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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島餘生

作者:陳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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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我只能說從我這邊看到的,」朱斯年這樣道,「現如今穆驍陽的確就是個生意人,做著實業買賣,開著銀行,各處慈善也都不落下。他跟幫派里其他那些頭目不一樣,老頭子年紀大了,其餘那些說穿了都是搞不清路數的粗人,也就是這位穆先生還算是個人物,是真心有意往上走的。只要他想往上走,就得把過去的出身洗乾淨。你要是忌憚這一點,大可以放心。」
穆驍陽卻已然打斷他道:「你也不必忙著答覆我,回去好好考慮,尤其是跟唐太太商量著。我這裏先給你句話,只要是在上海,不管你還是不是為我做事,我一定保你們無虞。將來哪一天你想走,也隨時可以離開。我們認得也有些年了,你應該知道我這個人講話說到做到。」
自從香港一別,他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然而總有許多事與人來來去去,叫他搖擺不定。
「瞎了你的狗眼,這裏也是你能坐的地方?」隨從指著人家大罵。
戲台下的觀眾也是競相吹捧,有人說:「穆先生,您這堂會絕對是古往今來天下第一了。」
其二是來道賀的名流實在太多,從積年大儒,到資本商人,軍中的,官家的,聚了一個整整齊齊,且都是各界的頭塊牌子。國學泰斗替他重修了家譜,祖上追溯到古時候某一朝的皇帝,就連這「奉主入祠」的吉祥日子也是由城隍廟最好的星相霸頭算出來的。
「哪裡算得上第一?」穆驍陽卻是自謙,「還差了楊小樓和蓋叫天。」
遺憾的是,他也不知道。三年之後的她或許還是可期的,他只是不確定自己會變成一個怎樣的人。
唐競隨著穆驍陽乘車返城,過去的三天里,他一直在考慮未來的去留,卻是沒想到穆先生又會主動提出來。
唐競不禁領教了穆驍陽在本地的口碑,新年派年貨,天災擺粥廠,每年夏天還會從藥房購進大量痧藥水、諸葛行軍散之類,送到穆家堰挨家挨戶免費發送,這些舉動已經堅持了許多年。大約也就是因為這些,這回收買土地進行得格外順利。這一點,唐競不得不嘆服。所謂恩威並施,恩與威,哪個多一分,哪個少一分,穆先生總是掌握得恰到好處。
「是,看在穆先生的面子上,」警備司令點頭,又指著那軍裝道,「這是我的參謀,軍中來的粗人,不知道哪裡可以坐。」
唐競聽著,倒是有些感動,鄭重點頭。
為什麼不回,其實彼此都知道,根本不必說破https://www.hetubook•com.com。但那五年之期,倒是應該提一提了。
在那些信里,唐競告訴周子兮第一次在碼頭看見她的情景,還有那一夜留在他亞麻西裝上似有若無的香。他告訴她,自己曾經站在女中的鐵柵門外面,看著裏面著白色旗袍的身影列隊而行。或是在淳園,她因為手槍的后坐力陷入他懷抱的那一瞬。還有新婚的時候,他深夜回到小公館,卧室的門開著一條線,裏面透出一點燈光來,是她在等他。他伸手再推開一點,就能看到她背對他睡著,枕上散著長發。
而後,又開始寫信。
「那時候說的五年,你大概覺得我是裝作忘記了吧?」穆驍陽看著他笑。
