「你把這https://m.hetubook.com.com個人翻譯的所有電文都找出來複核一遍,很可能還有別的錯漏。」
此地每日接收倫敦、紐約與東京的市況電報,翻譯之後,連同原文一道公布在場內,其中自然也包括當地洋紗的期貨行情。
「趙得勝?」唐競還是不懂,也看著張頌婷。
廳內一時寂靜,張林海頓了頓才看向喬士京:「你告訴他們吧。」
時至此刻,唐競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張帥或許還在幾方嫌疑人之間搖擺,而張頌婷與邵良生那一對賢伉儷卻是急於將他除之而後快的。
這些紗廠都開在美租界,要麼虹口要麼楊樹浦,寶益也不例外,商事方面都得依著英美那邊的規矩——身上有未了的訴訟,一切買賣轉讓暫不可行。
「一個叫陸榜生的,」唐競如實回答,「東洋留學生,聽說之前在蘇州那邊做過點小官職,才剛來上海執業,在本地沒有多少名氣。」
就這樣分身在這幾件事情里,唐競每日返家都已經是深夜了。
「頌婷,這件事你可是……」邵良生又向她求援,聲音打了顫。
唐競也知道那些人獅子大開口,這個價錢遠遠超出了張帥的心理預期。「一方面是真的沒錢,」他繼續說下去,「另一方面,紗廠同業會幾位挑頭的老闆都是有些脾氣的人,他們不肯出錢買一個『壟斷交易,操控市價』的名氣,寧願打官司,也要把這件事說個明白。」
「就是從前守周公館的趙得勝啊!」邵良生見老婆不為他講話,也是急了,又轉向張林海,「頌堯走得蹊蹺,我找了得勝來問話,這才知道唐律師與周小姐早就好上了。爹爹那天也是親耳聽見的……」
「你不用等我。」他回答,並沒有放慢步子。
唐競冷了一雙眼睛,對謝力說了幾句,又回到那些數字里。
張頌婷聽見馮雲的名字,已是一驚,更加確定自己這回被人當了槍使。
唐競只當看不懂這場面,朝張林海行了禮,笑問張頌婷:「這是怎麼了?」
「其實也不是衝著寶益來的,」唐競解釋,「這次被告的總共五家紗廠,只要是本地有些規模的都被點了名。」
「爹爹……」張頌婷終於開口,似是要替丈夫辯解。
唐競想了想,卻還是搖頭,答:「再等等,現在還不是時候。」
「你閉嘴!」張林海卻已然開口喝止,又轉向唐競,「你也是,氣話不要講。」
謝力在他身邊坐下,輕聲對他道:「姑爺今天把趙得勝帶到張帥跟前去了。」
他穿過張府的幾進院子,一路走出去,隔牆傳來陣陣仙樂與蘇荷油的氣息,是張太太請了道士過來,正在替兒子求籤問卦。聽著那樂聲,他不禁又想到那一夜的那張面孔,半開半合和_圖_書的嘴,以及潰散的瞳孔。只一瞬,心中已經沒有分毫的僥倖。只要他與周子兮還在此地,便有一隻手籠罩在他們頭上,隨時都可能翻雲覆雨。
「至於這位武小姐,」喬秘書還是寥寥幾句,倒是不偏不倚,「也是我們查大少爺下落的時候發現的,從前是大華舞廳的舞|女,聽說跟馮雲認得,才派了門徒盯梢,這麼巧看見姑爺去找她。大約是盯梢的兩個人回來吃酒說漏了嘴,這才傳到大小姐耳朵里。」
他心裏很清楚,蒲石路的事情由他這邊捅出去反倒叫人生疑,而他原本那點所謂的不忍其實根本就不是不忍,只是時機未到罷了。雖說早知道開弓沒有回頭箭,但這念頭還是叫他有些心驚,自己是一直如此,還是一點一點變成這樣的,他不能確定。
而唐競這邊也沒閑著,蒲石路那條線,謝力一直跟著,卻不曾想越是查下去就越叫人意外。張頌堯在大華舞廳結識馮雲,拿著假文憑出去招搖闖了禍,又被父親發配出去,乃至後來周子勛的橫死,如今看起來竟都不是毫無關聯的巧合。
等到張林海聽說此事,派了人趕過去,武麗莎險些要被打死,披頭散髮躺倒在地上。眼看要出人命,趕去的幾個人趕緊抬了這女人出去。張頌婷正鬧在興頭上,拒不放人,仍舊追著打罵,這一鬧便鬧到了張林海那裡。
