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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島餘生

作者:陳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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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終於,他像是認了輸,伸手將她擁入懷中。兩人貼在一起,濕了的衣服是冷的,身子卻是熱的,像是這世上僅存的暖意。他扣著她的後頸吻她,從嘴唇到鎖骨,再到身上的每一處,直至她口中只剩細細碎碎的呻|吟。
那邊接起來,輕柔的一聲「喂」,是蘇錦玲的聲音。
他低頭親一下她的唇角,她便紅了眼眶。「這是怎麼了?」他在她耳邊問。
傭人還未及回答,房門卻是開了,門後面站著那個失寵的姨太太。
回到小公館,唐競站在夜色下的草坪上,抬頭望著二樓那扇亮著燈的窗,忽然又覺得其實一切都只是一場徒勞。他的全部策略,以及在公堂上所說的每一句話,不過就是在延長這囚徒般的生活罷了。
「你確定?」 謝利將信將疑。船漂在海上不是一日兩日,中途還要靠港,香港、檳城、新加坡,仍舊有不少幫派的人,期間什麼都可能發生。
也許,只是也許,一切不過就是巧合而已。
唐競總算鬆一口氣,此去路途漫長,他總得讓她身邊有個熟悉的人。
他在她身邊坐下,提筆替她改文章,一邊改一邊想,文章其實不差,也不知她又怎麼得罪了先生,搞得人家非要給她個下馬威。
她腦中尚存著那一點溫熱的麻痹,卻還是覺得他的身體比她的更加炙熱。她於是放了心,以為他一定是原諒她了。明天,便又是囚牢中普通的另一天。
唐競閉了閉眼,久久才呼出一口氣來。他是在利用規則,但有些人偏就是不講規則的。以廬山一座別墅為賄金,商事糾紛也可以上軍法庭。而且,這件事張林海根本沒跟他提過,在這樁案子上,他已經不被信任,或許其他方面也是一樣。軍法處再審一堂,就必定是最後一堂了。
他應了一聲掛斷,再打到錦楓裡外院門徒的住所找謝力,說他喝多了,需要一個司機,送他去福開森路。
就連要找穆先生,未必需要見到本尊,這一點他也是直到今天才剛確定的,就在他困獸般走在錦楓里迷宮一樣的窄巷中的時候。
「太太在房裡?」唐競問。
唐競聽見這一問卻是笑了,回答:「你放心,張帥不知道。」
周子兮果然就在煙塌上歪著,眼神迷離,像是看見他了,又好像沒有。
火車到上海,再換汽車。浩浩蕩蕩的一行人,自然是先到張府,而後又是積了一個禮拜千頭萬緒的事情。甚至還有人拿著一本電影畫報與他調笑,說他眼光獨到,早早搭上了艷星蘇錦玲。他這才曉得,這件事已在錦楓里傳遍了。
謝力只當是句笑話,抬頭看見反光鏡中唐競的面色,才意識到他是認真的。
唐競知道她尚未清醒,渾身都是那股氣味。也是真動了氣,他側過臉去,避開她的嘴唇,將她抱起來進了浴室和*圖*書,就手擰開蓮蓬頭就往她身上沖。水是冷的,她卻絲毫不覺得,還是踮著腳仰著頭往他身上掛。來回推了幾下,兩人身上都已濕透。她這才鬆了手,往後退了一步,靠牆站著,咬唇看著他。那樣子並非不誘惑,但他卻只覺沉痛。她怎麼就回來了呢?他又一次地想,她不該回來的。
唐競又搖頭,等著朱律師說出自己的故事。
而她,也是一樣的念頭。
唐競在書房裡抽著煙,聽見外面娘姨陪著她上樓的聲音,一雙手都是顫抖的。等到娘姨離開,腳步聲漸遠,他從書房出來,走進卧室。
隔了一日,他又早歸,走進小公館不過下午兩點鐘。這一次,娘姨看見他,竟是有些慌亂的樣子。
他看著她,想要再吻她一次,但終於還是作罷了。
唐競如夢初醒,看著朱斯年,緩緩點了點頭。
