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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島餘生

作者:陳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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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

其實,那幾年並非沒有大公案。
辦法倒是個辦法,周子兮卻不好意思,非不讓他去,後來實在餓得無著,才穿了衣服起來,兩人踏著夜色出門。
「唐太太?」唐競在她耳邊輕喚,將她反過來對著自己。
「你覺得好不好?」唐競存心輕描淡寫。
院門吱呀一聲展開,周子兮看看他,又看看門裡面,跨過門檻走進去,眼前是一方小院,以及一座小房子。
他做出為難的樣子,手杖抵在她背後道:「大約是抱不了了,那怎麼辦?」
「這話聽著,倒像是從前吳律師說的。」唐競揶揄一句。
就這樣兩年下來,唐競不得不承認,自己原本的擔憂有些多餘。或許是經過幾年官場的洗禮,又或者是因為成了家有了孩子,多了些牽絆,如今的吳予培中庸為上,任由外面多少風波大案,他依然故我,明哲保身。
唐競搖頭。
天色漸暗,所有人都匆匆而行,大約只有周子兮甘願落在後面,是那樣的近鄉情怯。這一年,她二十六歲,從里昂大學法學院畢業,帶回來一紙博士文憑,以及一箱子整整三年的通信。
唐競在一旁看得要笑,卻不想吳予培也來湊熱鬧,看他一眼道:「唐律師也是,今天這一天心思大概都在海上漂著,方才在車上我跟他說話,他好像一句都聽不見一樣。」
「那箱子你還留著嗎?」周子兮忽然問。
四人上了車,去往畢勛路,一路上儘是吳家夫婦在講話,告訴周子兮上海的新聞,又問她法國那邊的情況。唐競只是開著車,偶爾在後視鏡中對上她的目光。
周子兮再一次見到唐競,還是在遠洋輪船碼頭。
「去哪兒了?」她看著他。
等到車子在吳家院門前停下,娘姨聽見聲音便開了鐵門出來迎接,腳邊還跟著一個男孩子。那是吳律師的頭生子,名字叫吳淵,已經兩歲多,正是好動的時候,滿地跑跳,能說會道的。
若是認真算起來,他們成婚已整整八年,還要這樣猜著念著,實在是有些奇怪。但也就是因為這一份不確定,令此時的等待有了一種莫測的魅力,叫他全副心思都牽挂在這裏,無暇旁顧。
「看什麼呢?」周子兮肚子里有了些底氣,總和圖書算得了空從那碗上抬起眼來。
那是一個秋日的傍晚,天氣雖好,日落時分的江邊卻已有些清冷。郵輪緩緩靠岸,如一隻擱淺的巨獸,吐出幾道舷梯,如蟻般的人流就從那上面湧出來。
「原是打算買大一點,」唐競順著她說下去,「只是眼下出手的花園洋房都在租界外面越界築路的地段,萬一哪天防空警報一響,總歸不保險。」
他明知是詐,可叫她一說,臉偏偏真的紅起來。周子兮看得愈加要笑,唐競拿她無法,索性攔腰抱了她。可她又怕癢,笑著好一通掙扎,直到被他緊緊按在懷裡,這才認輸作罷。
「就是你帶我去練槍的地方。」她點頭,臉上收了笑,似乎已經猜到他要說的話從來沒對別人說過。
從日內瓦辭官回來之後的吳予培與從前的確不一樣了。新事務所開在辣斐德路上,聘用了幾個幫辦與秘書,仍舊像過去一樣承接華洋委任,但辦的大多是定約、和解、登記、公司文牘之類的瑣碎事務。
「地方小了些,」她品評,「院子也荒了很久,怕是得花一番功夫才能收拾出來。」
「怎麼會?」唐競笑,心裏卻是有些虛的。周子兮要在上海做律師,他還真跟吳予培好好商量過。在這座城中,這樣的年月,有些事不得不小心。好在,如今的吳律師很叫他放心。
周子兮便也只當自己是來看房子的,走進去四下打量了一番。裏面是跟十七號一模一樣的格式,只有簡單傢具,顯得空空蕩蕩。
「什麼事?」他倒被這一驚一乍的嚇了一跳。
「子兮……」他喚她,又向女主人沈應秋告辭。
「知道我為什麼選這裏嗎?」唐競卻是答非所問。
「唐競,你臉紅了。」她指著他,慢慢笑起來。
