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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邀請若是擱在別人身上，倒也正常。但眼前這二位不一樣，可見陳佐鳴真是因為鄭瑜那件事倒足了胃口。更叫唐競意外的是，吳予培欣然應下。

出了碼頭，三人上了汽車，往畢勛路去。唐競替吳氏夫婦找的房子就在那裡，那是法租界里的一條小馬路，路兩邊大多是住宅，十分幽靜。

那戲院在霞飛路上，前後花了上百萬出去，位列首輪，上映好萊塢西片與華語電影。

唐競無法，忽然記起滬戰那年的除夕，她對他說自己脾氣不好，犟得要死，那時他不信，現在才知道是真的。

話說到此處，唐競一時不知再說什麼，心裏也很清楚，自己若是不去找她，她是絕不會來打擾的。

唐競不禁覺得冤屈，狡辯道：「背地裡議論總可以吧？你們別告訴她，我也不講。」

認真算起來，他與錦玲已許久未見，只是隔一陣通一次電話，互相道個平安。錦玲還是跟從前一樣，說來說去那幾句話——比如正在拍什麼戲，角色她很喜歡，又說身體很好，一切都好，什麼都不缺。

她讀了一遍，又讀一遍，才將那張狹長的紙條疊起，握在手中，轉身離去。已是春日了，她走在陽光下，想笑，又有點想哭。

「是，」錦玲又笑，「跟自家哥哥沒有什麼客氣的。」

陳佐鳴卻是自嘲一笑，道：「我正好與你相反，下個月就要回法政大學教書去了。」

除此之外，還有那些時不時被逮捕的所謂赤色分子。滬戰已經過去，但眼下的上海其實並不太平，因為租界政治上的中立地位，不少抗日救國集會在這裏舉行。巡捕房或出於治安考量，或因為華界當局的賄賂，常有抓捕行動，各種莫須有的罪名都能被羅織上去。唐競幾乎已經預見，吳予培碰到這種事一定會牽扯進去，一定又會說一聲「我責無旁貸」。

叫唐競擔心的是另一些事，比如鄭瑜那樁兩面通吃的案子，比如大華飯店那場夜宴上各色同行的反應。朱斯年這樣的老江湖尚且看不過眼，若是換做吳予培，怕是更加要杠起來。結果如何和圖書，難以預料。

於是，不管錦玲如何，他還是應下了幫這個忙。但隔了幾日，明星公司的經理又來電話，說下部片子的主演還得是另外那個「四旦」之一，倒不是因為別的，而是蘇錦玲稱病辭演。

「你接下去打算做什麼？」陳佐鳴問吳予培。

「你也會打牌？」他忍不住問了一句。

也是在那一年初春，吳予培與沈應秋回到上海。

唐競當然明白，這是投桃報李的意思，送客之後便打電話去福開森路。

再後來，首日首輪定了一部好萊塢西片，幾家本地電影公司空忙一場，這件事也就這麼過去了。

「真的假的？」吳予培才剛回來，許多事並不清楚，乍一聽到這個消息自是意外。

第二天夜裡，唐競接到里昂發來的回電。

唐競意外，又不意外，這種話顯然就是周子兮會說的。他重重笑了一聲，問：「為什麼？」

可這經理卻跟他報信，說馬上要與另一家電影公司合併，那邊會帶過來一個女明星，也是正當紅的「四旦」之一，恐怕錦玲不快，事先說好了的，將來一人一部戲，齊頭並進，誰都不搶誰的風頭。而後，經理話鋒一轉，又說賣唐競的面子，合併之後第一部大戲女主角一定是錦玲的。

錦玲一聽卻是笑了，道：「你可別為這事難做，我不缺這一部戲。」

只要有你在，他們儘管拿別人開刀，也不敢對我做什麼——所幸，他還記著朱斯年說過的那句話。雖然他也知道，這份蔭蔽說到底還是來自於他身後的穆先生。

「子兮要你別再拿著家長派頭，總跟老吳在背後商量怎麼收拾她。以後若是有事，她自會對你說。你要是想知道什麼，也得直接問她。」沈應秋一點都不客氣，言語間已有些閨中密友的意思。

