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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島餘生

作者:陳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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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得了,」他於是笑道,「今日必定補上。」
「哪家的大小姐啊?」周子兮反問。
朱斯年倒也罷了,但在錦楓里眾人的眼中,他與周子兮成婚只是事從權宜。這既然是他選的角色,便也只能這樣演下去。
「但看在師出同門的面子上,」朱斯年卻不著急,繼續緩緩說下去,「我倒是能免費給你個建議。」
「請師兄幫忙找個人到租界法院起訴寶益。」唐競笑答。
朱斯年即刻回答:「這可是你說的,不要到時候借新太太的因頭早早溜了回去。」
他離開小公館的時候,周子兮尚未醒來。雖然昨夜酒醉,他還是隱約知道她一直睡得不好,到凌晨時分才安穩了一些。此時見她好眠,便也不捨得將她叫醒,只悄悄抽出那條被她抱了大半夜的胳膊,靜靜地洗漱更衣,再輕輕地走出去。
唐競見他一幅你奈我何的模樣,只好看著他笑,嘴上揶揄一句:「總之你自己心裏清楚,賴著不走到底是為了什麼。」
周子兮起身,坐在妝台前梳頭,那娘姨便進來收拾。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總覺得娘姨在鋪床的時候著意檢查著床單上的痕迹。她在鏡中看著,娘姨抬眼,恰遇上她的目光,倒也老吃老做一點驚慌都沒有,繼續做完手上的事情,就退出去了。
醒來時將近正午,卻發現身邊已經空了。床單與枕頭上留下褶痕,是一個男人的印記,手摸上去,早已沒了溫度。要不是身在一個陌生房間里,婚禮上那身白裙還在床邊沙發上搭著,她簡直覺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場夢。
這話說出來,唐競倒是不能拒絕了,只得收了那隻信封,方才告辭離開,心裏覺得這信封里錢與這女人都與眾不同。
這本來也只是一句玩笑,可謝力聽見,卻微微紅了面孔,訥訥低下頭去。對他這樣的老江湖來說,這樣子實在是難得。唐競不禁猜想,這廝多半又是惦記著雪芳那個女人。人家明明嫌棄著他,他卻還心心念念。想到此處,唐競也是怒其不爭,只得無奈笑著將他打發了出去。
朱斯年一看就知道這是在模仿他的老相好,雪芳出名的潑辣戶——沐仙,且學得活靈活現,惹得他拍案叫絕。
昨夜的酒桌上,他倒是想到過邵良生。此人無用,身上把柄又多,而且他與張頌婷之間也並無多少情分。只是邵良生畢竟是有孩子的人,雖然那孩子既難看又頑劣,卻也是孩子。他有些微的不忍。
謝力走後,唐競才剛坐定,女秘書又接了一通電話進來,說是滬上律師公會打來。
不想謝力卻抬頭看著他笑道:「我想了想,還是不走了。」
唐競忽然想,這個女人雖說已經走出了會樂里,但那幾年的經歷怕是會一輩子跟著她了,而他自己其實也是一樣的。那一瞬,他莫名又想到周子兮,他們兩人終究還是太不同了。
唐競輕輕開門進去,藉www.hetubook.com.com著月光看到床上一個纖細的人形,背身側卧著一動不動。他去床邊坐下,只是想伸手摸摸她的頭髮,看到她的眼睛才發現她並沒有睡。他收了手就要站起來,卻是被她拖住了。
「老規矩,先收錢再做事,起價一千塊大洋。」朱斯年還是那句話。
「子兮,過來坐啊。」張頌婷看見她便笑著招呼,倒像是真正的女主人一樣,只是一雙眼睛太不安分,一上一下打量,似是清點估價。
唐競搭電梯上去,隔著鐵柵遠遠看到那扇熟悉的彈簧門。房東是猶太人,銅鈿銀子最要緊,效率頗高,已然換了租客。門上原本的字跡被除了去,新招牌赫然掛在那裡。他不禁有些悵然,猜想這個時候吳予培一定已在香港,甚至已經登上了開往馬賽的郵輪。此去三年,再見不知是何種情形,他又是否能實踐諾言,讓周小姐婚姻幸福,學業有成?
