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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島餘生

作者:陳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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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周子兮點頭謝了,聽著這話就知道他們準是也聽說張頌堯私奔的事情了,今天是來探消息的。
那天夜裡,她又做夢,而那夢境卻總是關於黑暗裡與他在一處。比如那個除夕夜,或者僅僅幾天之前,她在他房中。她想不通是為什麼,直到又夢見那一幕。
前面兩輛車先後離去,女傭把白紗裙擺塞進車內,這才得以關上車門。周子兮只是看著,就好像旁觀者一般事不關己,心想做傀儡倒也省力,一切都不用操心。
轉眼東方既白,整個人累到極處,才昏昏睡去,合上眼卻又做起各色的亂夢。
別做了,她想對他說,我願意結婚,你別做了!
也是在第五日,她的那幾位族叔登門拜訪,帶著另一份聘禮與另一張庚帖。她看見上面的名字,簡直就要冷笑出來。
邵良生一向不被丈人看重,難得得了褒獎,自然有些得意,再加上這幾日左右捧著他的人尤其多,每句話都說得好像他如此勞苦功高,必有封侯之賞一樣。邵良生這人最禁不住吹捧,早已經飄飄然起來,彷彿他才是這場婚禮中的主角。
「子兮你怎麼說?」族叔問她,語氣威嚴,又帶一絲唯唯諾諾。若不是親耳聽見,還真難相信有人可以同時做到這兩樣。
可惜臉上不能有半點表露,他只是跟著張林海把外交部的一行人送出去,在門口與吳予培握了手,再目送那幾部轎車消失在路的盡頭。
然而,儀式並不會停下,他們念出誓言,交換戒指。
房內只留著一盞小燈,他本以為她早已睡了,卻沒想到她還在等著他。頭上的白紗已經取下,拋在床尾的軟凳上,頭髮也解了,攏在一邊肩上,身上仍舊穿著婚禮上白裙,側身坐在床邊,就如同她初初回到上海的那夜一樣。
張林海只是對他說:「周小姐在路上遇到外交部的車隊,新任外長此刻正在外面,你跟我一起出去迎一迎。」
原定舉行儀式的時間已經過了,禮堂內音樂響起來,又靜下去,無關人等都在講閑話,嗡嗡響作一片,在這初夏的午後尤其催眠。
「事情不管了沒了,都給我個消息,我等著。」她又添一句。
「要是我走了,他會怎麼樣?」周子兮又問了一遍。
「那他會怎麼樣?」她忽然想哭。
「誰知道交易所里那些掮客不高興了,他們做了長空頭,現在紗價回升,斷了他們財路,天天到廠里搞事情。」高經理繼續。
聽到這個答案,那新娘子倒是得意起來,朝唐競拋來挑釁的一眼。
待他走到門口,張林海早已迎著一行人進來,為首的想來便是那位外長了。而唐競卻直奔那輛失而復得的花車過去,新娘正從車上下來,抬頭看見他,只一瞬的驚鴻,便已放下面紗。
You may now kiss the bride——他再一次覺得遺和_圖_書憾,儀式上並沒有這句話。如果此刻可以吻她,他或許就能知道那個問題的答案,在一切都太晚之前。
唐競不禁深覺諷刺。時隔許久,他終於與她對話,卻只是重複別人的言辭,又觸到她的手,卻是為她戴上一枚本屬於他人的戒指。但周子兮也許並不在乎,畢竟她只是想讓他活下去。
吳予培總算找到機會與唐競講話,只是礙著人多耳雜,也能講講笑話:「周小姐便是託付給你了,你要記得讓她去法政大學參加考試。如若考試通過,一定要讓她去讀書。我此去日內瓦任期三年,等我回來的時候,必得看到她婚姻幸福,學業有成。」
「這裡有些衣服,」吳予培指指她腳邊的一隻軟箱,「你可以到機場去換,還有護照和旅行支票也都在裏面……」
唐競一怔,落在後面,從禮堂走出去那一段路上,心裏已然問候吳予培數遍。
「他要我到哪裡去?」她茫然。
「回去之後,你不用再去想結婚的事。」她還分明記得,他曾這樣對她說。結果,卻只是換一個人罷了。整件事變得如此諷刺,就好像是一場利用又反被利用的遊戲。