沈應秋作為此地新到的女主人，一路看著，十分滿意，對唐競笑道：「要是老吳自己找房子，都不會這麼妥帖。」

「哦，也對，不說了。」吳予培即刻住嘴，十分聽太太的話。

汽車拐進一處新式里弄，唐競停了車下去，按響十和*圖*書七號院子門外的電鈴，新雇的蘇州娘姨出來開門，迎了這一行人進去。房子是並立式，前後都有小花園，樓下兩廂一間，樓上也是兩廂一間。且是這幾年才新建起來，裏面鋼窗蠟地，一應設施俱全。吳予培問唐競頂費與租金，唐競只說改天再算。

「以後怕是會更多吧。」吳予培輕嘆一聲，餘下半句沒說出來——總有一天，這些遠洋郵輪帶來的會是真正一無所有的難民。

是夜席散，他從吳家出來，便去了電報局，藉著報平安的因頭，拍了一封電報去里昂。那封電報上寫著；吳氏夫婦已到上海，居畢勛路，要不要同他們做鄰居？

那文章的主旨大約還是為了表達對貧民的同情，但唐競卻從中悟出另一層道理來，當大廈傾覆，其實沒有任何人可以從中倖免。而他這樣的市儈，也如這芸芸眾生一樣，哪裡擔得起那般奢侈，可以誇下海口護另一個人萬全？歐洲，抑或是上海，其實都一樣。

唐競在旁聽著，已經記起那句話來——銀錢上最好，良心上最壞。但此時的陳佐鳴根本無意針砭時事，只是笑答：「我這人憊懶，還是呆在大學更合適一點。一個禮拜上三五堂課，周末約人到家裡打麻將。老吳你要是禮拜天得閑，也去我那裡轉轉吧。我的牌友多，說不定可以介紹生意給你。」

三人一路走出去，碼頭上人流涌動，身邊許多外國人扶老攜幼，帶著全副家當，初來乍到這遠東的港口，既端著些架子，又一臉迷茫。此地的僑民本就不少，但一下子有這麼多舉家遷來，還是有些稀奇的。

娘姨做事得力，晚餐很快準備好。吳予培自然留唐競吃飯，又打電話叫來陳佐鳴一起聚一聚。一頓飯吃完還嫌聊得不夠，三個男人又去書房敘舊。

許是這話說得實在語無倫次，周子兮看著他笑起來，一步一步地走近。「噓——」她對他道，伸手按在他唇上，而後移開手指，印上一個吻。那個吻芬芳而微溫，留在他感官的印象之上，如此真切，經久不去。

唐競這才明白，再和圖書看那些人衣著體面，有不少從頭等、二等通道出來，又道：「相比老早俄國逃過來的那些，倒還不太像難民。」

饒是這樣，唐競還是難以想象這位吳先生坐在麻將桌邊上的情景。

可話才說到一半，卻又被沈應秋打斷：「老吳，你別上他當，人家兩夫妻的事情，到時候我們兩面不是人。」

兩人乘坐的郵輪靠進公和祥碼頭，唐競還是像從前一樣開著車去接。此時的上海春寒料峭，江邊開闊，格外濕冷，只有一點點陽光穿雲破霧地灑下來。但當他看到舷梯上出現熟悉的身影，心裏卻還是泛起一些暖意。

這下又輪到周子兮覺得沒意思，她在里昂收到電報，看見這句話回話，便掛下面孔。原本只是想逼出他一句真話，誰知這市儈竟真的跟她討論起生意經來？！

所有的決定，其實都是一瞬間做出的。唐競忽然明白，自己還是得在這座城中繼續待下去，哪怕數年以來他一直謀划著一場徹底而突然的逃亡，但至少現在，他還走不了。

語氣一如既往，唐競卻覺得兩人生疏了些，頓了頓才道：「你要有什麼難處，只管跟我講。」

這一次，他終於開口對她坦白：「我捨不得你走，但你不用聽我的，你應該去。」

「當然是真的，」陳佐鳴點頭，「聘書都已經接了。」

他倒也不介意，順著她的意思回復：正因為時局動蕩，房價下行，而逃難遷入租界者眾，租金便又高企。此時置產，以後就算不好出手，留著收租總歸是不用發愁的。

話說得極其隱晦，卻也是長久以來的第一次，他為周子兮規劃出一個可期的未來，對她說：我等著你回來。

「沈醫生這是誇我還是損我，我有點分不清。」唐競玩笑，心裏卻在想，這個地方分明就是他理想中家的樣子，不是豪華飯店裡地毯鋪滿的一個套間，也不是花園獨棟的小公館，只是城市裡安居的一隅，關起門來就只有自家人。