喬秘書於是開口,只是簡單的幾句話:「大少爺不見之後不久,張帥您就派人到周公館問過。那邊的司機說,唐律師除夕夜確實去過。還有壽宴之前那幾回,也是唐律師帶了周小姐出去。」
謝力會意,起身離去。這事由唐競這裏捅出去不合適,但好在也不是沒有別的辦法。
聽見這話,跪著的邵良生已然喊起來:「頌婷!我昨天才找的趙得勝,今天就來了這一出,你自己想想是怎麼回事!」
張頌婷這時卻已經冷靜許多,漸漸覺出一點不對來,不慌不忙走到門口,跟候在外面的娘姨說了句話,關了門轉身回來才答:「我也是剛知道,究竟什麼意思,你叫邵良生自己說吧。」
唐競輕哼一聲,繼續說下去:「我本來覺得,我與周小姐結婚是張帥的意思,外長做的證婚人,怎麼也得維持著做個門面。但你要是對我有懷疑,這頭寶益的交易一完,我跟她立即登報離婚。之後,我也不在上海呆了……」
便是藉著這遞送文書的因頭,謝力每日過來見他一次,不是事務所,便是紗交所,捎帶傳些消息,比如紹良生幾次請了趙得勝吃酒,又通過得勝去找了從前周公館的司機和用人。
紹良生見他這樣倒是奇了,愣了愣又說下去:「除夕那日,你半夜過去周公館,黑燈瞎火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走的,還有壽宴https://www.hetubook.com.com前面那些日子,你接了周小姐一出去就是一天……」
「原告請的哪位律師?」張林海終於開口問。
張林海又尋思了片刻,才問唐競:「那你覺得如何?」
正忙著又有人敲門進來,唐競抬頭,見是謝力。
唐競仍舊不做解釋,就連張林海也沒有特別的表情,顯然這也都不是什麼秘密了。
「頌婷!」張林海又喝了一聲,張頌婷這才作罷。
「這可是你說的……」邵良生看著他道。
傍晚時分,唐競亦被一通電話叫回了錦楓里。他在門口停了車,朝小公館望了一眼,淡淡暮色中,燈光尚未亮起。他定了定神,這才推門下去,走進張府。
紹良生見老婆不響,又不敢把事情全部抖出來,一時間也是急了,只好盯著唐競:「我說唐律師,你與周小姐可不是這三言兩語就能解釋得過去的,不如找得勝過來,我們四方八面問個明白……」
張頌婷渾身一跳,急忙辯解:「是幫里那些人胡說八道,我又不好當面駁了人家的面子……」
關了門,兩人靜靜地相對,靜靜地做|愛,新婚燕爾,怎麼都不厭。但他非常小心,不想叫她有孕。現在還不是時候,他知道,總以為她應該也知道。
所幸唐競早已考慮過這個問題,只是如實回答:「起訴之前,那邊已經來談過斤頭,可惜沒談攏。」
邵良生不服,反問道;「趙得勝守在周公館幾個月,你當他什麼都沒看到嗎?」
一日,謝力過來,進了隔間關上門,開口便對他說:「還好你一直關照我小心著,今天才發覺不光是我盯著那邊。」
說實話,寶益這官司並不難打,本來也是他自己惹上身的,難的是如何一堂一堂的拖下去,又拖得毫無損失,不著痕迹。而且,隨便什麼官司,只要牽涉到交易所,便有成箱的買賣記錄與中外市況電報需要查閱。雖說已經撥出兩名幫辦過去初篩,留待他親自核閱的仍舊不少。
頌婷不說話,還是張林海問他:「這女人你認得嗎?」
他總是怕吵醒了周子兮,但每一次推門進去都會發現她還沒睡,靠在床頭看著書等他,哪怕已經睡意懵懂,困得連眼睛都睜不開,見他回來,便又精神了。
張林海聽他說完,就看著他,看了許久。唐競並未迴避那目光,只想著自己這麼做是為了誰,便什麼都不怕了。
但其實,她是不知道的。他的溫柔和克制在她這裏又有不一樣解讀,總覺得自己哪一處做得不好,笨得很,像個不解風情的孩子,怎比得過他的那些過去?
