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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島餘生

作者:陳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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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一瞬間,唐競簡直要給她氣死。身後兩個保鏢已經靠上來,但他還是自己接過那隻手提箱,一路拎到車上。她成心走得慢一點,落到後面,在他身後看著他。而他在心裏罵吳予培失信,但其實也沒什麼好罵的,槍傷的事她早知道了,看見他也只不過多一句憐憫而已。
「是啊。」周子兮點頭,並不解釋。
唐競本還想逗他一逗,此時卻忍不住笑起來,簡直覺得是自己以往的腹誹都叫吳予培猜到了,但嘴上還是揶揄:「哦,我還當你是驕傲。」
「那是當然。」吳先生回答,他這人就是這樣,信譽保證,使命必達。
話說到此處,外面有人走進來,是沈應秋過來挽了自家先生的手臂,亦對唐競笑了一笑。
可沈醫生卻還沒完,繼續道:「外面都說蘇錦玲是他養的外室,可要真是外室,會連手都不碰一下?」
直到擋在前面的旅客散了一些,唐競方才發現她正與身旁一個男人講話。那是個穿白色亞麻西裝的外國人,高瘦文雅,三十歲上下。她與那人對視需得抬頭,一雙眼睛這才從帽檐的陰影下露出來,帶著些笑,顯得眼梢格外細長。
唐競就是為了這個才陪著她來,所要做的只是在旁看著,直等到她一首《春江夜曲》唱罷,排著隊要跳的那些舞都一支支跳完,再送她回去。有他在,買她歌舞的那些人總要給幾分薄面,不會太過放肆了。當然,那薄面歸根結底不是給他,而是給穆先生的。
旅程很快安排好,船還是從馬賽出發,途徑拿波里、亞歷山大港、蘇伊士、亞丁、科倫坡、檳榔嶼、新加坡、西貢,終點卻是香港。
吳予培仔細想了想,搖頭,表示不明白。
他趁她不備,看了她潦草的一眼,忽然就開始懷疑方才所有的推斷。他本以為自己早已經做好了足夠的準備,但真的看到聽到,感覺總還是不一樣。莫名地,他又想起從前來,她也是這樣招惹了許多人,自己偏又不動心,也是這樣不講道理地對他說,我要去弘道。
吳予培心裏有事,渾然不覺新夫人的態度,撇下沈應秋,特地找了個背靜的小廳與唐競講話,說的便是此行的公務——國聯派了英、美、法、意四國觀察員前來調停中日之間的戰事,算是協助談判的友邦。然而,這停戰協定擬出來卻十分滑稽,上海被定為非武裝區,取締一切抗日活動,中國方面全部撤防,以後也不得在市內乃至蘇州、崑山一帶駐m•hetubook•com.com軍。而日本軍隊卻只需退出租界之外,不但可以繼續在上海駐紮,甚至還要在虹口公園閱兵,慶祝天皇生日。
唐競伸手去接,周子兮看一眼他的手杖,輕聲問了一句:「你可以嗎?」
「一起從馬賽回來的?」唐競又問。
仗打了一個多月,終於在多方斡旋之下停了火。華界閘北與南市數萬商號、民居被毀,吳淞與江灣的幾間大學也遭到炮擊。租界卻還是老樣子,僑民們並沒有撤走,舞照跳,馬照跑,一派盛世太平。
唐競心裏頓了一頓,臉上卻還是笑著,道:「我這樣的人可不就是這麼點眼界么,所以說吳先生你不一樣。」
唐競陪著周子兮一同過去,放下行李,又寫了一個電話號碼給她。
吳予培搖頭,還是十分失望的樣子。
「但吳先生你確是不一樣的。」唐競回答,這話聽著像是揶揄,其實卻不是。
那一刻,唐競的心跳恰如碼頭上的挑夫卸下肩頭重擔的那一下,而後又虛懸在半空,看著她慢慢走近。
唐競看著他,忽然又開口:「有句話,我一直想問你。」
