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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人他已經看到了，全須全尾，好手好腳，也算不辱使命。而且這道觀的房頂上插著紅十字會旗和法國國旗，已是教會辟出的安全區，又有這麼些法國神父與嬤嬤在裏面，日本人大約還是會有些忌憚的。他準備回去之後再派兩個人、一輛卡車過來，帶些大米、罐頭、紗布之類。都是急需的東西，沈應秋總不至於不收。等東西送到，卡車就留在此地，如果戰事緊急，她也可以馬上撤走。

那一陣，這樣的汽車四處可見，除去星條，還有米字，或者紅白藍三色，頂在頭上好似護身符一般。

最後，還是租界的中國人發了聲音，運了大量藥品與軍需物資去戰區，再加上一筆筆或多或少的捐款，駐防在閘北的守軍才得以把積欠了九個月軍餉發下去。這些人中什麼樣的角色都有，實業商人，地產巨頭，影星歌星，幫派首領。

「我們蘇小姐的影迷南到香港北到東三省，如今連外國人都有。」家裡幫傭的娘姨臨走還在對唐競誇讚，擺出一套法貝熱彩蛋給他看。不是價值連城的那一種，但也看得出手工精緻，所費不菲。唐競自然明白，這是在替錦玲爭面子，為她不平。

隔了一日，唐競又去天通觀，沒進內院，只找那卡車司機問了問狀況。

從深夜到黎明，華界那邊炮聲不息。第二天早上起來，到處都是湧進租界避難的平民。萬國商團也被緊急調集，打著各國旗幟，和著小軍鼓的節奏在街上行進。

而後又聽女病人輕聲解釋：「我沒事，娃娃不要吃米湯，沒得吃奶，娃娃餓呀……」

唐競一聽，便知道是她跟吳予培假報了平安，而吳先生也難得機靈一回，猜到其中必定有詐，叫他過來查證。但人家兩公婆之間的事，他一個外人也不好說什麼，想要勸沈醫生回租界，人家哪裡會聽他的，要是附和幾句，一起嫌棄吳予培瑣碎，大約還得被她沖一句：你哪位？

他上前才剛要掀帘子，就被一個聲音喝了出來。

第二天，天通觀便收到了唐競派人送來的東西。卡車卸空，司機又從駕駛座旁邊搬下兩隻木https://m•ｈetuboｏｋ.ｃｏm•ｃom板箱，專門送到後面女病房。

他們之間大約也是到頭了，唐競這樣告訴自己，這其實是他求仁得仁的結果，卻不知為什麼又叫他這樣難過。

等到電報發出去，他忽然想，此時身在里昂的周子兮一定也已經聽說了滬戰的消息。她有沒有想到過他呢？哪怕只是一念之間。他不禁自問，而後自答，怕是沒有吧。自從去歲她發來電報同意賣掉寶益紗廠，之後就再也沒有過隻言片語，就連吳予培那邊提及她的近況，也只是簡單報個平安，照片更是奢望。

在座的諸位都沒見過他放這樣的狠話，雖然臉上仍舊是一貫溫和的表情，但心裏都明白，他說得出，做得到。

儘管是除夕，照樣有宵禁。吃過飯，他走得很早，等回到匯中飯店才發現大衣口袋裡的信封。未曾打開，他就知道這是那兩千元里的最後一筆。

於是，所謂「借道」的辦法，就此作罷。租界的大班們決定，在這件事上仍舊保持中立。

此時的鮑德溫已經結了婚，孩子眼看就要出生，自然也不例外，早早寄居在飯店裡。

窗外鞭炮聲已經響起來，遠遠近近，蓋過屋內的沉默。

「這是什麼？」沈應秋問。

為防空襲，飯店房間里的每一塊玻璃都貼了米字。他關了燈，推開一線窗，點燃一支煙，憑窗北望。外面空氣冷冽，華界那邊幾乎漆黑一片，僅有火光不時照亮天際，勾勒出斷壁殘垣的輪廓與升騰的硝煙。槍炮聲依稀傳來，有時候竟叫人錯覺只是新年的爆竹罷了。

唐競忽然有些明白，自己那個時候為什麼會想要幫助蘇錦玲，是她身上和諧卻又對立的柔與剛，是她低到凡塵中卻仍舊保有的那一點夢想，實在與淳園中的唐惠如太過相像。

沈應秋在裏面掃了唐競一眼，好似在問：你這廝怎麼還在？唐競只好沖她點點頭，自覺離開。

也是在那一天，他接到日內瓦來的電報，是吳予培托他去看一看沈應秋。他打電話去公濟醫院一問，這才知道開戰之後不久沈醫生就跟著一支教會醫hｔｔps://m•ｈeｔｕｂoｏk•ｃoｍ•coｍ療隊去了華界南市。