故事里的張頌堯與馮雲化身一對男女主角,也不知是真的,還是添油加醋,連細節都描述得清清楚楚——從華懋飯店到火車西站,再到遠洋輪船碼頭,各處都有人說見過他們,印象最深便是女人身上的一襲綠裙,以及整套黃銅鎖扣的箱籠。至於他們去了哪裡,筆者暗示澳門,卻又賣關子不講,說是為敬他們愛情堅貞。
高經理便也順著她說下去,如今日本棉紗好銷,華商紗廠開機就是虧損,自去年跟著紗廠同業會穩定紗價,生意才好做了一點。
「那你要怎麼辦?」他問,夜幕下一雙眼睛看著她。
一連數夜,都是這樣夢境,白日卻是一種詭異的平靜。趙得勝還在門口戍守,家裡上下仍舊是那些個傭人,什麼都沒變,亦沒有任何消息傳來。好的,或者壞的,都沒有。
吳予培也在車上,只是與謝力隔窗交換了一下眼色,便敲了敲車內的隔斷,關照司機出發。
次日清晨,他醒來時,她還睡著,緊抱著他的一條手臂,整個人蜷成一團。他看著這姿勢,忍不住笑起來。當然,也是靜靜的。
她不解,起身朝他走過來。他卻突然想吐,幾步闖進了浴室里。他抱著馬桶吐得翻江倒海,她便在他身邊跪下,拍著他的背,等他吐完又倒了水給他漱口。浴室里沒有開燈,黑暗中,他看到她的眼睛,方才確定自己是真的與她在一起,成為她的丈夫了。除去隔牆有耳,他們之間似乎再無其他的障礙。只是在這一刻,他卻尤其自慚形穢。
為周子兮送嫁的族叔最看不慣這些西洋規矩,與她挽手走在這麼多人面前便覺得百般彆扭,以至於這和_圖_書紅毯走到最後,倒像是她一個人獨自前行。唐競看著她,她亦看著唐競,只是她佔盡天時地利,有一幅尚蒂伊蕾絲紗蒙面,叫他難以分辨她臉上的表情。
然而,隨後的轉折卻與任何一種夢境都不一樣。
眾人聽到此處都捧場地笑起來,那外長也笑道:「吳先生這算什麼話?張帥家裡辦喜事,我不曾拿到帖子,正好碰上這樣的機會,當然得不請自來。要是新人不嫌棄,我還願意為他們證婚呢。」
這一樁大事辦完,也算是了了張林海的夙願,誇了女婿邵良生幾句,這才先一步回張府休息。
似乎直到這個時候,吳予培才剛看見唐競。兩人對視,彼此心裏想的什麼卻都清清楚楚。吳予培已然儘力,但那外長自身也沒有多少根基,所以聽說這錦楓里的婚事,才會欣然趕來。此人替他們證婚,到底有沒有用,又能保多久的平安,無人可以預知。
禮成之後,他們去禮堂外面拍照片。周圍的人走馬燈似地換著,只有新人不動,彷彿人型布景。
汽車繼續往北走,周子兮看著車窗外面,一時怔忪。
司機並未動作,吳予培規勸:「你就算回去也幫不了他。」
除去周公館原本的那輛福特,錦楓里另派了兩輛轎車過來,都是扎了玫瑰的,瞧著花團錦簇。一個戴大蓋帽的司機正指引眾人上車,既殷勤又得力,長輩們坐周公館的車先走,餘下一部花車給兩位女儐相。
「周小姐……」司機開口。
許久,她不曾聽明白他在說什麼。他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吳先生,公使團,香港,馬賽,日內瓦。
「我想要你。」她亦望著他回答。
她心急如焚,卻又毫無辦法,只能在夢裡慟哭,似乎拼盡了全力,但仍舊沒有任何聲音發出來。
高經理是來送禮的,一尊金鑲玉的送子觀音,裝在玻璃匣子里擱在茶几上。「眼看日子近了,都沒收著喜帖,」老高開口,「廠里幾個老人商量著,賀禮總還是要送過來。」
要問周子兮信不信,她當然不信,倒是佩服唐競的手段,這事竟讓他做成了。但她並沒有一絲僥倖,以為一切就這樣了結了。
但夢裡的人總是這樣,跑也跑不動,走也走不快,兩條腿像是深陷在泥潭中。而時間繼續流逝,他沉入墓底,被塵與土掩埋,已肉眼可見的速度化作一把枯骨。
唐競知道這話不光是說給他聽的,更是說給錦楓里的人聽的,卻也只能以玩笑回答:「要是她考試盡得丁等呢?」
吳予培點頭。
她這才發覺,開車的是謝力。
「你們都答應了,我還能怎麼說?」她反問,接了那張庚帖,站起來叫得勝送客。
不想吳予培卻全然不講道理,看著唐競回答:「得丁等,那也是你的責任。」
她不喊了,知道沒有用,轉身朝時光的生處跑去。https://www.hetubook.com.com她要回到午夜之前,回到華懋飯店那個房間里,回到那個業已過去的時刻。