車子離開鬧市,翻山越嶺,一邊是劈山築路留下的斷崖,另一邊是茂密的叢林。像是過了許久,才能從那綠葉之間看到一線藍色,而後藍色越積越多,終於變成一個海灣,鋪陳在他們眼前。
正是此地的旺季,酒店裡根本沒有空房間。但任何問題都可以被解決,幾個電話打出去,酒店經理趕了來,做主將海灘僻靜處一座別墅給了他們。
「中國人還是法國人?」
走進浴室,旋開水龍頭,她聽著水聲,忽又憶起數年前公濟醫院病房裡的一幕,手術后將醒未醒的唐競,口中喚出的那一聲「子兮」。所幸自己也是要跟著去日內瓦了,她這樣想,到時候請公使團的同仁們吃喜酒,總是會見到周子兮的。她並不想做任何人的說客,一切都憑當事人自己決定吧。
「哦。」他點頭,以為她還會繼續編下去。
「對,另一個直接去上海了。」 她又點頭。
「你連這都知道?」吳予培也是無語了。
沈應秋苦笑,回頭想一想,自己這婚結得,倒是要謝謝周子兮那一場折騰了。
沈應秋看著他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轉身洗漱去了。
唐競覺得,周子兮仍舊看著他那支手杖。他以為她會說些什麼,結果車子開出去,她只是問:「我hetubook.com.com住哪裡?」
時近午夜,吳氏夫婦回到暫住的飯店裡。
吳先生搖頭,他還真沒說過。那時,滬戰的消息才剛傳到歐洲,日內瓦總歸消息靈通一點,他已經拍了一封電報到上海,沈應秋即刻回復報了平安。後來才接到周子兮從里昂打來的電話,托他去問唐競的近況,且又不能叫唐競知道是她在問。於是,這問法格外拐彎抹角,是叫他再拍一封電報到上海,要唐競去公濟醫院看一看沈應秋。若收到回復,也就知道發報人無虞。
「弱國無外交,是我天真了,以為換個人,多一份心就會兩樣。」吳予培這樣對唐競講。
轉念又想起別的事來,她又問吳予培:「還有唐律師槍傷的事,周小姐是不是一直都不知道?」
唐競卻道:「你是屢敗屢戰。」這話一出口,連他自己都覺得意外,他從來不希望吳予培在從這條道上一路走到黑,可又突然覺得,如果在這座城裡,連吳予培這樣的人也失去了希望,那會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
頭等艙的舷梯放下來,遠遠地,他已經看見她,還是穿白裙,戴平頂草帽,時光似乎一點都未曾流逝,又好像一瞬萬年。
可她偏又不解釋了,轉過臉去看著車窗外面,好像並不介意他信不信。轎車正穿過城市中心,熱辣的陽光下,街上紅男綠女,各色商店、戲院以及熱帶植物,每一處都異常艷麗。
「他說別告訴,你就不說了?」沈應秋打斷他反問。
「什麼事?」吳予培見她正色,倒是有些瑟縮,只當太太又要罵他與江湖上的人交往,辱了斯文。
當時,吳予培就不大明白究竟為什麼要搞得這麼麻煩。
「還有那封電報,」沈應秋卻又想起別的來,「你是不是也沒告訴唐律師,其實是周小姐要你發的?」
沈應秋也不逗他了,回身看著他道:「有件事剛才就想問你了。」
可周子兮見他又拿起家長派頭,只是不屑一笑,答:「去年冬天里昂下大雪,房子里實在冷,課本與筆記統統扔在爐子里燒掉了。」
等到上了車,兩個保鏢在前面,他們倆坐在後座上。位子寬闊,中間還隔著一個人的距離。
「就是剛才那個?」他問,方才在舷梯下就聽見那人說起淺水灣,口音像是英國人。
在日內瓦任公使的那幾年,他確是做了許多事,倡議禁煙,參与修改國聯盟約,為華人國際勞工謀求權益,無論在國內國外都算得上聲名斐https://m•hetubook•com.com然。於是,外交部眼看他任期期滿,又要他再續任。他本人原來也不願意離開,許多工作進行到一半放不開手,便打算將這駐國聯全權公使的位子繼續坐下去。正在這當口,卻又遇到這麼一件事,簡直叫他有當場卸了烏紗的衝動。