兩個男人搭電梯下樓。公寓門前,朱斯年的司機還在那輛勞斯萊斯里恭候。兩人道別,各自返家。
恰好那娘姨從眼前走過,周子兮叫住她道:「主人家在的時候,不該收拾房間。」
黑暗中,周子兮躺在床上。天氣熱,朝向花園的門窗都大開著,隱約傳來汽車引擎的聲音。她才聽見,心裏便是一跳,又凝神聽了半晌,才確定不是錯覺。她撐起身體,伸手要去開燈,才拉到燈繩卻還是作罷了。她就這樣在黑暗裡等著,等著腳步聲沿著樓梯上來,似是過了許久才到門口停下。她只覺氣息虛浮,卻還是沒有動。
入夜,他離開事務所,先到麥根路請了朱斯年,再同去福開森路。
婚禮之後的次日,唐競依舊早起,去事務所辦公。
今日到底有些晚了,踏進鮑德溫事務所的大門,秘書與幫辦都已經來上班。唐競見自己的隔間里也坐著一個人,竟然是謝力。
「Hypothetically speaking……」朱斯年提醒。
但他也知道,婚約既然已經履行,下一步便是該準備交接財產了。而這交接之後又會發生些什麼,全都取決於他能不能及時想到一個兩全的辦法。按照之前的打算,他只需考慮自己一個人,上天入地都可以,左不過就是一條命。但如今卻多出一個周子兮。必須想出辦法,他告訴自己,根本沒有時間可以浪費。只是這辦法在何處,他尚且全無頭緒。
錦玲說,才剛拍完一部新戲,名字叫《舞場春色》,她在其中演一個舞|女。似乎也是因為她的出身,電影公司總是有意叫她演這一類的角色。想來也是難怪,當時的女演員大多是中等人家的女孩子,且都念過些書,對舞|女、妓|女、姨太太之類的身份總是有些介意的。而錦玲就看得開多了,根本不在乎這些。好像只要有戲演,她就挺高興,看得出也是真www.hetubook.com.com喜歡這個行當,一說起拍戲的事情停都停不下來。
一時間,唐競倒是有幾分感動,可轉眼又聽對面人開口問:「船票轉手賣了,錢我也收著了,你不會再問我要回去吧?」
唐競聽出這話里的意思,錦楓里的那些事錦玲大概也都聽說了。「好不好的,晚上見了就知道了。」他只得笑答,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周子兮不看也不理,低頭讀書。考試將近,總共七門功課,她英文好一些,歷史最弱,還需惡補。然而,書上那些字卻是在跳舞,她起初以為還是昨夜沒睡好的緣故,直到後來發現腦中反覆滾著的仍舊是張頌婷的那句話——他不是存心冷淡你,你別著急。
你回來做什麼呢?也是怪了,她忽然就想起來了,昨夜唐競在她耳邊說的就是這句話,不是普普通通的一聲「你回了啊?」,更不是含著些期待的「你總算還是回來了。」而是一句設問——「你回來做什麼呢?」
然而唐競這邊還沒來得及說什麼,朱斯年已經抗議起來:「錦玲你這算什麼意思?我就喜歡吃甜的,你怎麼盡顧著他?」
唐競心道,當初錦玲那回事倒沒見你這麼小氣,可嘴上還是說:「望師兄不吝賜教。」
周子兮起床氣正重,也懶得答話,只是走過去在桌邊坐下,由著傭人在她面前擺出早餐。
聽罷這不要錢的建議,唐競略略有些失望,自己如今也算是有家室的人,這條命不是他一個人的,他本來就沒打算去拼。可轉念又覺得朱斯年的話別有深意,在他方才的假設當中,從未說過那個商人是被幫派逼迫,但朱斯年顯然已經知道了。
唐競有些意外,不知道是何事由,接起來一聽,卻是熟人的聲音。
卻沒想到朱斯年只是笑起來:「我這人的規矩一向就是先收錢再辦事,這種沒有錢收的事情實在懶得動腦筋,所以你不要問我怎麼辦,辦法還是要你自己去想。」
「記著你是個律師,」朱斯年終於開口,「律師呢,就要用律師的辦法,千萬不要去跟粗人比賽拚命。」
只這一句話,唐競又想到周子兮,一顆心便是微微一漾,但嘴上說出來的卻是全不相干的話:「我肯定不會找這種借口,今晚就去雪芳,我們不醉不歸。」
唐競聽得一頭霧水,不知道這位仁兄湊的什麼熱鬧,只得笑道:「還請師兄明示,我這到底是哪裡得罪你了?」
駕車回錦楓里的一路上,唐競一直想著朱斯年對他說的話。的確,他是個律師,遇事本就應該用律師的辦法。但過去一年中,他眼看著吳予培幾樁官司打下來,不可能不明白此地的法律就好似兒戲一樣,誰人強勢,誰人便是正義。如果法律當真有用,事情也不至於如今天這樣,那朱斯年所說的辦法究竟是什麼呢?