周子兮靜了片刻,突然拍打車內的隔板,對司機喊道:「調頭!立刻回去!」
那些事你就不用管了——午夜離別,他這樣關照過她。她可以聽話照辦,卻發覺自己根本做不到。
但不管哪一種,都有相同的一幕。那是一個荒疏已久的院子,她看到唐競站在那裡,身後是一方新掘的墓洞。她認出那是淳園,也能猜到後來的情節。她呼喊,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看見他白到不真實的禮服襯衣上面開出一朵艷紅的花來。花漸綻放,而他倒下去,墜向那個墓穴。
太太?他醉意闌珊,仍舊覺得一切都不是真的,走到二樓,又在卧室門外怔了片刻,這才推門進去。
唐競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態,只覺心跳得厲害,卻還是轉身一路望著她進了會館。本以為必是路上出了意外,直到看見她,聽到她的聲音,才想到另一種可能——她竟是自願回來的。這個念頭叫他有一瞬的失神,卻又不得不迫著自己回到此時此地,趕上張林海與外交部的那一行人。
與那場壽宴類似,酒水擺在飯店裡,除此之外,錦楓里還有幾進院子設了流水席。於是,敬完宴會上的客人,還有幫中的門徒。
娘姨來開門,看見他便說:「太太在樓上。」
其中,吳予培正侃侃地說著:「……周小姐關心時事,在晴空丸案與新興號慘案後幾次寫信給我,觀點頗有見地。於是我建議她中學畢業之後,到法政大學繼續讀書。今日她出嫁,恰好是我出發赴任的日子,雖然時間緊迫,但我無論如何還是要來送一送她。」
隔著幾個人,唐競看著吳予培,聽他說完這番話,直覺哭笑不得。只為今天這一日,為了他唐競與周子兮,這正人君子怕是把這輩子沒撒過的謊全都補上了,又不知應下那外長多少要求。
片刻靜默之後,吳予培終於開口,對司機說:「回去。」
她其實也知道,所有這些都只是夢。但奇怪的是,次日天光大亮,她猝然驚醒,當真覺得整個胸口都是痛的。
周子兮從樓上下來,去哪裡,怎麼做,都有人告訴她。於是,她索性只聽別人調派,坐進最後一輛車裡,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問。
趙得勝把人帶進來,與她相對坐在樓下會客廳里,自己就在門廳候著。娘姨送上茶,也垂手站在一旁。
方才的那點頓悟又變作不確定,她或許是自願回來,但那多半只是出於義氣。她不想他死,卻未必真的願意嫁給他。
「廠里最近好不好?」別的話也不能講,她只是隨口寒暄。
那時已經三天過去,除了這一則不成新聞的新聞,她一無所知。
他看了她許久,直到初夏早晨的陽光慢慢爬上他們的床,似是檸檬的https://m.hetubook.com.com顏色,穿透窗帘照在她的臉上。她被那光驚擾,皺了眉。他伸出手擋去那一點亮,她才又靜下來,愈加偎入他懷中。
在那個煙花升騰的時刻,他究竟在大使套間里做了什麼?待到次日天明,一切曝露在天光之下,又會有怎樣的結果?她全部的力氣似乎都花在想這些問題上了。
唐競便也站起來,等著那雷霆之怒,可結果卻完全出於他的意料之外。
想到此處,他倒是有些好奇,張林海聽見之後,是不是還會再去找個女人來頂了新娘的位子。
梳妝停當,她又是一襲白衣,頭紗披下來遮住大半面孔。聽見樓下傳來嘈雜的人聲,她走到窗邊去看,只見車已經備好,沿細石車道開進來,繞過噴水池,在門前停下。
隨後的事進行得飛快,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音樂聲響起,唐競已候在禮堂前。他看到紅毯盡頭,一個白色的影子向他走來,又好像要等一世紀之久,才會來到他面前。
她曾以為那只是不得不說的一句話,若不是因為酒醉,她很可能說不出口。但再夢到一次,卻又不能確定了。也許僅僅是在這一個夢裡,而夢是不講道理的,她放下所有因果,以及過去的種種,忽然發現自己確是想要他,哪怕他囚禁過她,又欺騙了她。
「不要看了,壞運氣的。」走過他身邊時,她輕聲道。