張林海又唔了一聲,靜了片刻,這才揮手打發他出去。
唐競聽著他問就笑起來,打斷他道:「說起這位周小姐,真是天曉得。我從聽說自己要跟她結婚到辦完婚禮不和_圖_書過三天功夫。為了娶她,追了一年多的女朋友與我分了手,福開森路那邊蘇錦玲也跟我鬧。當初贖她出來,還是商會朱律師當的中人,前幾天又剛請了他當說客,好不容易才把人哄住了。你每天找人跟著我,不會連這事都沒看到吧?」
「吃交易所飯的怎麼會想到告官了?」張林海問。
「我問你今天回不回來?」她拉他的衣袖。
唐競朝地下看了看,搖頭回答:「不認得。」
「你要去哪兒?」張頌婷打斷他問。
「要不我們先……?」謝力已有些急了。
唐競知道這事就算是過了,至少在今日。
頌婷自是大怒,即刻派人去蒲石路捉姦,將那武麗莎綁了回來,押到自己院子里問話。武麗莎膽子小,竹筒倒豆招了個囫圇,說是在舞場上認識的邵良生,姘在一起已經有兩年。不料張頌婷聽見這日子愈加暴怒,兩年前她與邵良生吵架,掉了一個孩子。她在家做小月子,沒想到丈夫卻在外面姘舞|女。
他知道,這事還會繼續再查,但再問下去就是張家的家務事了,便起身對張林海道:「張帥,寶益那件案子眼看就要過堂,我事務所里還有公事,如果沒別的要問我,我這就先走了。」
當然,最叫人佩服的還是喬士京,始終一副置身事外態度,以不變應萬變。除了存心賣給他的那一些好,叫唐競有了一種模糊的推測,他在喬秘書找不到其他任何破綻。
張林海罵了一句。
有生以來的第一次,她這樣一個人也嘗到了患得患失的味道。
唐競聽見,倒是一點都不意外。張帥那邊的人是在張頌堯失蹤之後才開始查的,雖說比他們晚了一點,但那樣鋪天蓋地的找法,盯上蒲石路也是遲早的事情。而張頌婷靠著邵良生行事,看兩人仍舊鶼鰈情深,如今不知道蒲石路的大概也只有她了。
唐競聽見這話停了腳步,回頭又笑了笑,答道:「頌婷,你是女人,大概是不懂,不如回去問問你家邵良生,給他個十八歲的女孩子他要不要?我不過就是嘗個新鮮罷了,你要我成仙啊?」
那日之後,錦楓里眾多門徒當中漸漸傳起一句小話——邵良生在蒲石路養了個女人,名叫武麗莎,哪天生下孩子,就會討進門來。
離開錦楓里,唐競又趕回事務所。車子開出去,遠遠便看見小公館的院子,夏日里蔥翠的一片。雖然並不見人影,他心裏卻還是有一時的柔軟,在腦中勾出她伏案讀書的畫面——大約覺得功課艱深,午後又是昏昏欲睡,托著腮,蹙著眉,一幅極為難的樣子。就這麼想著,他便笑起來。只要是為了她,什麼他都做得。
這些閑話與以往其他小道消息一樣,在門口、巷尾以及酒桌、牌桌上散布開來,沒多久就進了張頌婷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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