「小時候我跟母親住在那裡,」唐競緩緩道,「母親有一隻小箱子,裏面有一些錢,幾樣首飾,還有些書信與照片。那時候,我只有幾歲大,但卻一直知道淳園不是自己家,只有那箱子是我們的,其餘屋裡的東西都不是,分得清清楚楚。後來,母親過世,我一個人跟著張帥搬去錦楓里,也是帶著那隻箱子。再後來,出去讀書,又住過許多地方,但我和圖書從來沒把其中任何一處當作是自己的家……」
消息從倫敦傳來,全市嘩然。有記者來找吳予培,請他從法律角度發表意見。他只說這事他不清楚,無可奉告。
周子兮仍舊看著他,伸出手,掌心貼著他的面孔,指腹輕撫,亦像是撫摸一隻動物,而且還是受傷的那一種。
畢業之前做論文的時候,她就常寫信向吳予培請教,更趁著這機會大提要求,早早地就在吳律師的事務所里討了一個幫辦律師的職位,只等學成歸國,申請了照會,便可正式執業。
「要麼我去隔壁借一套?」唐競出主意,「或者索性問問吳先生家裡可還有剩飯?」
「吳先生肯定告訴你了,」周子兮抬頭瞟了唐競一眼,「你們兩個一定又商量著怎麼收拾我呢!」
唐競覺得這樣子有些好笑,低下頭草草收場:「總之看到那房子,就想起那隻箱子來。」
「你這算什麼意思?」她問唐競。她當然知道是什麼意思,卻偏要聽他說出來。
唐競簡直要吐血,胡亂揉她一把頭髮,不想再跟她講話。
原本是要留下吃飯的,但有些話他已經等了許久,只想立刻對她說出來。
來碼頭的路上,三人在車上聊天,是他先起的頭,說的是一早在報紙上看到的一則新聞——市長質問抗日救國會的法律顧問,是否知道自己是在為赤色分子辯護?那位顧問當面回答:身為律師,只知道接受委託,依法辦事,顏色不論。
再比如一年之後,華商集資在外灘興建銀行大樓,原本藍圖總高三十四層,地基都已經打好。隔壁沙遜爵士聽說有人要超過他的金字塔,便吩咐工部局拒發營造執照。那幾位華商也不是尋常人士,官司一直打到英國樞密院,最後還是由英方根據中英天津條約做出裁決——沙遜勝訴,大廈腰斬,造到十七層為止。
可她卻是錚錚有詞:「你好歹也是學法律的,總歸讀過羅馬法,不會連這都不曉得吧?」
「這規矩不行,還有別的……」她踮起腳湊到他耳邊說悄悄話。
「那是當然。」他點頭,並不意外。
她卻只是貼上來對他說:「唐先生,你還沒有抱我過門檻。」
唐競在旁邊看著,忽然動www.hetubook.com.com容,心想他們雖然認識了許久,更做了八年的夫婦,但他何曾看見她這樣開懷地笑過?如今她是真的回來了嗎?人已在他眼前,他卻有些難以置信。以後又會怎樣?他是不是也能給她這樣的快樂呢?
還是旁邊的沈應秋先朝舷梯上揮手,提高聲音招呼:「子兮,我們在這裏!」
周子兮已忍不住笑,卻還是憋著一口氣不語。
吳予培和沈應秋也被周子兮一封電報叫來接船,唐競實在說不清此時是有這兩個人比較好,還是他獨自一人更好一點。
夜已深,畢勛路上一片靜謐,循著那竹板叫賣的啲篤聲,果然找到一個柴爿餛飩攤。天氣挺冷,鍋蓋一揭,便是一片潔白的水霧蒸騰起來,做生意的小販是個上了年紀的男人,看見他們倒是有些意外。兩人都已經飢腸轆轆,也不嫌棄夜深露重,就在這街頭坐下,要了餛飩,又要了面,混作一大碗餛飩麵,這才滿足。
唐競吃得快,吃完了便看著周子兮,只見她埋頭在那隻海碗上,專心致志,吃得很香的樣子。他愛撫地看著她,就像看著一隻小動物,忽而又覺得不真實,長久以來他都只是孑然一身,轉眼間卻是一切都有了,一座小房子,一個妻子,夜裡一起牽著手出來吃餛飩。
沈醫生眼毒嘴快,幾步迎上去,伸手摸了摸她的面孔,笑問:「臉上怎麼這麼涼,鼻子都叫風吹紅了,怕是在甲板上望了很久吧?」
她這才滿意,抬頭看著他,一雙手環上他的脖頸。唐競以為總該有一句好話,結果卻聽見她輕呼:「哎呀,忘記一件事!」
這下輪到唐競沒臉,但這二位是他自願帶來的,他也不好說什麼,只得俯身去拿周子兮的箱子,一隻手存心覆在她的手上。周子兮試圖抽手而去,他卻不放,就這麼一手牽著她,一手提著箱子,穿過人流出了碼頭。
唐競回頭看她一眼,見她臉上要笑不笑,就知道是在裝樣子。他只是不語,牽了她的手走到隔壁十九號鐵門前面,拿出一把鑰匙,插|進鎖孔把門打開。
「我是要出去做事的。」她終於開口。
「被人惡作劇燒了。」他回答,並不多做解釋,那放火的主意究竟出和圖書自張頌堯還是張頌婷,他至今不確定。
對於這種改變,唐競不知該欣慰還是失望。有時候,他覺得這樣很好,有時候又很想問,那座灘涂上的城,究竟造得怎麼樣了?