雖然吳予培其實是陪著國際觀察團到上海來的,沈應秋卻還是著實感動了一回,兩人便是趁著這個機會,終於把拖了許久的婚禮辦了。儀式十分簡單,就在倉聖明智大學的小教堂里,由校內的法國神父主持。那裡是沈大夫的母校,來觀禮的客人也大多是兩人的同窗或者同事。
其實,他預備聽到她回答,我只住幾日就走,東西自然是少的。
就是在那年夏天,唐競收到法國發來的電報,收報地址是鮑德溫事務所,連帶著內容也十分公事化,恰如委託人對律師的要求,是周子兮請他代為安排回國事宜。
「就是新興號的那件案子,」唐競話起當年,「那時候,你為什麼說放眼上海律師界,若定要有一人做這件事,這個人只能是你?」
唐競心裏顫了顫,開口卻還是玩笑:「你這是怨我錢寄得不夠,還是吳先生苛待你?」
吳予培換著衣服,忽然對太太講:「我想好了,有些事該怎麼樣便是怎麼樣,一切秉筆直言,就算他們要罷了我的官也無所謂,大不了就是回上海,我還是做我的本行。」
「你這樣捧我,」吳予培苦笑,「無非就是怕我辭掉公使的職位從日內瓦回來,沒人在那邊照應周小姐吧?」
「你這就走?」吳予培意外,她是連夜坐火車過來的,幾天沒有睡好,樣子看上去很是憔悴。
周子兮停下手中的動作,抬頭看著他。
「什麼話?」吳予培聽見他這麼說,倒是有些好奇。
沈應秋曾經在道觀里說過,她倒要看看吳予培會不會回來拿她,那言下之意自然是不信他會回來的。可結果竟出乎於她的意料之外,吳先生真的離開了日內瓦,星月兼程地回來拿她了。
「你要回城裡去?」她接過那張紙,看著他問。
卻不想聽見沈應秋問:「唐律師跟那個女明星蘇小姐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夜漸深,舞會漸入佳境,捐款拍賣都是打著慈善的名目。比如穆驍陽之類的富豪,自然又許了大筆的現鈔與軍需物資出去,而蘇錦玲這樣的影星歌星便是上台獻唱,或者陪著名流政要跳舞,一首歌一支舞也是可以拿來義賣的。
至於香港到上https://www.hetubook.com.com海之間這一段要怎麼走,唐競沒有告知周子兮,周子兮也不來問。他甚至不確定這一段路程是不是還有必要走下去。兩人之間似乎已有默契,她並不是要回到上海,只是見他一面,以便把最後留下的那些事處理完畢。
「那是唐律師要我別告訴她……」吳予培解釋。
吳予培聽了只是頹然自嘲:「我一個屢戰屢敗的人,還有什麼可以驕傲的?」
唐競覺得她像是動了氣,本想就這麼走了,眼睛看著她,腳下卻許久移不動步子,見她從箱子里拿出裙子掛進衣櫥,便多問一句:「就這麼些東西么,連本書都沒帶回來?你在那裡讀的什麼書啊?」
「混血,一半一半。」
吳予培被這話嗆得一愣,自覺也是太狂了些,半晌才道:「大概是因為我迂吧?」
吳先生帶了新夫人一同前來,唐競卻是跟著穆驍陽一起來的,身旁的女伴是蘇錦玲。沈應秋看見這架勢,又冷下一張臉,對唐競的行徑十分不齒。
「我走了,明天再來看你。」唐競避開她的目光,轉身走出去。
「你這是什麼意思……」吳予培覺得這話說得甚是怪異。
吳予培這一趟回來上海身負公務,日程排得極其緊湊,兩人再見面已是在數日之後的一場慈善舞會上。
於是,又是一個盛夏的日子,唐競在香港皇家碼頭等著一艘法國郵輪靠岸。
想起那些,他便知道早晚還是要輸給她,於是乾脆遷就,帶她去淺水灣。
電報發出去不到一天一夜,收到回電的時候,周子兮已經趕到日內瓦,看了一眼唐競回復的那句話,便又準備回里昂去了。
他靜靜笑了一下,太過細節了反而當不得真。
沈應秋正對鏡卸妝,卻還是忍不住拿丈夫玩笑,冷冷道:「呵,我開導你這麼多回,終究比不上唐律師的幾句話。」
唐競是吳予培請來的客人,沈應秋看見他,態度也比從前好了許多。唐競對此並不意外,前一陣兩人常在道觀見面,道士跟神父都在一處了,還有什麼不可能?
