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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島餘生

作者:陳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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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三章

「不許去。」唐競一聽,即刻禁止。
所幸,隨即就聽到她說話的聲音從閣樓上傳來,唐竟抬頭,便看見她正側身沿著窄窄一道扶梯下來,身後跟著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戴一副圓眼鏡,穿一身古舊的西裝,袖口已經磨出線,前胸口袋裡卻十分考究地插著一塊綢手帕。
「但是可以找那些賣偽書的書商啊!」周子兮提醒。
「為什麼?」周子兮假裝不懂,只管往裡走。今日,她就是為這裏來的。
「放心,如今要商量怎麼收拾你,必定也當著你的面商量。」唐競玩笑,說罷就伸手要拿核桃吃。
聽到這個回答,他不算太意外。有些人看似隨順,實則決絕。蘇錦玲就是這樣的脾氣。她說要做什麼,便會去做,絕不只是擺出一個姿態而已。
周子兮看出他不高興,又覺得挺高興,笑著解釋:「他叫曹季霖,就是這心書館的老闆,也是個留法的博士。本來念的是生物,如今研究婚姻與兩性關係,寫過好幾本這方面的書呢。」
「為什麼?」周子兮不懂,「這盜印不就等於偷他們的錢么?」
直到唐競一支煙快要抽完,還不見她出來。起初他只覺好笑,心想這麼多年過去,這孩子的趣味倒是一直沒變過。可隔著櫥窗看進去,店堂內四處都無有周子兮的蹤影。他心中忽地一墜,即刻推門進了書店,腦中無端冒出許多不好的念頭。
像是為了叫他放心,次日一早他才剛到事務所辦公,蘇錦玲的電話就打過來了。
男人接過去,念出她的姓氏:「周小姐,哦不,周律師。」
「沒錯,」事務員點頭,「那些盜印者大都沒有固定的地方,若要追究也是太難了。」
而後又開始研讀法條、判例與各種社評文章,從《大清著作權律》,到1915年北洋政府《著作權法》,再到1928年南京國民政府《著作權法》,以及1930年的《出版法》。
臨到休息日,繼續田野調查。唐競哪肯放她一個人出去,一路陪著她前往,看著她與書店老闆、店員、顧客攀談,當真覺得這丫頭是卯著勁要做岀些事情來,但這事究竟要怎麼做,又能做到什麼程度,他其實並不看好。
小客廳里燈光溫暖,周子兮已經換了居家衣服,正坐在桌邊一邊看書一邊剝山核桃。書有兩本,一上一下地在面前攤著,核桃仁在手邊存了一小碟,她也不吃,顯然是給他留著的。
於是,他並沒有立刻去求見穆先生,反而問朱斯年,容老闆有沒有門路去南京活動活動?朱和*圖*書斯年也是人精,一聽便明白了他的用意,馬上與容翰民商議,託了一個朋友去南京遊說,希望官家出面與英商銀行協議,允他延期歸還債務。唐競便也留出足夠的時間,任由這件事又去南京兜了圈,這才前往穆公館面聖。
「然後呢?」周子兮還在等著下文。
周子兮起初很是振奮,心想絕不能辜負了吳先生的拳拳之心,可上手做了才漸漸發覺不對,自己的工作原來就是與公會的事務員一起查糾翻版書籍,更確切地說也就是看書,看各種書,看誰抄了誰的書「如果發現確系翻版,你們有什麼訴求?」她問那個事務員。
他們已經許久沒見了,但他每隔一陣總會打一通電話過去,問問她的近況,看她可需要什麼。雖然她總是報喜不報憂,什麼都不需要,這一回大概也是一樣,但他還是決定第二天就打電話去問一問。
「自然是盜印者那裡。」周子兮回答。
事務員是個中年人,戴眼鏡,穿長衫,兩隻胳膊上套一副袖套,十足老公事的模樣,倒也不欺負她年紀輕,又是個女人,答得十分耐心:「依例就是出律師函登報,說明某書系哪一書局出版,作者姓什名誰,書號多少,再聲明翻版必究,請讀者明辨,切勿購買偽書。」幾句話說完,便又埋頭進紙堆里。
然而,當她站在浴室鏡子前面刷牙的時候,想起昨天夜裡的對話,忽然覺得有些事還真讓唐競說著了——身為一個初出茅廬的新律師,她的確沒有資格挑挑揀揀,而且書業公會這案子能做到哪一步,也真得憑她自己的本事。
開嗓頭一句也像是蘇錦玲,但唱到後面,
周子兮這才有些明白過來,自己原來是被派了個閑差,而且還是閑得不能再閑的那種。所謂的任務不過就是在事務所里看看書,再三不五時地出一封律師函而已。
唐競不知如何解釋,忽然想起來眼前這位可是十幾歲就被校監捉到看淫|書的朋友,只怕說了她不會不好意思,反而更加起勁。想到此處,他也不費這勁了。只是夫妻同逛心書館的畫面太過耀眼,他索性借口抽煙,留在外面等她。
唐竟點頭,趁此機會說教:「你一個才剛入行的新律師,哪有挑挑揀揀的道理?況且書業公會這客人不小,盜印翻版也是刑事案子。至於能做到哪一步,全看你自己的本事,可怨不得吳先生也怨不得我,這便是他沒說出來的言下之意。」
