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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島餘生

作者:陳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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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三天,也不算太久,但數著秒挨過去,就會變得像三百年一樣漫長。
唐競不語,張林海便也不說話,周圍靜得猶如一根緊繃的弦,只聽到一隻野蜂振翅時發出極細微的嗡嗡聲,卻又不見它在何處飛舞。
「先不說發落,我只問你一句,頌堯在哪裡?」張林海仍舊看著他。
「周小姐的船是我託人安排的,到底怎麼回事,我也不清楚,」 唐競回答,「但有一點明擺在那裡,要是我真去見過穆先生,也不用等到今天了。」
「張帥……」他於是開口,一如往常。
門廊下,張林海坐在一張椅子上,遠遠看過去,臉上似乎並無怒色。旁邊只站著喬士京,再沒有其他人。
她幾乎是被綁著上去的,經過悠長的迷宮般的小道,直接送進船艙。這艙房一半已在吃水線之下,只有圓圓一扇舷窗,隔著爬滿藻類的玻璃便可看見黃浦江上的濁浪涌動。
「你這是在威脅我?」這番話聽得張林海臉上神色變了又變。
而後,又或許有短暫的一秒,他想到了唐慧如。這究竟是怎樣的巧合,叫這母子兩個人都死在這裏,究其原因又都多少都與穆驍陽有關。
他看到張林海俯身下來看著他,嘴唇在動,應該是在對他說著什麼。但他已經聽不到,便只是淡淡笑了,一隻手抓住眼前那隻手腕,答了句:「您怎麼對我,我心裏都明白……」
在法院門口,他看到一輛黑色的轎車停在秋日的艷陽下。車牌他認得,是錦楓里的車子。裏面的皂衣人他也認得,是錦楓里的打手。
朱斯年、鮑德溫、容老闆、聶老闆都來了,雖然沒什麼用,但唐競還是感覺到一絲安慰。
但這一次,唐競並無半點僥倖。
船上的醫生來看過她,還有那個南洋孩子也來過,但混亂中,她只聽到周子勛在跟她講話,一時只是十幾歲,一時又是死前的模樣,哭訴起來卻都差不多:「我想戒的,只是www.hetubook.com.com戒不掉,也想逃,但逃不掉,他們不會放過我,永遠不會,除非我死掉……」他對著她嗚咽,彷彿就坐在床邊,一雙手就要摸到她身上來。她從來沒有像這樣的恐懼,卻根本沒辦法躲開。
宣統年間,英國巡洋艦阿斯托雷號第一個通過那條沙洲之間的窄道,因此便有了這個名字。但此時想起來卻是有些諷刺——阿斯托雷,希臘傳說中主持正義的公平女神,而所謂的公正,此地真的有嗎?
直至正午,唐競走出租界臨時法院,帶著推事與書記官商議的結果,在法理之外,卻在意料之中——訴華商紗廠同業會的案子正式移交軍事法庭審理,已經擇日開庭,事情脫離租界法院的掌控,並無迴旋的餘地。
時間分秒過去,他看著手錶上指針一格一格地移動,卻是一點都不著急。只因為他知道永固號早已經從金利源碼頭起錨,此時大約正駛出位於長江入海口的阿斯托雷女神航道。
她坐上了汽車,駛出小公館。司機回頭跟她說話之前,她已經知道這是謝力。
就在此刻,淳園外面傳來汽車引擎的聲音,似有幾個人下車,與鐵門外守著的皂衣人講話,但說的是什麼根本聽不分明。喬士京一個眼色,支使一名手下出去看看。那人得了令,趕緊跑出去。
黑色轎車將他帶到淳園,就連這個地方似乎也是意料之中的。從哪裡開始,便在哪裡結束,也算是有始有終了。
明天記得去上學——她依稀想起自己昨夜答應過他。雖說是在那種饜足的狀態下,但還是可以分辨出他說那句話時的語氣,那種溫和叫她放下心來,以為他跟她想的是一樣的。但當早晨的陽光照進來,她忽然又不確定了。曾經有一次,他也是用同樣的語氣對她說:「這你就不用管了,走吧。」