唐競有些意外,他早就猜到穆驍陽想要留他,但卻沒想到這話會說得這樣坦白。他不禁感嘆,這又是穆驍陽與張林海截然不同的地方。若是從前在錦楓里,有人與張帥定下這麼一個五年之約,等到期限屆滿,張林海不想放人,大約也就是一筆糊塗賬了,張帥不提,誰也不敢去問。
接下來便是三天的流水席,穆氏祠堂發了數萬枚紀念章出去,憑章即可進來吃酒水聽堂會。連報紙上都說,這場慶典是「極聲色之娛,當載入史冊」。
司令倒也不追究,只對那軍裝道:「要是再有活膩味的,叫他明日去警備司令部報到,不要在這裏攪了穆先生的好事。」
眾人捧場笑著,唐競在旁邊聽見,卻覺得這句話簡直就是對自己那番感想的回應。他不禁暗想,穆驍陽跟張林海終究還是不一樣,這樣一個人的巔峰在哪裡,尚未可知。
兩人上一次見面,還是在青幫老頭子那裡拜年。此時的張林海頭髮已經白了大半,但依然健碩高大,撐著十二分的精神,體體面面坐在台前最好的位子上,那功架依舊無愧「張帥」的名號。
當然,舉市矚目最主要的原因還是這一回他請的堂會。
「我對先生仰慕已久,跟著您之前就這麼想過,如果說這有個人可以脫離幫派出身,走進此地最高階的圈子,只能是先生您了。」唐競實話實說。
想到此處,身邊穆先生忽然開口:「你是讀書人,此時大概在心裏笑我膚淺。」
「哪裡敢啊?」唐競笑答。
與他的回憶不同,周子兮從法國寄來的信里寫的都是新鮮事情,文字斷斷續續,好似日記。她告訴他,自己換了住處,註冊入校,一切都是新開始。課多,作業也多。逢https://www•hetubook.com.com到大考,更忙得不可開交,提前買好十幾斤硬餅乾與通心粉,整整一周閉關不出。每到那些時候,她的信便寫得格外隨性跳脫。他甚至可以想象那個情景,深夜在檯燈下,她寫著寫著就趴下來睡過去。一封信,他翻來覆去看十幾遍,每一次笑容都會偷偷爬上眉梢與唇角。
唐競點頭,不知為什麼,忽然想起了多年前張林海的那場壽宴,兩者似乎都有點巔峰的味道。得意是得意,但凡事到了頂也就是該往下走了。當然,這話不能說出來。
直到唐競乘坐的汽輪如期靠港,那時的上海已是夏末秋初的天氣,江上月朗星稀。而周子兮的船剛剛離開錫蘭,在那封電報里,她對他說,當地正是雨季,海與天連成一片,一切都浸在水中。
唐競知道什麼都逃不過此人的眼睛,也就不辯了。而且,這件事早晚也是要說破的。
被罵的人瞧著臉生,穿一身軍裝,軍銜不高,卻是氣勢逼人,也不與那隨從廢話,上手便是一記耳光。這下可就捅了蜂窩,張林海帶來的幾個門徒一時劍拔弩張,險些就要打起來。
最早的,便是穆氏宗祠落成的大日子。
穆先生愛聽京戲,全國的京劇名家幾乎被盡數請了來,北京、天津、廣州、哈爾濱,原本分散各地的諸位老闆不辭辛勞專程趕來,而且大多說是捧場,分文不取,齊聚上海市郊小鎮穆家堰,連唱三天。至於本地天蟾舞台那樣的戲班只輪得到在祠堂外面臨時搭個檯子獻唱,算是招待附近村鎮過來看熱鬧的鄉鄰。
沿途儘是圍觀的路人,若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大約會以為是普天同慶的節日。當然,也沒有人真的會不知道。
唐競也跟著笑,說明理由:「她在外面四年多了,怕一時回了上海不習慣,而且還要去法國繼續升學,從香港走方便一些。」
那時,他才剛從香港回到上海不久,是日的盛況大約全城的人都記得。
牌坊後面是三進五開間的大宅院,廳堂、戲台、花樓,應有盡有。
「穆先生見笑了,」他靜了片刻才道,「我這人膽子小,想的多,大約也是讀書讀出來的毛病。」