直到車子開出租界，看到沿途被空襲或者艦炮炸毀的建築，曾經繁華的街市已是一片殘垣斷壁，唐競才意識到這護身符有多可笑。

鮑太太是一個美國銀行家的女兒，妝奩豐厚，嬌生慣養，從來都不喜歡上海，看見黃包車都覺得罪過，如今遇上戰事，更是天天鬧著要走。

臨走，他看見車上已落了厚厚一層灰，兩指抹了，脆得如煙，一下子又被風吹散。這風，從北邊來。

唐競無法，借了鮑德溫的汽車前往。倒不是因為那輛車有什麼非凡之處，只是鮑律師惜命，早在車頂焊了一層鋼板，上面用油漆畫了一面星條旗。

饒是這樣，車頂的那塊鋼板，他裝得比誰都快。

「怎麼是你？」沈醫生有些意外，隨即又是原本敬而遠之的態度，掀了帘子進去，把他擋在外面。

唐競只得隔窗解釋來意，沈應秋在裏面一聽，臉上倒是松范了些，可嘴上還要嫌棄吳予培瑣碎，口罩都不曾取下來，頭也不抬地冷笑道：「他這回倒是精明，我都已經給他回過電報，怎麼又派人來查勤？唐律師要是肯賣我一個面子，就回信說我好好在公濟醫院待著。要是不肯，也無所謂，我倒要看看他趕不趕得及回來拿我。」

那場大火整整燒了三天三夜，宋，元，明，各種抄本稿本，名人批校，五十余萬冊古迹統統付之一炬。灰燼隨風，從南市到徐家匯，落滿了整個上海。

滬戰是那一年臘月里的發生的事，當時距離春節不過幾日之遙。起初只是日本浪人街頭尋釁，鬧出幾樁事情來。日本方面便以保護僑民為由，將兩萬海軍陸戰隊調駐上海，再下最後通牒，要求中國駐軍撤離上海。哪怕這些無理的要求都得到了南京方面的同意，仗還是在那一夜打起來了。

士氣得以重振，戰事卻仍舊僵持。日軍敗退虹口租界，英美法領事總算出面調停。日本方面提出借道法租界實施包抄，公董局照老規矩開會投票，差一點就要答應了。

廢墟中不辨方向，短短一程來回走了許久，總算還是https://m.hetubook.com.com叫他找到了。

他回頭，看見沈應秋，甚至沒來得及覺得驚訝，她竟會主動與他說話。一時間，兩人只是站在那裡，望著陰霾的空中漫天飄揚的紙灰。

「代、代乳粉，」司機解釋，不知為什麼看到這個女醫生就有點犯怵，「說是此地有吃奶的孩子，上面叫送來的。」

唐競後來聽說，不禁有些感觸——曾經在蘇州河上運著鴉片，在淳園與人火拚，如今捐資軍餉，賑濟難民，這些事竟都是同一個人做的。就在這樣一個奇異的年代，這樣一座奇異的城裡。

而後他竟又想到了朱斯年，當年在雪芳，常年眠花宿柳的朱律師對錦玲的青眼有加是否也是因為這幾分相像呢？

之後很久，唐競一直都記得，就是在那天晚上，錦玲對他說起雪芳之前的事。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穆驍陽作為華董，也在那日的會上，開口便說：「我一夜就可調派三萬門徒，租界里的外國朋友一個都跑不了。要死，大家一起死。」

匯中飯店便是其中之一，每天到了吃飯的時候，餐廳里熱鬧非凡，只有當飛機掠過頭頂，偌大一個廳內才會忽然寂靜，等上片刻沒聽到什麼，談笑聲才又嗡嗡地起來。

那三天里，唐競時常想起吳予培說過的那座灘涂上的城，無論是在廢墟里的天通觀，還是空前熱鬧的匯中飯店。每次想起來，他都覺得奇怪，自己這樣一個人，竟也會為這種事情心痛。

「是不好，犟得嚇死人，現在想起來真是可惜，」她也笑，十分遺憾的樣子，「而且還不懂事，只喜歡看戲。有個舅舅在笑舞台票房管賬，我去笑舞台看戲不要錢，只要一有新戲就去看，還跟著學唱。還有照相也喜歡，雖說只照過一次，『轟』一聲冒一道白光，一股煙出來，嚇我一跳，可看到影子真的能被捉下來，又覺得像做夢一樣。」

明星公司的攝影棚建在虹口，如今不知道還剩下些什麼。電影自然早就不拍了，錦玲已有好幾日賦閑家中，無事便翻看那些寄給她的情書和小玩意兒，給根本不認得的陌生人回幾封信。除此之外和*圖*書，她這個人連個可以打發時間的嗜好都沒有。