這「又」字一出,唐競便知道自己輸了。如此的博https://m.hetubook.com.com弈其實已經有過幾次,壽宴上對質張頌堯,張林海信了他,錦楓里書房中對質邵良生,張林海還是信了他,又或者說那並不是什麼信任,而只是順水推舟罷了。
而她也只是反覆地問:「那他怎麼辦?」
只因為這句話,張林海不禁想到從前,他確是喜歡過這個孩子的。那是個時候,唐競與頌堯都才兩三歲,他自己也正值壯年,整個青幫都知道他最能打,仗著力氣大,伸出一雙手讓兩個孩子站上來,頌堯不敢,唐競卻是無所畏懼的。那時他就想,這要是他的兒子多好。
「你送走了周小姐。」張林海道,不是問句。
許久,唐競終於開口:「我承認,是我有了私心。」
「她這一陣總跟著頌婷玩兒,我怕她在郵輪上犯起癮來不好看。」唐競還是原本的語氣。
直至正午,她看到舷窗外的水變得清澈了些許,才知道船已經駛遠。有人來給她送飯,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南洋孩子,瘦瘦小小,面孔黝黑。她試圖與他交談,才發覺他中國話和英文都不會講,只是放下食物,便又鎖了門離開。
那一瞬,唐競並無恐懼,又像是旁觀著完全不相干的人生。他看見張林海拿起搶,拉一下槍栓,而後將槍口對著他,扣下扳機。那一粒射出的子彈穿破他西裝的前襟,深入他的身體。他倒下去,血湧出來,痛感卻是在消失。
有機會走,就走吧——她又想到謝力說的話,忽然覺得這話說得很對,這一次或許就是她最後的機會,再不走,便是永遠也逃不掉了。
其中兩人推開車門,從車上下來,朝他走來。他沒有反抗,跟著他們上了車。如果周子兮在那裡,他便也應該在那裡。
聽到這樣的辯解,張林海並不意外,索性換了一個問題:「那紗廠同業會的官司呢?」
「你送我去他那裡,我有話跟他講。」沒等謝力開口,她先說了。
www.hetubook.com.com張林海卻恍若未聞,只是看著唐競問:「什麼樣的私心?」
帽子移開,下面是一把手槍。
從福開森路公寓出來,他回到事務所準備文書,又聯絡了紗廠同業會的幾位老闆,一同去租界法院。這一趟是為提出一項動議,拒絕接受移交軍事法庭的安排,要求案件繼續留在民事法庭,由租界臨時法院與華界特別市法院共同審理。
她不得不在鋪位上躺下,整個人蜷縮起來,可這樣做了又想將自己反折過去,甚至斷了骨頭全部拆散。她自然知道這感覺從何而來,這時候又記起張頌婷的話來——你要是不喜歡,戒了就好了。幾年的老癮頭也不過難受個七八天,你這樣的,三天就成了。
後來,她一直在喊,聲音被輪機運行的噪音蓋過去,根本沒有人能聽見。
喬士京聽見,便對張林海道:「您先走吧,這裏我來收拾。」
那一刻,他不光想到了周子兮與永固號,還有自己一時錯信的那個人。
等她發現不對的時候,車子差不多已經到了碼頭,拐一個彎便進了五號倉棧。果然,她腦中只有兩個字,果然。恐懼升起,她一時竟發不出聲音,什麼都沒想便去開車門。車子猛然剎停,她滾到地上,謝力下來捉住了她。
她毫無胃口,盤腿坐在鋪上。艙內的一切都是鐵制,與船身連在一起,每時每刻都隨著海水的涌動起起伏伏。她便也跟著起起伏伏,這節奏似乎叫她失去對身體的控制。她忽然憤怒,啞著一副嗓子,又開始喊,兩隻手拍艙門,好像根本不會痛。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精疲力竭,身上出了一層汗,又開始打冷顫。
唐競道:「這些日子,我身邊是怎麼回事,小公館里又是怎麼回事,我自己都清楚,您也別怪我害怕。」
唐競忽然覺得,事情也許並不像他本來所想得那樣毫無迴轉的餘地。至少,他可以把周子兮摘出去。
「好。」張林海點頭,伸hetubook.com•com手去拿擱在旁邊茶几上的禮帽。