也許,只是也許,一切並不只是巧合那麼簡單。
而後,他拿起電話聽筒,撥了福開森路公寓里的號碼。
直到車子發動,駛出小公館的大門,他才又開口道:「我要求你一件事。」
直至入夜,周子兮才由一個娘姨陪著送了回來。
「是去上學了吧?」娘姨答得不肯定。
「這船可靠嗎?」謝力已經開始考慮更加細節的問題。
那天下午,唐競去汽車房找那名專門負責接送周子兮上下學的司機,這才知道她難得才去學校一次。缺課的理由各式各樣,大多是身體不舒服,又或者乾脆說學校停了課。唐競聽聞,隱約有了些猜想,卻還是不敢相信。
姨太太看見唐競,臉上駭笑,回頭向屋內道:「完了,來要人了。」
她不語,還是看著他,片刻卻又笑了,側身坐到他膝上,兩條手臂環著他的脖頸,貼著他道:「你回來就好了。」
周子兮在他身後看著他,不知道他為什麼來,又為什麼走。
「怎麼了啊?」她問,語氣中似乎帶著些笑,氣息吹過他耳邊。
她不禁想起從前在聖安穆住校,那時候覺得日子那麼困苦,同現在比起來,其實根本不值一提。
唐競劇痛,臉上卻還是笑了:「頌婷你開什麼玩笑?我只當是人跑了呢。既然在你這裏,那就獃著吧。我還有事,先走一步。你們儘管玩著,到時候派個人把她送回小公館就成了。」
「我早說過,這些事你不用管,」他看著她,「你怎麼沒去上學?」
「車子還停在汽車間。」唐競平鋪直述。
朱斯年也沒繼續追問,轉而道:「知道我為什麼會學法律嗎?」
那一刻,他便知道了,這囚徒他們還會當下去,且當得心甘情願。
到了麥根路事務所,秘書帶他進了朱斯年的寫字間。
朱斯年也覺察到了他的異樣,卻只當他是因為案子移交軍法處的事情氣餒,並未多想。當https://m.hetubook.com.com然,就算是多想了,也不可能想到某個多年前死於一場黑幫槍戰的妓|女。
穆驍陽為什麼要幫他?
「我可以相信你嗎?」唐競又問。
他叫過一個傭人來問:「大小姐在裏面?」
「去福開森路?」謝力開門坐進來,只問了這一句。
至少,現在還不知道。直到錦楓里發現他已經把周子兮送走,張林海才會意識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不太舒服,就沒去。」她笑了笑,從他身側過去,拿了拖鞋送到他腳邊,人蹲在那裡顯得那麼卑微。
電話中,朱律師的語氣似是與尋常不同,唐競知道定是要緊的事情,卻又猜不到究竟是什麼,只是放下手頭工作,即刻前往。
「就算綁著也得帶她走。」唐競回答。
朱斯年確是千年難得一見的正經,請他坐下,看著他緩緩道:「唐競,有件事我要告訴你,但你不要太失望,要記著辦法總是會有的。」
娘姨眼神閃爍,自知圓不過去,半晌沒有講話。唐競見她這樣,便也不問了,徑自出了小公館,直奔張府。
就這麼靜靜抱了許久,他才放開她,起身走出去。
裏面的張頌婷便也扒著窗口朝外望了一眼,卻只是一臉不屑,冷嗤一聲反問:「這有什麼?子兮胃痛,我們也是好心,不過就是抽口煙而已,唐律師又不是供不起?」
「你看是吧,」張頌婷伸手扭一把那姨太太,眼睛卻還是看著唐競,「唐律師怎麼說也是從小在幫的,這點事算什麼?」
他只是搖頭,什麼都沒說。要怎麼說呢?紗廠同業會的官司?還是那個紅狗粉的故事?就算不是隔牆有耳,他都未必能說出來。
「嗯,」他應了應,又隨口問,「太太去學校了?」
改了一多半,才發覺她已經醒了,一雙惺忪睡眼,伏在桌上看著他,像是一萬年沒有見過,不認得了似的。
許久,他才意識到車已經回到錦楓里。不管此地是不是他的牢籠,真的遇到事情,他卻還是把小公館當作家的,只因為周子兮在這裏。
果然,朱斯年開口道:「張林海找了上海警備司令,這案子現在歸軍法處審理了。」
「永固號是穆先生的船,已經得了那邊的話,只要你們上了船,就一定不會有事。」唐競想了想,還是說出來,既然最要緊的都託付了出去,還有什麼需要隱瞞的呢?