一旁的唐競已然走了神,聽見拍桌子的聲音才又和-圖-書被驚回來。
他回頭,便看見她雙手遞過來一隻信封。
唐競與朱斯年坐電梯上去,到了錦玲住的那一層。鐵柵尚未拉開,女主人已經開了房門迎出來,身上是一件淡綠色小點子布旗袍,看著十分嬌俏,就是十八九的模樣,但說話舉止卻又比這年紀的女孩子老練利索許多。
娘姨一時語塞,話到嘴邊又咽下去,轉身出了小客廳,跑到外面追上張頌婷,兩人又在一處講話。
黑暗中,他一直看著她,細細地吻她,既是誘哄,也是撫慰,更是在告訴她,他已經想到辦法,一切都會好起來。還有,他很愛她。
有一陣沒來,房間里變化不小,多出許多家常的玩意兒,顯得溫情而熱鬧。桌上一隻陶瓷花瓶,裏面插了鮮切的玫瑰,旁邊擺著整套的茶具,還有點心,另有一個幫傭正在廚房裡炒菜。顯然,蘇錦玲上午接到他的電話,已經特別準備過了,只是沒料到他們來得遲,進門便已是該吃晚飯的時間。
昨夜,周子兮睡得很不好。想來也是難怪,長大以後,她還從未與另一人一起躺在一張床上過,更何況還是個男人。
似是隔了片刻,電話那頭才傳來幽幽的笑聲,朱斯年道:「年紀輕到底腦子好,想當年我也是這樣。」
待她穿好衣服下樓,便看見張頌婷正坐在小客廳里喝著茶。朝向後院的落地窗開著,看出去滿目翠色,初夏的風裹著花香柔柔吹來,十分愜意。
等到兩人告辭要走,也才夜裡九點多。朱斯年走在前面,唐競才要出門,卻又被錦玲叫住。
「這一回戲份倒是多了不少,只不過角色是個反派,照那戲本子里寫的,又要調情,又要出浴,還要爭風吃醋,一臉的刻薄相。差不多年紀的女演員都不要演,所以才輪到我。」她一面張羅著布菜斟酒,一面絮絮說著,依舊還是一幅實惠的模樣,溫柔卻不嬌氣。
「是,」唐競回答,「不過,還要請師兄幫忙。」
分明是她先招惹了他,但見他這樣,卻又怕起來,猜到他要做什麼,手不自覺地抵擋,但這動作反倒愈加激起他的慾望。
「可是大小姐說……」娘姨脫口解釋。
唐競打電話到福開森路公寓,接電話的正是錦玲,聽見他的聲音,許久沒有反應過來,無論他說什麼,都只是訥訥地應下,直到最後才問了一句:「都還好吧?」
「你?一臉刻薄相?」朱斯年卻是不信。
一頓飯便是這樣草草吃完,錦玲知道兩個男人有話要講,請他們到隔壁起居室去坐,自己與幫傭在飯廳收拾盤盞。
朱斯年仍舊錚錚有詞:「你這人太不上道,擺喜酒居然連我都不請。」
「既然是演戲,要的就是與自己不像。」錦玲笑起來,「再說,這樣的女人我見得多了,怎麼可能不會演?」說罷便現學了戲里的一小段,講話的時候一邊眉毛挑起,好像連嘴巴都變得有點癟。
和-圖-書「那是做什麼?」朱斯年又問。
隨後,兩人便在電話上商定細節。等唐競離開酒吧,回到小公館的時候,已是深夜了。
「那你說哪裡?」唐競無奈笑,只等朱斯年獅子大開口。
錦玲卻說:「難得看見你一次,是我一定要還給你,我們倆之間清清爽爽的。」
車行了一路,他仍舊清楚得記得在床上抱著她的感覺,自己身上似乎總比她更熱一些,而她輕盈柔潤,好似一片花瓣一樣。他一直以為一切都經歷過,卻是直到這時才懂得什麼叫做春宵一刻。
叫醒她的,是卧室外的敲門聲。娘姨隔著門說,大小姐已經來了。
「辦法想到了?」朱律師笑問。
「怎麼,不高興啊?」張頌婷看著她的面色,卻是笑意愈濃,甚至開口勸她,「你也別著急,昨晚是錦楓里那幫男人不好,一個個地全都盯著唐律師敬酒,他實在也是喝多了,不是存心冷淡你。」
等到菜都端上來,三人圍坐,一邊吃一邊閑談。
這一夜,她只聽見他在自己耳邊含糊的一句——「你回來了啊?」或者「你總算還是回來了」。許是因為婚禮上喝的那些酒,僅在須臾之後,他究竟說的是哪一句,她竟然已經不能確定了,只覺太陽穴突突跳著,與一顆心跳在了一處,直到樓下的落地鍾隱約敲過三下,方才淺淺睡去。
「好。」唐競應下,心中忽而明了,對面這位師兄果然看得通透,已然知道他眼下的處境。
等到張頌婷告辭離開,周子兮已經全無胃口,叫傭人撤了餐食,又拿出書本溫習。