「後來呢？」他問。這故事是有些神奇的，那麼小那麼卑微的一個女孩子，喜歡看戲與照相，十多年後某一天，她自己終於出現在銀幕上。

「後來，姆媽生了重病，家裡實在沒有錢，」 錦玲又笑了笑，聲音卻是輕下去，「那個時候，我是十二歲……」

「爹爹那時候賣報紙，我才四個月大，他就過世了，一家人就靠母親一個人做工，真的是窮得要命。」她手上搓著糯米圓子，一邊笑著一邊對他說，「一直到九歲才進了一間教會開的義塾讀書。可惜我脾氣不好，受不得別人欺負，也不願意被先生打手心，就沒有讀下去。」

起初還有人在想，這麼些洋人在這裏，定會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叫日本人不敢輕舉妄動。但現實就在眼前擺著，這千把傭兵的作用不過就是同巡捕一起在蘇州河界橋上築起了路障罷了。木柵、鐵絲網與裝甲車，將晚來一步的難民擋在租界之外。僅僅一河之隔，彷彿就是另一番天地。從這一邊望向那一邊，硝煙升騰，殘垣斷壁，好一個隔岸觀火。

「是閘北那邊的東方圖書館，」有人在身後道，「從昨天一早到現在，已經燒了一天一夜。」

「放著吧。」沈應秋點頭，又去忙別的，腦中倒是想起前一天的事情來。

那是在一間道觀里，門口高懸「通天虛境」的牌匾，原本燒著蘇合香供著三清像的大殿上如今滿是難民和傷員。裡外忙著的有醫生護士，也有教士與修女，還有觀里的道士和小道童，更有一些年紀輕輕的學生，兩個人架起一副擔架就往戰區里跑，抬了傷者回來救治。

但鮑德溫在此地混得這麼好，哪裡舍回去，便是每天哄著她，說：「你也看到了，此地這麼些外國人，總歸不會有事。」

話音才落，護士挑開門帘，押著一個抱孩子的老婦人出來。孩子在哭，老婦人唯唯諾諾。護士看著他們出去，望著那背影嘆了一句：「信不信我們一眼睛沒看見，這孩子又會被抱回來吃奶？這麼折騰著，也不知道還能喂幾天……」

最後，給日內瓦拍去的電報上只寫m.hetubook.com.com了「沈醫生平安」這一句話。唐競自認不負吳予培的囑託，也沒得罪沈應秋。正應了他們幫派中人的處世哲學——刀切豆腐，兩面皆光。

唐競向裏面的護士打聽沈醫生，護士忙得雙腳飛起，隨手一指內院，叫他自己去找。他便順著那方向走到裏面一進院子，院內生著煤爐，曬滿被單與繃帶，周圍一圈房子木格窗緊閉，門口垂著棉布帘子。

「你脾氣不好？」他笑，簡直難以置信。錦玲的好脾氣，從雪芳開始一直到明星公司，有口皆碑。

「什麼外國人啊？」他沒來得及說什麼，錦玲已在一旁啐了一聲，「哈爾濱寄來的，名字都不曉得，留著好玩兒罷了。」

尚不及再說什麼，沈應秋已經在裏面教訓起病人來：「跟你說過多少次伏卧靜養，先顧著自己，才能顧得上孩子。背上彈片的傷已經感染，再這樣下去命都要沒了。」

就這麼想著，他許久才回過神，看著錦玲道：「以後你就當我是你兄長，無論有什麼事都可以跟我講。」

她對他說，自己生在湖州，後來隨著家裡人到上海來討生活。跑馬廳附近有一大片棚屋，其中一間就曾經是她的家。

而後，農曆新年就來了。除夕那夜，他在錦玲那裡，只他們兩個人在一起過年。

娘姨這才訕訕笑著，收了錦玲遞過去的紅包，道了謝，回家過年。

外灘幾家飯店也人滿為患，進進出出許多外國僑民。有一些是因為房子建在越界築路地段，此時自然是不敢住了，舉家寄居到這裏。還有一艘美國輪船已經泊進碼頭，以防情況失控，便可立即撤僑。因此又有許多美國人將女眷與孩子安置在碼頭附近各家臨江的飯店裡，只等著聽消息，第一時間登船。

錦玲聽了只是笑，又低下頭去，搓著手裡的糯米圓子，搓好一個，便沾一些乾粉，放在瓷盤子上，碼得整整齊齊。

他忽然明白了，錦玲今夜為什麼會對他說起從前。那些事，她可能從未告訴過別人。如果不是因為他最後的那句話，她或許還會對他說些別的。

唐競回頭，看見沈應秋正朝他走過來。

「裏面是女病房，你哪裡來的？怎麼隨便亂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