「是。」唐競也只應了一聲。
「我現在過去。」他對她說。
此地他常進常出,傭人與門徒見他行色匆匆,都當張帥有急事找他,一路無人阻攔。他走進頌婷的院子,看見西邊廂房關著門,隔窗隱約可見人影。
她點點頭,拉著他一隻手,又睡過去。
「你去找了穆先生?」謝力十分意外。他也知道唐競身後一直有www.hetubook.com.com人跟著,這個時候私自去拜訪穆驍陽,簡直就是公然的背叛。
唐競只怕自己忍不下去,沒再說什麼,即刻轉身離開。一路從張府出來,腦中儘是方才周子兮靠在煙榻上的樣子,心中痛得似是要窒息。原本熟得不能再熟的錦楓里此刻卻宛如迷宮,他困獸般走了許久,不知自己究竟要去哪裡,直至轉過一個彎,看見一個熟悉身影正朝他走來。
唐競沒有回答,只是搖了搖頭。
但他聽得出來,她已費了極大的力氣控制著哽咽的聲音,也感覺得到溫熱的淚落在他胸口。
唐競點頭。
但等到上了樓,推開卧室的門,房裡光線晦暗,他看到她躺在床上,並沒有睡著,只是茫然睜著眼睛,空氣中隱約有他熟悉的氣味。
起初,他倒是有些驚喜。不管她因為什麼沒去上學,這一刻,他是真的想看見她,只有她。
娘姨看見他便招呼了一聲:「先生今天回來得倒是早。」
唐競明白這是不願意,大約還是為了雪芳那個女人,但眼下已經沒有其他的選擇了。
「金利源碼頭有一艘法國貨輪叫永固號,Guy Mongeau,明天上午離港,開往馬賽,」雖然時機糟到不能再糟,但唐競只能說出來,「你帶她來的,還是你送她走。」
唐競搖頭笑了笑,他並不想說起那個原因,哪怕是對這位師兄。
唐競知道,這話聽著像是對姨太太講的,其實卻是對他。原本的猜想已然成真,他只覺透不過氣來,卻又是異常的冷靜,一步步走上那幾格台階,站在廂房門口朝里看了一眼。
他忽然記起他們初見的時刻,她從船上下來,宛如謫仙。此時再回想,心中竟是一陣銳痛,他攙她起來,一同在床沿坐下,伸手抱著她,埋頭在她頸窩裡。
「今天這麼早啊?」她低著頭說,「我去給你拿拖鞋,茶還是送到書房對吧?」
直至進了門,他才想起來時間不對。客廳里的落地鍾剛剛敲過四下,這個終點,周子兮應該還在學校上課。
周子兮坐在床邊看著他,看了片刻竟是笑了。她起身朝他走過去,不過幾步路,整個人便倒在他懷裡,伸手環著他的脖子吻上去。
「可穆先生為什麼要幫你?」謝力又問。
「你是不是討厭我?」周子兮忽然問。
「我知道你想留在上海,等這件事完了之後,你再回來。我會給你留下錢,足夠你……」
謝力沉默,似是想了許久才緩緩點了點頭。
她根本不信,還是笑著說:「連我都討厭自己。」
朱斯年見他這樣,試圖安慰,可最終說出來的卻是一個問題:「唐律師,你當初為何會想到學習法律?」
唐競看著朱斯年,後面那些話幾乎沒聽清楚,只覺整個人籠罩在一片水幕之中,所聞所見與記憶中的畫面交織和_圖_書在一起。比如母親對尚且年幼的他說起這個紅狗粉的案子,以及後來他在會審公廨的舊案卷中看到熟悉的敘述,再到此時此刻,同樣一樁案子又從朱斯年的口中說出來。
直到夜深,他回到房中,見到周子兮。她已經漱洗,換了白綢子睡衣,卻是趴在妝台邊睡著了。他走過去看,見她胳膊下面壓著一疊紙。
唐競還是笑,並不回答。
其時已近中秋,山中避暑的人也都收拾著返城,唐競便是跟著張林海一同回來的。
「要是她像上次一樣不肯走呢?」謝力終於問。
他這樣的人,除了自己,又有什麼可以用來作為交換的呢?