一年多以前,穆先生借了老祠堂破落的由頭,收了附近大片土地,重新修建。因為佔地頗廣,牽扯到附近好幾家富戶,穆驍陽又不是什麼族長的身份。唐競本以為總會有些糾紛,需要他經手。但結果卻出乎於他的意料之外,這收地的事喬www•hetubook.com•com士京一個人就辦成了,根本不需要勾結官府,或者派幫門徒出手,五十畝地便收得太太平平。
想到此處,唐競不禁覺得,如果他只是獨身一人,多半是會留下的,只是現在還有個周子兮。他顧忌的不光是穆驍陽的幫派生意以及暫時蟄伏的錦楓里,還有這座城可能面對的風雨飄搖。因為她,他才有這各種的小心。
汽車很快超過步行的儀仗,先一步到了穆家堰。從鎮上一路過來也是專門新修的柏油路,一直通到新祠堂門口。周圍都是農田村舍,無遮無攔,老遠便能看見一座松柏裝飾的漢白玉牌坊,以及門口左右那一對一人多高的石獅子,素白而氣派。
早幾個月,「穆氏宗祠落成,擇日奉主入祠」的消息就已經在各大報紙上登得連篇累牘。一則是因為穆驍陽本人的名聲,公董局華董,商會主席,銀行董事長,開辦醫院,創建學堂,新近又添了幾個頭銜,南京成立禁煙局,還是他被任命為局長,叱吒政商兩界。
唐競知道,她在等他先開口。他不提,她也不會提。
「我倒是覺得舉棋不定是一種美德,尤其是為了自己家裡人,」穆驍陽當然明白他的意思,「有忌憚,才能成大事,打仗思前想後的,方是帥才。」
在所有那些信里,她口口聲聲都說是要回來的,就連到時候要跟著吳先生做事,領了律師照會,辦些什麼案子,如何在法庭出入都已經想好。唯獨不提的,是他們兩人彼時又會是什麼樣子。
前面儀仗這樣氣派,穆驍陽倒還是坐著原本那部黑色雪佛蘭汽車,遲了一些才從穆公館開出來。唐競也在車上,隔窗便可看見一地的鮮花紙屑,空氣中淡淡的煙火氣味還未散盡。
唐競看著那句話,也就是在那一刻,他如此清楚地意識到她身在多麼遙遠的地方,他們之間又有多麼難以逾越的距離。是不舍,卻也是慶幸。這念頭叫他覺得好笑,分別竟然也可以變成一種慶幸,慶幸此刻的她平安而自由,慶幸決定並非迫在眉睫。
當時的情境看起來就好似一場賭局,穆驍陽也常說自己好賭,但這種好賭卻與幫中其他的賭徒不同,更像是生意人的那種賭性,賭得大了便成了對沖,眼界與氣魄都不是旁人能及。
最初只是電報,從一艘船到另一艘船。
有些事他不得不承認。如果那時在香港,她執意立刻跟他回來,他還真不知道該如何安放她。又或者他拋下此地的一切,即刻離開去往和*圖*書法國。可真的到了那裡,他所能做的也只是在她身邊當一個無用的寓公罷了。一年半載過去,就算她不厭棄,他也會厭棄自己。所幸,她入了法學院讀書,總還有三年時間讓他理出個頭緒。
「真的嗎?」穆驍陽卻笑了,好像對這番褒獎並不當真,只是繼續說下去,「你也看到了,我眼下做的都已經是合法生意,銀行、工廠、醫院、學校,只是這攤子越鋪越大,實在需要用人,所以也算是個不情之請,我希望你能留下。」
「是啊,今年假期比以往長了些,就回來看一看。」唐競如實回答,倒是不怎麼意外。香港發生的事,他本就知道瞞不過誰。
兩人相對,唐競總歸遠遠致意,張林海總歸當作沒看見,這也是幾年來的老規矩了。見過了禮,唐競便走開與別人講話,不想轉眼就聽到那邊起了口角。他隨著其他賓客走出去看,卻見是張林海的隨從與人吵架。
說曹操,曹操便到。堂會的戲台下,唐競也見到了張林海。
軍裝又立正敬禮,方才挨打的門徒卻已被人帶走。穆驍陽臉上還是笑著,揀了好位子請司令與那軍裝坐下。一旁張林海的面色已然變了又變,像是要發作。軍中本是他人脈最深厚之處,如今卻彷彿徹底換了門庭。總算穆驍陽也沒怠慢了他,安撫了這邊,又到那邊去陪著說話,幾句聊下來,場面似乎已經平靜。