沈應秋在一旁看得要笑，隨即說到重點，替自家老吳解圍：「我們在馬賽上船的時候，子兮來送行。」

吳和*圖*書予培到底還是跟他交情深一些，開口安慰：「周小姐從文學院畢業拿的是一等榮譽，法學院的功課一定也應付得來。而且里昂那邊中國留學生很多，她這幾年朋友也交了不少，你不用擔心她……」

「你這是為什麼呢？」吳予培不懂。

上次見面的時候，他就告訴過她，如今市面不好，房子難以出手。而她顯然又是將他說過的話原樣奉還，唐競看著電報苦笑，心想這位小姐怕是打定了主意不肯好好與他說話了，偏生要這樣彆扭下去，損著他，吊著他，與他周旋。

然而，才剛轉身要走，大學城郵電局的職員翻了翻手中一疊信件，又叫住她：「小姐，還有一封電報，也是給您的。」

沈應秋已經有孕，整個人卻依舊挺拔爽利，除去腹部隆起，看不出一點拖沓臃腫。吳予培也還是從前的老樣子，戴一副圓眼鏡，帽子圍巾大衣裹得嚴實。唐競朝他們招手，沈醫生先看見他，大大方方走過來。吳予培卻落在後面，神情有些慚愧，自覺又是一次鎩羽而歸。這一次他出任公使，起初三年的任期，後來又延到五年，去的時候是那樣壯志雄心，回來得卻是這樣黯然，雖說早有心理準備，但也不可能一點失望都沒有。

也是在那一夜的夢裡，他又回到淺水灣的那個傍晚，周子兮才剛告訴他，她要回法國去。

「自然還是執業做律師，」吳先生回答，「我這個人除去這一行，似乎也做不了別的了。」

雖說兩人一直發著電報，通著信，但任何一點關於她的消息他都不願錯過，又總擔心她報喜不報憂，本以為這一回至少可以聽到隻言片語，不料沈應秋卻答：「她不讓我們告訴你。」

唐競不得不承認這招高明，沈醫生這是活捉了他的七寸。他心下一震，片刻才開口問：「她在那邊……可還好嗎？」

「只管去做你想做的事，」唐競寫道，「時間或者空間都沒有絕對的意義，且記著我在此地等著你。」

原本上海的電影公司與電影院有許多集中在閘北與虹口華界，滬戰時幾乎盡數被毀。與銀行和_圖_書工廠一樣，被戰火重創，又受景氣影響，大多資金窘迫未能重建。但上海人是不能不看電影的，不管是盛世，還是亂世。於是，這新戲院便又一間間地在蘇州河南岸的租界開起來，你花費八十萬，我便砸一百萬下去，比著賽著似的。直等到穆先生出手，一切才算有了定論，本城最新、最大、最豪華的戲院便是此地了。

狹長的一張電報紙上寫著：時局動蕩，此時置產？

其實，眼下辭了官職做律師的人幾多，大都做得風生水起。吳予培也不會例外，原本的好名聲還在那裡擺著，人人都記得這個「國民大律師」，記得那幾樁轟動滬上的大公案。這事務所倘若重新開起來，生意自然是不用愁的。

也是因為這戲院開業，本地幾家電影公司都想搶首日首場的排片，明星公司的經理求到唐競這裏來，又跟他提起錦玲。

唐競聽見這一嘆，不禁想起自己在報紙上讀到過的一句話——戰爭來的時候，人人都要逃難，但闊人逃難總比蟻民方便，可以坐飛機，乘大船，而蟻民只得一副肉身兩條腿，一步一步走過去。

那幾年中，唐競看著穆先生繼續往上走著，四處涉獵，攤子越鋪越大，且處處都是領頭的身份，比如一家家併入匯華旗下的大小銀行，比如一趟一趟的剪綵，收穫一個又一個董事長的頭銜。除去實業與金融，又入股兩家大報，蓋起一座戲院來，平添了幾分文人氣質。

周子兮詫異，返回來接過一看，這一封仍舊是一句話，亦出自那市儈之手，卻與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樣。

唐競無語，又拿這兩個人沒有辦法，只得作罷，招手喚了挑夫過來運行李。

唐競著意看了那些人幾眼，聽見他們大都講的是德語。吳予培在一旁解釋：「德國新總理上台，我們坐的這艘船上有很多那邊逃難出來的猶太人。」

唐競自然明白吳予培的心思，什麼都沒說，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許是下手重了，拍得吳律師一個趔趄。

「怎麼不會？」吳予培笑著反問，「在日內瓦的時候，還不全都靠打牌聊解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