「還是有皇上那會兒的事,」朱斯年娓娓道來,「我才十六七歲,已經中了舉人,正少年得意,就等著進京赴會試,再謀個一官半職。當時一位伯父帶我來上海遊玩,他在此地開著一間商號,恰好遇上一樁官司。事情的起因是商號向利合洋行訂購英產紅狗牌麵粉,等到海運到貨,卻發現那批麵粉都已經發紅變質。伯父於是向會審公廨提起訴訟,要求退貨退款。開庭當日,我去會審公廨旁聽。座上的中國法官是隸屬於上海知縣的七品官員,但身邊還有一名英國陪審官,庭上法警亦都是西捕。我就這樣眼見著洋人律師侃侃而談,辯稱合同中所寫的『紅狗粉』就是這種發紅了的給狗吃的麵粉,所以貨物對版,恕不退換。英國陪審官自然偏袒洋行,而中國法官就如傀儡一樣,事實如此清楚的案子,審到最後竟然真的判我伯父敗訴。我當時就想,這留辮子的官我不做了,我要留洋讀書,學法律,做大律師。管它是哪裡的公堂,我一個個給它辯翻過來……」
「明天記得去上學。」他對她道。
大約只有唐競自己知道,他並非是要佔有,只是想在離別之前記住她的一切。
足夠你買到那個女人,他想要這樣講。可話到嘴邊卻又停了停,似有隱約的感覺,那個女人對於謝力來說有特別的意義,不能用金錢衡量,就如他對周子兮。
大約是開學后的第一次作業,卷子發下來,又是一個丁等。
林蔭道兩側是路燈灑下的光暈,圓圓的一個接著一個,但遠處前方卻還是沉在一片黑暗中。謝力只是握著方向盤,默默聽他講。
等到從張林海的書房裡出來,夜幕已經落下。
他走到窗邊,將窗帘拉開一些,開了一線窗縫。風吹散房中的異香,午後的日光照進來,她被刺得眯起雙眼,伸出一隻手擋著,卻還是坐起身,光著兩隻腳從床上下來。
謝力自然知道,這個「她」只能是周子兮,卻仍舊不語,也沒有回頭。
一個禮拜之後,唐競回到上海。
一瞬間,唐競便知道是紗廠同業會的那件官司。
臨走前,他回到卧室里,坐在床邊看著周子兮沉睡的www.hetubook.com.com樣子,面頰與裸|露的肩頭在些微燈光下帶著柔和的光暈,依舊如官窯細燒的瓷器。隔著一條薄被,他摸了摸她的背脊。她睫毛輕輕掀動,半夢半醒。
唐競於是看著他,只等一個答覆。
蘇錦玲似是有些意外,卻還是回答:「好,我等著你。」
「我會叫蘇錦玲發電報去日內瓦吳先生那裡,」唐競平鋪直敘,「到時候他會安排人去接你們。」
夜深,唐競又去張頌堯的私藏中拿了一瓶酒,啟了封,除去木塞,自斟自飲。
「現在,你也是一樣,」朱斯年只是一如既往地笑著,走過去拍了拍唐競的肩膀,「管它是是哪裡的公堂,一個個給它辯翻過來。」
「唐律師來啦?」旁邊頌婷開口,一雙眼睛看著他,帶著些許探尋的笑,「到底是新婚燕爾,跟那種老夫老妻兩看相厭的不一樣,子兮來我這裏才一會兒功夫,你就找過來了。」
「那到了馬賽之後呢?」謝力見他不答,便也不勉強,騰出一隻手摸了支煙叼在嘴上,又去拿打火機。
一半是因為一身酒氣,近似褻瀆,另一半是卻是因為那種感覺。他從前也曾有過,只是此刻尤為真切——張頌堯的靈魂還在這座房子里遊盪,唇邊帶著一抹薄薄的笑,正看著他們。
這一趟叫他去廬山,要辦的不過就是一宗房產轉移。張帥大手筆,將那邊一座別墅送給滬上警備司令做人情,原本的地契要改名字。事情雖然簡單,但加上來去兩程,也花去整整一周時間。
他迫著自己站起來走出去,轉身關門的時候也沒再往裡面看一眼。
就是在第二日,唐競接到朱斯年的電話,請他到麥根路事務所一敘。
來到小公館,唐競已經坐在車裡等他,仰頭靠在後排位子上,好似醉意懵懂。
只這一句,他扔了筆,雙手抱著她,直覺自己是抱著一段淡極了又妙極了的香,溫暖柔軟地裹著他,無處不在,可一鬆手就會不見。
謝力手中的打火機發出輕微的叮的一聲響,小小一朵火焰晃動了一下,很快便又熄滅。他沒再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重又打了一次,點燃了那支煙。
「不是錢的事……」謝力果然打斷,搖頭笑起來,幾分苦澀,幾分自嘲。
這麼巧,他看著分數苦笑,只是這一回不會再有校監去找她的監護人。
那天夜裡,謝力倒是沒有像平常那樣在與人打牌或者推牌九,大約此地都已經知道他善賭,不肯再給他送錢。接電話的人找到他的時候,他也正琢磨著要不要去喝酒。
不料卻聽娘姨回答:「在樓上房裡吧,沒看見她下來。」
離開麥根路事務所,他開車行駛在路上,仍舊覺得方才寫字間里的對話只是一場怪異的夢境。他想到有皇上那會兒的書寓,以及其中會彈一手好琵琶的清倌人唐慧如,還有後來的淳園,和漸漸長起來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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