似是靈光一現,他又想到那幾個投機客,這一次竟是豁然開朗。他即時調頭折返拐進邁爾西愛路,在臨街一家酒吧前面停下。那酒吧開在半地下室里,人聲嘈雜。他向白俄酒保借了電話,找個稍稍背靜的地方,打去朱斯年府上。電話接通,朱斯年也是才剛到家,聽見是他卻並不意外。
周子兮自然聽得出話里的意思,這才確定剛剛卧室里的一幕並非是她的錯覺,那娘姨真的是在檢查床單上的痕迹。她十分鄙夷,但心裏確有一處無有著落,恰好就被趁虛而入了。
總算到了正題,唐競卻不確定該如何開口。
然而朱斯年卻道:「有一陣沒看到錦玲了,不如你請我去福開森路坐坐。那裡是你自己的地方,總歸清凈些,我們也好說說話。」
「你這樣,搞得我像個收賬的。」他知道裏面是錢,簡直哭笑不得。
他走進去關上門便問:「你怎麼還在這裏?」
「好吧,」唐競自然懂他的意思,無奈點頭,「Hypothetically speaking,如果有一個商人被迫出讓一間工廠,但他並不想這樣做,或者說他希望這個過程越長越好,有什麼辦法?」
這一夜過得恍若隔世,車子開到哈同大樓,此地倒還是老樣子,門前車水馬龍,樓內洋行遍布,只是三樓https://www.hetubook•com.com如今少了一家律師事務所。
朱斯年在電話那頭開著一口蘇白,說得義正詞嚴:「唐律師,我今日打電話來是為提醒你好自為之,以後若有半步行差踏錯,我朱斯年必定代表上海律師公會將你除名。」
唐競實在無語,他本以為這就是今天一聚的主要目的,否則又何至於耽擱在這裏。
朱斯年看著他又笑,唐競會意,趕緊敬酒討饒,省得再被揶揄。朱斯年見他這樣,一句怪話已到嘴邊,打了個轉終於還是沒說出來,但唐競臉上卻還是有些赭色,看著窗外的夜幕與遠近點點的燈光,早已是歸心似箭。
雪芳的姆媽是蘇州人,菜色也的確大多是酸甜口味。但唐競說不喜歡,很多時候其實也只是尋個借口,以便不在雪芳久留,不想倒是叫她記住了。
那座公寓是近年才新造的,格局別緻。唐競當時選在此處倒不是因為趕時髦,而是其中的住戶大多是外國人,關起門來誰都不認得誰,省去了許多閑言碎語。
不想電話那頭卻道:「你還有臉跟我提雪芳?為了你上回那件事,姆媽一直沒好臉色,我已經長遠不去了。」
這一問難免叫她想到一種可能,他或許並不希望她回來。他不要娶她,真的只是想送她走,而她魯莽草率,使原本短暫的犧牲變得不見盡頭的漫長。他或許已經開始後悔,後悔自己從壽宴那一夜開始做過的每一個決定。
很長一段時間,她毫無睡意,又不敢動,只是在黑暗中靜靜看著他的側影,心想這人真是連酒醉也醉得沉默。
那一瞬,他心裏便是重重的一頓,她是喜歡他的。但隨之而起的那些念頭又叫他有些微的負罪感,他於是只抱著她,一隻手撫摸她的頭髮,另一手在她背上,試圖止於這一吻。她猜出他的意思,卻不肯作罷,兩隻手已經去解他的衣服,他呼吸已然亂了,一把將她抱起來放到膝上,咬著她的唇吻下去。
唐競怔住,隨即又笑出來,心想張頌堯那回事早就傳盡人皆知,朱斯年交友頗廣,不可能不知道他眼下的境況,此番討伐真是開玩笑了。可轉念又覺得安慰,這位師兄過去就不嫌棄他是幫派的人,如今他眼看要被幫派清算,仍舊承蒙不棄,倒是始終如一的仗義。
「裏面還有,裏面還有。」錦玲卻只是笑,又往廚房裡去。
噓——他無聲地對她說,這一次卻是笑著的,甚至連她環著他的脖頸吻上來的時候,也沒有多少錯愕。她其實一點都不知道該怎麼做,只是不自覺地張了嘴,縱容他進得更深。
就這麼想著,腦中閃過寶益紗廠高經理打來的那通電話,一個念頭似是靈光一現,來不及捉住就已經隱去了。
唐競卻笑道:「不是聘你為律師。」
錦玲請二人坐下,收拾了桌上的茶具點心,又從廚房端出幾樣小菜,開口笑道:「記得唐律師不喜歡太甜,這才跟人家現學的,也不知道燒得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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