唐競點頭走過去,在張林海身邊坐下。戲台後面鑼鼓響起來,好戲開場。他忽然明了,方才這一幕分明就是給他看的,是為了叫他定心。
朱律師聽了他的問話,當然猜得到是誰,這門客三千的當代春申君,除了穆驍陽,別人哪裡擔得起?只是這一回,朱律師難得不矯情,答得直截了當,也不避嫌。
穆先生卻也已經換了話題,問:「唐太太從法國回來過?」
言辭簡短,也沒有要緊的事情,更隻字不提想念,只說自己看到什麼,又做了些什麼,讀起來竟有一種家常的錯覺,就好像兩個人根本沒有分開,照樣在對話一般。
唐競點頭,朱律師的分析其實與他相近,而且聽著話里的意思,顯然也是希望他能留下。這忽然生出的念頭叫他不禁看著朱斯年,可又覺得自己許是想得有些多了,人家所給的不過就是同門師兄的一點指教罷了,除此之外,並無其他。
哪怕是從前面對面,他也從沒對她說過這麼多的話。每每讀到一點喜歡的,她便會寄一兩樣自己的東西回去。包裹漂洋過海www.hetubook.com.com才到他手中,拆了木匣,裏面是油紙,再裏面又是一層帆布,打開來只是幾本舊書與筆記,或者幾件她的衣裳。他懂這意思,就好像她正一點一點,回到他身旁。
「那兩個居然不賞臉?」又有人表示驚異,總歸是挑人上山,看熱鬧不嫌事大。
穆驍陽看他一眼,不與他辯,只是望著車窗外鄉野的景色感嘆:「我十五歲從這裏走出去,一晃三十多年了。雖然如今坐著汽車回來,但心裏總歸還是個鄉下人,最講究衣錦還鄉。」
的確,穆驍陽是個言而有信的人,從新興號慘案匿名捐出來的十萬元,到後來送走周子兮,他都不曾忘記。永固號起航的那一日,自己尚且生死未卜,要真是在手術台上送了命,穆先生大約也只好認賠了這筆生意。
傭人送上茶水,穆先生抬頭叫過唐競:「你來招呼著張帥。」
所幸旁邊屋子門打開,警備司令從裏面走出來,對那個軍裝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你在這裏吵?!」
「這算什麼話?」穆驍陽笑著反問,「都是我請來的客人,哪裡都能坐。」
「那怎麼沒帶著一起回上海呢?」穆驍陽繼續笑問。
那軍裝即刻立正敬禮,身後張林海也已然站起來,像是有話要講,但警備司令卻彷彿根本沒看見他,只是轉身對著趕來圓場的穆驍陽。
於是,他又去麥根路拜會了朱斯年,還是老規矩,Hypothetically speaking,請教朱律師的意見。
「先生……」唐競又開口,其實並沒有想好如何回答。
「唐競,」穆先生也不與他兜圈子,開口便說得十分坦率,「你這幾年跟著我,幫了我許多,我對你是看重的,只是不知道你如何看我?」
清晨,一支千人儀仗從法租界穆公館出發,綿延了整條馬路。前面有巡捕開道,其後是鼓樂隊跟隨,再後面便是幫中門徒抬著北京、南京、上海的官家送來的幾十塊匾額,匾上是字體各異、筆鋒瀟洒的題詞,諸如「世德芬揚」,「好義家風」,「慎終追遠」。儀仗隊一路放著鞭炮,往穆驍陽位於遠郊的老家行進。
三日慶典結束,賓客散盡,只餘一地狼藉。
穆先生滿臉賠笑:「今日人多照顧不過來,有什麼不周到的,都看在我的面子上,再耽擱可就趕不上看戲了。」
不料穆驍陽卻答得心平氣和:「兩位老闆一個有事,一個抱病,都是事出有因。今天這樣已是盛會了,我才不要那麼完滿,完滿算什麼?月亮圓了,也就該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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