而吳予培果然就轉了話題,說起上個禮拜天在陳佐鳴家裡打麻將的事情。唐競只聽進去沒頭沒尾的幾句,不禁覺得這位仁兄變得有些嘴碎。
「老吳?」旁邊沈應秋也打壓起自家先生來,「他現在就知道跟人家聊國粹。」
「你還記得淳園嗎?」唐競終於開口。
那個時候,吳予培正辦著一件名譽侵權的案子,委任人是一個漫畫家,因為跟同行不對盤,在報上發表連環畫,把對方畫成豬玀模樣,被人家告上法庭,要求賠款道歉。事情聽來好笑,結果倒是不錯,兩方面握手言和,化干戈為玉帛。
吳予培卻不以為意,只是呵呵笑了笑,自嘲道:「哪裡輪得到我啊……」
廚房裡的娘姨聽見,趕出來留客:「怎麼要走呢?馬上開飯了,吃了再去吧。」吳予培也在一旁附和,直到被沈應秋踢了一腳方才作罷,但還是一臉迷茫,搞不清自己錯在哪裡。
下了車,三個人等在碼頭上,直等到頭等艙房的旅客差不多走完,方才看見周子兮出現在舷梯盡頭,一步一步下來。唐競默不作聲地看著她,而她低了頭,帽檐掩去面孔。只那細微的一個動作,他便知道,她也看見他了。
等兩人有心思想到別的,天色已經很晚。吳家那邊多半是沈應秋攔著,否則照吳予培的性子,早就過來敲門叫他們去吃飯了。
周子兮這才又抬頭,掛上一個笑,朝他們走來。
還是唐競先問周子兮:「你肚子餓不餓?」
周子兮只在照片里見過這孩子,此時看到真人,稀奇得不行,定要上手抱一抱。吳淵怕生,斷然拒絕,繞著院子奔逃。周子兮不肯善罷甘休,跟在後面又追又哄,笑得跟孩子一樣。
雖然沒辦過什麼要緊的案子,但憑著早有的名氣,那間辣斐德路上的小事務所還是接了不少法律顧問的聘書。吳律師就這樣每日定時上班下班,周末去陳佐鳴那裡與一群教授文人品品茶,打打麻將,偶爾經朋友介紹,做幾件斯文妥當的案子,有名有利,https://m.hetubook.com.com生計無虞。
周子兮抱著他的手臂縮在床上,根本不想動,尚在糾結如何回答,肚子卻先一步咕嚕嚕叫起來。唐競聽得大笑,她惱羞成怒,狠捶他幾下。他這才討饒,說方才車子開進來的時候,看到隔一條馬路有個餛飩攤,他這就去買回來給她吃。周子兮對這個辦法表示滿意,可再想卻又不對,房子里家什實在太過簡略,鍋碗瓢盆一概沒有,便是找到那個餛飩攤,也沒法買回來。
唐競這才拉住她一隻手,將她拖進自己懷中,從身後抱著她道:「地方是小,院子荒疏,只是不知道你會不會賞臉跟我住在這裏?」
「房子又帶不走。」她笑他。
她忽然動容,裝作埋頭吃面,不叫他看見。她喜歡他說的這番話,卻又不能不想到曾經猶如囚禁的一年。就像她喜歡他霸道一點,又心有不甘,總惦記著要在他身上霸道回來。
周子兮被戳破,一時綳不住,又低下頭,心中十分後悔把沈應秋叫來,若只是她與唐競兩個人,倒還不至於輸了這第一陣。
與此同時,唐競等在碼頭上,心中亦是忐忑,竟比上一次在香港時更甚。哪怕他們已經寫了那麼多封信,那麼多往來的照片,他仍舊不確定等到真的見了面,周子兮會對他說什麼,做什麼,眼中又會是怎樣的神情。
周子兮聽他又是滿口生意經,完全不是信中那個將自己剖白得一乾二淨的人,反倒又成了原本惜字如金一百句話里篩不出一句真話的唐競。她覺得甚是沒意思,轉身作勢要走,只拋下一句:「不看了,我回周公館去。」
比如那一年,滬上幾位律師組成律師團營救進步人士,據理力爭,阻止引渡。
「這算哪門子規矩?!」他聽得笑出來。
他倒還真讀到過,只是這並非法律程序,而是民間習俗——每買下一處地產,主人家得在這土地上行夫妻之事,交易才算完成。
周子兮倒是聽話,跟著他從十七號院子出來。吳家的院門才剛關上,她便在他身後問:「這是去哪兒啊?」
「因為你想住在吳先生隔壁。」周子兮損他,損得簡單粗暴。
周子兮見他動氣,才又笑問:「那是為什麼?」
「我知道,」他亦笑答,「但是,可以把你裝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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