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孤島餘生

作者:陳之遙
孤島餘生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時至今日,他最恐怖的死法已經變了樣。
「那穆先生想要我做什麼呢?」唐競知道自己別無選擇,但問總是要問一問。
「是我有事對不住他,如果可以,就放他走吧。」唐競終於說出來。
「是。」穆驍陽點頭,似乎沒有注意到那稱呼的不同,仍舊站在門口等著唐競的答案。
唐競舒出一口氣,忽然感覺到身上的痛楚。唐太太,他想著這個稱呼,也是該被抹去了。
那一天,喬士京就張林海身邊,穆驍陽自然也會知道是誰報的信。
他每次閉上眼睛,便會回到那循環往複的場景中去,一次次目睹周子兮死在他眼前,被子彈炸去半片顱骨,血液噴濺在他臉上。這些畫面就似是一個醒不來的夢,被無限拉長,彷彿永無止盡。
「對,」沈醫生只是點頭,「說是等你醒了,就要見你。」
「那錦楓里會怎麼樣?」他忽然問。話一出口,連他自己也覺得奇怪,其中竟似有一絲擔憂。穆驍陽不過簡簡單單的兩句話,背後會有多少槍聲與性命卻未可知。但事到如今,張林海等於已是親手處決了他,穆先生的人守在醫院門口,完全就是公然反目。錦楓里將來會怎麼樣,與他又有什麼關係呢?
穆驍陽笑起來,仍舊是一貫和善文雅的表情,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唐競的肩頭,就好像一個尋常來探病的訪客,對他說:「那你歇著,我先走了。」
船早已經駛到公海,漸漸地沒人再鎖她的艙門。她在那些夢裡流過太多眼淚,有過太多的呼喊,醒來之後反倒是很平靜,自己洗衣晾曬,自己整理艙房,甚至在船上的廚房裡幫著做一些事。伙夫起初不要她做,但她堅持。倒不是出於好心,而是閑得簡直要發瘋。船漂在海上,經常一連幾日只是對著一片漫無邊際的藍幕,除去天空與海水的顏色有些許微妙的變化,其餘一塵不變,就像是時間凍在那裡,不進不退。
「五年,」穆驍陽伸出一隻手,繼續說下去,「我只要五年時間,把手上的生意做到全部合法。到時候,青幫便只是大家志同道合,尋常兄弟結義,我穆驍陽也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生意人。但在這五年裡,唐律師,我需要你幫我。」
吳予培看她神色不定,笑著安慰一句:「你不要www.hetubook.com.com擔心,此地許多摩洛哥人與阿爾及利亞人,就算是馬賽本地人,口音也很重,好比廣東話,就算是我也不能說每一句都聽得懂。」
兩人上了路邊一輛黑色轎車,吳先生跟司機講的還是法語。車子動起來,道路顛簸。
唐競頓了頓,又問:「是他送了周小姐上船?」
有人過來看他,如同一個白色的影子。
吳先生看了看她,只說了三個字:「他……挺好。」
唐競收了笑,看著眼前這個人。
「自然還是做你的本行,」穆驍陽並不兜圈子,答得直截了當,「當律師。」
吳予培跑過去,嘴裏說的什麼,她一句都沒聽見。
唐競覺得自己是被埋了。僵冷,劇痛,窒息,更似被什麼沉重的東西壓著,一動都不能動,這是出現在他夢中最恐怖的死法。又或者說,曾經是最恐怖的。
周子兮語塞,她並不覺得事情會這樣簡單,卻也知道從吳予培這裏問不出什麼來,只得說:「那他現在住在哪裡?我給他寫信。」
腳下濕滑,水手握著酒瓶子踉蹌經過,推三輪車的商販正叫賣新收的橘子,還有操皮肉生意的女人忽然發出一陣陣莫名的浪笑,周圍各式各樣的人,擁擠而熱鬧。
「怎麼個好法?」她追問。
「好,」穆驍陽點頭笑道,「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唐律師,我看我們合得來。」
然而穆驍陽卻並不覺得他問得奇怪,答得十分鄭重:「到時候幫派不再是幫派,兄弟卻還是兄弟。只要老頭子在一天,我便尊他為老頭子。只要張帥在一天,錦楓里便也還是他的地方,我絕對不會擅動。」
「永固號……」唐競開口。他知道自己應該說些別的,但在那一瞬,他只能想到這一件事。至於其他,對他來說都是沒有意義的。
周子兮不確定這隻是誤會,還是吳予培存心顧左右而言他,只能迫著自己再問一次:「他現在怎麼樣?」