「這麼說還有另一個?」他簡直想笑。
唐競點頭回答:「夜裡在香港飯店還有飯局。」
「這……我怎麼搞得清楚?」吳予培總歸就是裝糊塗,非禮勿視,非禮勿聽。
許是察覺到遠遠投來的目光,周子兮也望向唐競,然而目光觸及,卻只是朝他微一點頭,便又笑著回到那場談話中去了。
唐競其實對這樣的結果並不意外,卻也看得出吳予培十分幻滅。
「這個是上了船才認識的m•hetubook.com•com。」她回答。
「方才在飯店門口上車的時候,他們就在我們後面,」沈應秋一向自恃目光敏銳,「那蘇小姐搭了一把唐律師的手,都是擱在袖口上的。」
「才從里昂大學法學院畢業,打算回去做巡捕房律師的。」她果然畫蛇添足。
等到下了舷梯,與他不過幾步之遙,她卻並沒有介紹一下的意思,只是與洋紳士道別,像是別過一個好心路人。那洋紳士倒有些依依不捨,又躬身啰嗦了半天,才將手上一隻箱子遞過來。
回到此刻,又聽見沈應秋嘆著氣問他:「你難道不覺得這件事其實應該告訴唐律師,但是瞞著我嗎?」
「半島酒店。」唐競回答,原本想好的那一番遮掩便全都白費了。只是極其普通的一問一答,但他卻發現自己無法忽略她的措辭,「我」,而不是「我們」。
該來的總是要來的,他看著那份電報想,該結束的也總是會結束。
陽光熾烈,空氣溽熱,碼頭上豎著各色的廣告牌,不遠處的皇后像廣場車流穿梭,行人摩肩接踵,好一派熱鬧景象。而就在維多利亞港淡藍的水面上,不時又有運載高射炮的軍艦駛過去,目的地是黃泥涌峽,英國人正在那裡修建防禦工事。一切都是那麼岌岌可危,一切又都是那麼習以為常。
「我想去淺水灣,我朋友住在那裡。」她又開口。
唐競在一旁看著這一對璧人,難免又憶起自己的那場婚禮來,不想擾了人家的良辰吉日,早早地告辭走了。
周子兮卻只是笑了笑,回答:「知道人活著就行了。」
「也好,晚上我約朋友在酒店西餐廳吃飯。」她撇下他去理箱子。
吳予培看見他,更是有許多話要講,只是礙著今日結婚,自己又是新郎官,儀式結束之後還得像活體布景一般在教堂門口的石階上與人合影,沒辦法與他細談。
汽車離開淺水灣酒店,他一路都在想從前說過的那個故事,當時她不以為然,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竟然還記得。就這麼想著,他似乎可以看到海邊別墅中的她,走到電話機旁拿起聽筒,撥一串號碼,約那位「朋友」在海灘邊的餐廳里碰面。而後,又是夜色下,她穿著方才從箱子里拿出來的那條裙子,半露香肩,美得不近情理……隔窗望出去,天色已近日暮,海面上霞光萬丈,他忽然暗罵了一句,執起手杖在汽車隔斷上敲了兩下,對前面司機說聲「調頭回去」。
「什麼怎麼回事?」 吳予培意外,自己這位貌似高冷的太太竟然還有這種八卦的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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