等到緩過來,舷窗外已經黑了,海上濃霧迷茫,不見星月。很遠很遠,隔著一萬層黑紗的地方,不知是燈塔還是浮標正幽幽閃著光。
汽笛響過短促的兩聲,艙壁劇震,永固號重新啟動輪機,右舵十五度調整船首,駛過公平女神航道外的那片拋錨地。
唐競卻只是回答:「我人在這裏,聽憑您的發落。」
「怕什麼?」張林海又問,「鳥盡弓藏,兔死狗烹?」
謝力當沒聽見,只是告訴她:「這船去馬賽,到了那裡,吳先生會派人來接你。」
「張帥,我知道您不會,但別人未必不會。」唐競回答。
已是近午時分,他讓幾位老闆先行離開,獨自在法院寫字間外等待,等著裏面推事和書記官商量出一個結果來。
聽到這裏,謝力倒是笑了,問她:「你是傻還是中了邪?」
船尾一間艙內,周子兮已經沒有力氣再喊了。其實就算喊也沒有用,天氣陰下來,甲板上疾風獵獵,一切人聲都被海的聲音湮滅。
鐵門打開,汽車開進去,在房子門前停下。他們下車,走過荒草凄凄的小路。
謝力看她一眼,倒也不多話,點了頭。
一路,她都在想,想怎麼說服他放棄計劃,儘管她並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麼,也知道他不會告訴她,就跟上一次一樣。她只是要告訴他,她已經拚命地要好起來。儘管缺了課,儘管晨昏顛倒,但書一本都沒有少讀,功課一點都沒落下。儘管張頌婷那樣問她,她什麼都沒說出去。戲那麼真,所有人都要信了。只要再給她一點時間,一切都會好起來,只要他們在一起。
次日一早,蘇錦玲做了早餐,唐競吃完,與她道別,就像任何一個尋常的日子一樣。
「坐的貨船。」張林海又道。
「是,」唐競回答,「她總吵著要去留學,與其在家裡彆扭著,我想還不如乾脆送她走。」
「想得挺周到,」張林海竟是點了點頭和*圖*書,而後又問,「所以,你就去求了穆驍陽?」
她不懂,怔了怔看著他,謝力便趁著這時在外面反鎖了艙門。 只不過一念功夫,她十分肯定看到他的眼神暗了暗,就如方才臉上的笑容,黯淡晦澀,不光是笑她,更像是把他自己一起笑進去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張林海看著他問。
唐競一怔,隨即卻是苦笑起來:「張帥,我猜我大約是得罪了人。」
但這些念頭僅僅一閃而逝,他扳去唐競的手,站起來,徑直離去。
張林海似是想了一想,眼神玩味:「你這又是要我在你跟頌婷之間做選擇啊?」
「我不敢,」他否認得十分乾脆,「總之我心裏清楚,卻也無愧。周家的產業一切文書皆已齊備,只需紗廠同業會案子結束,您去鮑德溫事務所簽個字,即可過戶完畢。至於周小姐,是我的疏忽,電報已經打到日內瓦常駐公使那裡,要是她路上出了什麼意外,恐怕不好看。」
永固號如一隻龐然巨獸已在眼前,船頭朝著東面,船身上Guy Mongeau一行字反過來寫。
「我問你他會怎麼樣?他憑什麼全都攬在自己身上?!」她喊起來。
這租界臨時法院其實開張還沒多久,負責這樁案子的推事根本沒處理過這種情況。但曾經的會審公廨照搬英美那一套,倒是的確有動議這一說。照道理,法院接到動議之後,就該舉行聽證會,對動議所提的要求做出決定。只是如今這道理還是不是道理,又有沒有人認真地去講,就徹底是個未知數了。
此時,去門口望風的已經跑回來報信:「外面說是律師公會會長,連同一個外國人帶著工部局的印度巡捕,還有紗廠同業會兩位老闆……」
早晨出門,她只是打算去學校,隨身帶了書包,裏面有一本德文翻譯過來的《債法原理》。
這個問題,唐競其實已經等了許久,但答案只能是四個字:「我不知道。」
「有機會走,就走吧。」謝力一直在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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