自從啟航之後,三天過去,每日難捱的時間越來越短,直到不再出現。但周子兮卻是怕了,總是戰戰兢兢地等著,像是守候伺機而出的鬼怪。
而後,他看見有人走進來,一隻手扣住她的後腦,另一隻手中握著一把槍,抵上去,射出一發子彈。
那個人卻和圖書還是聽出來了,語氣溫淡又不帶多少感情地糾正:「我是沈醫生。」
「是我壞了您的事。」他迫著自己不去想那些,回到眼下最要緊的事情上來。
但女人卻不覺有異,一張白凈清秀的面孔帶著些冷嘲的表情,繼續道:「你這場手術排場不小,律師公會和外交部的人都侯在外面,還有青幫的人守在醫院門口。埃克森大夫搞不懂這些,要不是醫者仁心,說不定犟起來就不做了。到現在整整兩天,青幫的人還沒走。」
吳予培眼睛近視,晚一點看到她,朝她揮手,臉上帶著笑。看到那個笑容,她渾身幾乎軟下來,手裡的箱子落到地上。他還活著,她確定。
甲板上濕冷,她裹緊了身上的外套,卻忽然想起某個艷陽高照的夏日,自己也是這樣坐著一艘巨輪,靠近海角上的一座城。而在那時,碼頭上已有一個人在等待。如今再回想,簡直不敢相信時間僅僅過去了一年多一點,但認真算起來,當真就是這麼短暫。
當永固號泊進馬賽港時,當地已經是深秋。
不過一秒功夫,他什麼都來不及做,第二發子彈已經穿透他的頭顱。
腳下的輪機發出最後一聲嘆息,隆隆聲終於停止。整個航程,她都聽著這聲音,聽著它入睡,又聽著它醒來。此時靜下去,反倒有些奇怪。就好像下了船,腳踩上陸地,不再有漂搖涌動的感覺,也是有些奇怪。
周子兮卻根本不信:「吳先生,您說話做事一向有根有據,但是今天這句話……怎麼可能?他拿什麼去交換?」
「我是問他怎麼樣了?!」她莫名起了怒氣。
唐競點頭,看著穆驍陽起身走出去,忽然又開口:「謝力在哪裡?」
有時候,她又開始懷疑,也許唐競已經不在了,留下來照顧她的,只是他離開之前的安排。
唐競看著穆驍陽,發現眼前這人竟然比他自己還要看得通透。咫尺之遙,張林海為什麼會失手,與他為什麼會替錦楓里擔憂,其實是一樣的。
這樣的畫面循環往複,在他腦中重演了無數次。直到萬年之後,黑暗褪去,他睜開眼,看見眼前一片白色。
穆驍陽似乎很快就到了,又或者這隻是唐競的錯覺。
那是一個傍晚,太陽一點點落下去,海面上升起淡淡的霧氣,掩去水hetubook•com•com光的閃爍。
吳予培知道避無可避,只得解釋:「他跟了青幫另一派的頭目,兩下里制衡,也就沒事了。」
等她走到門口,唐競才明白過來她是誰:「你是吳先生的未婚妻?」
女人卻搖頭,公事公辦的語氣:「不是我做的手術,我只看產科,你的主治醫生是此地最好的德國大夫埃克森。據他說,槍口往下低了一分,就只差那麼一點點,否則就算神仙也回天乏術。」
吳予培卻是答非所問,摘下眼鏡,在手中慢慢擦拭,一邊擦一邊道:「上海那邊的事情都已經解決,周家的廠和房子也都留下了,一切你都不用掛心。」
「律師又能如何?」唐競苦笑。
只是沒有信,就連電報上的隻言片語,她都沒看見過。
唐競聽完許久不語,他早就覺得穆先生與幫中其他頭目截然不同,可話說到這一步,還是叫他有些意外。
就在那一天,他去求喬秘書安排周子兮離開的時候,就已料到張林海在這場較量中是必敗的了。先是喬士京,再加上他,張帥身邊最近的兩個人都已在穆驍陽帳下,之後可能出現的變數也只是早一天與晚一天的區別罷了。
「應該已經過了香港,下一站是錫蘭。」穆驍陽看著他,語氣溫和。
內應,其實早已經有了。
周子兮伸手接了一看,原來是一張電報單,上面打著的發報日期就是兩天前,內容只是告知錢已匯出敬請查收,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底下發報人留的是唐競的名字,以及福開森路公寓的地址。
雖說時間尚早,吳予培已在碼頭候了多時。
「唐競現在怎麼樣?」她只是問。
也是直到這個時候,她才知道謝力並沒有跟著船一起走。儘管早有預感,她還是覺得意外,他竟是與她斷得這樣徹底,不留一點聯繫。
穆驍陽也跟著笑起來,隨後的一番話卻說得更加坦率:「其實你我都知道,此地之所以能有幫派的位置,就是因為租界的存在。但眼下看來,大上海特別市已經成立,治外法權也待收回,租界遲早是要還給國民政府的。到時候,幫派的立足之地也就沒有了。」