周子兮倒是奇了,此人是父親在世時就雇下的,她從小就認識,也知道這是個出了名的老實人。她至今記得父親打趣,說老高聽見汽車喇叭一響,隔兩條橫馬路就已經遠遠躲開了。如今,他卻敢登門。
挨到第五日,仍舊沒等到更多的消息,寶益的高經理卻來了。
婚禮前的那幾天,周子兮一次次地告訴自己,不要再想了。
「怎麼幫不了?」她反問,「不是要我嫁給他嗎?我願意嫁給他。」
老高抬頭看她一眼,哎哎兩聲。
趙得勝問她怎麼回事,她便將早想好的答話說出來——壽宴上鬧了一場,無人顧得上她,另派了汽車送她回來。趙得勝這人辦事仔細,必定會打電話去錦楓里查核,而得到的回答應該也足以證明她沒有撒謊。她必須小心,是為了自己,也為了唐競。
夜色中,她下了汽車,頭也不回地走進正宅,上樓,進屋,鎖門。雖說已是六月的天氣,她蜷縮在床上,還是覺得冷。
唐競冷眼旁觀,心想張帥真是好計謀,完成了聯姻,控制了他,又試探了邵良生,一石三鳥。也是在那一刻,一個念頭冒上來,卻又被他自己抹了去,酒總歸沒少喝,待到終於脫身回到小公館,已是深夜了。
「是他準備的?」她問,好像才剛想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
唐競深覺無奈,但這無奈中又有一絲甜,這是唯有他們兩人才能聽懂的笑話。
她當然不能去找唐競,只好差遣用人出去買報紙,今天和-圖-書這一種,明天那一種,直到在《時報》上看到通版的私奔故事。
周子兮一震,這是哥哥說過的話,隨便她想哪裡,他都供著。
就在這時,邵良生果然從外面進來,隔著老遠都看得出滿面通紅,襯衫的領口早被汗水洇濕了。唐競看著此人一路小跑到前面,俯身湊在張林海耳邊講話。而後張林海起身,朝他這邊走來。
汽車發動,駛出院門。
而那邊廂吳律師的話還沒說完:「我與部長說了此事,要挾若是不能來,就不上飛機,部長這才依了我,到這裏來轉一轉。」
吳予培知道她問的是唐競,卻不知如何回答,張口什麼都沒說出來。
壽宴那夜,她坐著汽車從華懋飯店回到周公館。那時已是凌晨,門口的趙得勝看見她十分意外,既是因為她獨自一人,更是因為那時的她看起來就如一道白色的幽靈,渾身抖著,沒有一絲熱氣。
唐競索性在頭排找了位子坐下,只等著邵良生那伙人把事情搞清楚,等著他們去向張林海坦白——車子派出去兩部,回來也是兩部,但其中之一不是花車,而是周公館的那輛福特。族叔,嬸母,以及女儐相都在車裡,只是不見新娘。所以,今日這婚是必定結不了了。
禮已經送了,話也已經說完。周子兮站在三樓窗口看著趙得勝又把客人送出去,並不知道這個隔兩條馬路就避開汽車的老高會不會去找唐競,她又能不能等到這個回信。
在有些夢中,戍守的門徒被撤走,她重獲自由,當真去上了大學。而在另一些夢裡,卻又是截然相反的情節。她被人迫著走向禮堂,路的盡頭站著一個男人。男人回頭,是張頌堯的面孔。
「他說隨便你想去哪裡。」吳予培總算把那句話說出來。
周子兮心中一動,只說了一句:「這事您得去找唐律師。」
周子兮隔一陣才應一聲,是聽不懂也無所謂的意思。
上半場儀式結束,下半場酒席開始。
直到汽車開出租界,拐進一條小路停下,謝力開了車門叫她下去,又把她塞進另一輛車裡。
回到錦楓里之後,女人們就先散了,新娘也被送去小公館,只留下男人們在一處喝酒。
婚禮這一天終於到來,公館里難得有這麼熱鬧的時候,她的族叔與嬸娘們又來了,另加兩個堂姊妹,算是她的儐相。倒是要謝謝她們,她這個人連朋友都沒有,要不是親戚相幫,怕是儐相都難找。雖然她還分明記得,當年父親葬禮之後,也是這兩個堂姐妹對她避之不及,以為她瘋了。
「他會想辦法。」吳予培安慰,可這話聽著卻是連他自己都不信。
唐競尚來不及說什麼,張林海已經拱手鄭重謝過。原本的證婚人只是幫中老人,此刻當然趕緊自謙讓賢。
老高又是哎哎兩聲,點頭應下了。
她聽到聲音回頭,看見是他,剛要開口,他已將食指按在唇上,示意她噤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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