周子兮靠在船舷往岸上看,只見一座陌生龐雜的城,三面環著山,一面向海。碼頭附近儘是船塢與堆貨棧,掛著各色輪船和*圖*書公司與轉運公司的招牌。再遠一些,房子依山而建,紅磚裸|露,工廠的煙囪一根根冒出來,吐出黑灰色的煤煙。
他慢慢看清楚,眼前的人穿一身白衣,頭髮全部攏到帽子里,其餘都是模糊的,但還是看得出是個女人。
「她確是在船上嗎?」唐競又問,竟像是在質疑。
「先上車吧,司機在外面等。」吳予培俯身從地上拾起箱子,避開她的目光。
穆先生回頭:「我的人正在找他,要是找到了,你打算拿他怎麼辦?」
所幸穆先生並不介意,點頭笑道:「是,才有電報過來,唐太太一切都好。」
「他們幫派里的人,就是這樣的。」吳予培只是這麼淡淡說了一句,便轉過頭去看著車窗外面。
想到此處,他緩緩點頭,道:「五年,我幫您。」
周子兮在中學里學過法語,結果現在下了船一聽,完全不懂。此地根本不像她想象之中的法國,倒好似是北非的某個地方。
「這裡是公濟醫院,」女人解釋, 「手術很兇險,但既然你醒了,就會好起來。」
「好像姓穆,」 沈醫生想了想回答,而後轉身離開,「我還得發電報去日內瓦,告訴他你已經醒了。雖說那邊是半夜,他不聽到個准信大概也睡不著。」
那是在小公館里卧室里,他早晨醒來,看見周子兮的笑臉。「你醒啦?」她對他耳語,如以往一般抱著他的臂膀,鼻尖在著他的頸側。
隔著穿梭的人流,周子兮遠遠看見他,心跳便快起來。她不知道自己會聽到什麼樣的消息。在船上,一切都是隔絕的,但至少還能感覺到唐競的存在。途中船幾次靠港,都有給她的東西送上來,幾本書,幾套衣服,以及一些女孩子的用品。
但不管怎麼說,她要自己好起來,哪怕只是夢裡再見到他,也是無愧了。所以手上的那處傷,她寧願留著,許久才算是長好了,但只需輕揉,還是會有一絲隱痛。
世界黑下來,什麼都看不見。他在那一片黑暗中呼號,卻沒有人能聽見,就好像根本不曾發出過任何聲音。
「你的學費與生活費已經匯到,房子我替你在里昂留意了一處,是與幾個中國女學生同住。那裡的大學很好,而且距離日內瓦不遠,幾個小時火車就能到,我有空就可以過去看你。還有,法語學m.hetubook.com•com校也已經報了名,要是這半年裡你能考試通過,明年五月份就可以申請大學……」
周子兮低頭看著那幾個字,看了許久。吳予培對她說話,她幾乎一句都沒聽見。
許多次,她夢到唐競,在夢裡與他爭辯,為什麼要送她走?而且走地這樣突然?但他始終不語,只是像他們初見時那樣沉默地看著她,甚至伸出食指按在她唇上,又如從前那樣對她說:「噓——」
蘇錦玲。此時再想起來,連他自己都覺得奇怪,之前竟然從未想到那個叫謝力留在上海的女人會是蘇錦玲。那一夜,他帶著謝力從雪芳出來,錦玲穿一雙繡花緞鞋從檐下走過去。他不知道後來還發生過什麼,但就是那一眼,叫謝力決定留下來。
吳予培不語,拿過公文包,從裏面找出一張狹長的紙條遞過來。
「子兮……」他說,聲音啞得難以分辨。
吳予培看著她,似是要說什麼,但終於還是忍住了。
「青幫的人……」唐競木然重複,究竟是誰的人?
直到某一次輪迴之後,他突然驚醒,看見穆驍陽已經坐在他床邊,身上仍舊是一件灰色派力斯長衫,袖口翻出兩寸寬的月白小紡,看起來高雅潔凈。
她的手因為拍打艙門受了傷,是右手無名指的第一指節,腫痛了很久。船上的醫生天天都來看她,但她從沒跟醫生提起,只當這是一種懲罰,一個警醒,必須她自己一個人受過去,並且留個印記在身上,她才會永誌不忘,才能真的好起來。
「是,我叫沈應秋。」她點頭自我介紹,完全只是走個形式,隨即便推門出去,又返身輕輕掩上。
聽他這麼說,穆驍陽卻是笑起來:「你以為我只是想要一個內應?如果是那樣,未免太大材小用了。」
「我知道了……」周子兮回答,將那張電報紙折起來,又遞了回去。
唐競聽著,仍舊不懂自己為什麼能僥倖逃生,更加不明白這位專看產科的女大夫為什麼會出現他的病房裡。看她說話的態度,對他並沒有多少好感,是正人君子對待幫派中人的那種敬而遠之。
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忽然就不敢再問了,只是一路跟著他走出去。
「是誰?」他又問,似是等著一項判決。
「傷到哪裡?」唐競問。他難以置信,僅僅一步之遙的距離,張林海竟然會失手。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