「其實我覺得你應該跟他認識一下,」周子兮回嘴,「hetubook.com.com你不就喜歡我們這種不同凡響的么?」唐競語塞,只得正色問她:「那傢伙『誠意請求』你什麼?」周子兮神秘一笑,踮起腳來對他耳語。
「是啊。」唐競回答。
「天地良心,」唐競趕緊賭咒發誓,「你早警告過我不要在背後商量著怎麼收拾你,我哪裡還敢?」
周子兮偏還要惹他,又問:「曹博士說請你一起,這也不許?」唐競不理,握了她的手貼在自己身上往前走。周子兮嫌他拉得太緊,可又掙不脫,只得跟在後面抗議:「你這是做什麼?怕我跑了不成?」唐競總之是不放手,答:「可不是嗎,就怕你跑了。」兩人就這麼拌著嘴走過會樂里的巷口,離他們不遠的地方,一輛黃包車正拐了彎進去,在四號雪芳門口停下。一個穿旗袍的女人付了錢從車上下來,看到他們經過,又退回到油布車篷下。
「文人嘛,」事務員笑嘆,「不願意在銀錢的事情上斤斤計較,大概是覺得辱了他們的斯文吧。」
「會有專門賣偽書的書商嗎?」事務員搖頭笑道,「翻版書大都在正規書商手中與其他圖書一同售賣,眼下市面蕭條,他們也是慘淡經營,夾售一些便宜的偽書,一是為了牟利,另一個也是迫於盜印者的威逼。一旦因為賣偽書被拘,只要他們咬死了不說,背後就有人供給家庭開支。可若是招了,家裡人就要吃苦頭嘍。而且,就算是真的查到了翻版書的出處,那些個作家也大多不願意打這個官司。」
接下去,就是律師們的任務了匯華連同另兩家華資銀行一起,以申成債權人的身份向特區第一法院聯名申請假扣押。法院執行官難得行動迅速,很快前往第七棉紡廠,在廠門口英商銀行的封條上又加了一道法院的封條。
才剛啊起,他就聽出來是《春江夜曲》。
唐競對這裏熟門熟路,自然知道這心書館里賣的都是些什麼書,當時就拉住周子兮,對她道:「這家就算了。」
直到最後,該說都說完了,聽筒里靜默秒,只余輕微的電流聲。
入職伊始,吳予培對她似乎十分器重,上手就交了一個大客人給她。那客人便是滬上赫赫有名的書業公會,會中幾十家書局,每年出版書籍碼洋有數百萬之巨。
從一開始他就知道,穆驍陽一定是願意管這件事的,一是為名,二是為利。但穆先生一旦插手進。去,估計也是要將申成大半吃下,就如以往對待那些向自己求助的銀行與工廠一樣,一番操作下來,董事長的位hetubook.com.com子又成了囊中之物。雖然,對於眼下的申成廠來說,這是沒有選擇的選擇,而且唐競也是真的佩服穆驍陽這個人,但于內心深處,卻又發現自己其實並不希望看到這樣的結果。
電話擱下,他靜了片刻,終於還是沒再打回去。
她說得鬱悶,唐競卻對這安排十分滿意,暗自道,吳予培果然甚知我心。當初周子兮提出要跟著吳律師做事,他便樂見其成,為了就是現在這樣的結果。「國民大律師」的名號已經束之高閣,那些容易招惹麻煩的大公案一概不再沾手。反正名氣與資歷都已經有了,吳律師如今接受委託的事由大都四平八穩,體體面面,一切照章辦事而現在派給周子兮的工作正是最穩妥、最體面的那一種——事情不多,不需要到處奔波,三不五時還能把「周子兮大律師」這幾個字印在報紙上面。眼下女律師尚屬罕見,大都是跟著老師或者家中長輩執業,卻也是個挺時髦的職業,常有記者撰文描寫,繪聲繪色。周子兮若是這樣做下去,登上雜誌當個婦女楷模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然而,眼前這女律師卻並不滿意,一邊說邊察言觀色,自以為從唐競臉上看出了些端倪來,便盯著他問:「是不是你跟吳先生關照過什麼,他才派給我書業公會這個客人?」
幾年前的那件事似乎還在眼前,鄭瑜第一次被人投告到律師公會,為的也是此類版權官司,而判決結果就是盜版方勝訴。原告證據確鑿,最後也是不了了之了。
結果與他預想的差不多,穆驍陽願意管,而且也不貪心,只是囑他以匯華銀行的名義出面,收了幾家錢莊手中申成的債權。
於是,娘姨還沒送早點過來,她已經騎上腳踏車去了事務所,第一個坐進寫字間里,又埋頭看起那些書來。
「這是我的誠意請求,您一定考慮下。」男人正對周子兮笑道。
第二天早上,周子兮醒來,又發現自己如往常一般鑽在唐競懷中,抱著他一條手臂。她十分無語,分明記得昨夜入睡前氣還沒消,背過身去不理他的。所幸唐競還沒醒,她十分硬氣地悄悄鑽岀來,早早起身洗漱去了。
等到手邊各種筆記摘錄寫了整整兩大本,她自覺已是一個翻版書的專家。可惜這專家只是一個紙上的專家,急需田野經驗她便又去書店最多的四馬路,將那裡從大到小的書店、書鋪乃至流動書攤統統逛了一遍。
申成的法律顧問亦一連三日在《申報》上刊登緊急公告,聲明旗下第七棉紡廠已由法院執hetubook.com.com行扣押在案,英商銀行無權委託洋行進行拍賣,若不經法律手續強行進行,則將嚴重侵害申成及其他債權人的合法權益,對此各方必將申訴到底。在此案有定論之前,無論何人買受該產業,包括房屋、地基與機器,或將不能取得合法所有權,請各界幸勿受愚,致啟糾紛。
兩人走著逛著,眼看已經到了會樂里附近,街邊有家裝飾頗為花俏的書店,掛著塊招牌上面寫著「心書館」三個字。
周子兮也十分客氣,笑答:「今天真是謝謝您,我獲益匪淺。」說完還拿了才剛印的名片出來,雙手遞上。
周子兮倒也無所謂,徑自進了心書館,抬頭瀏覽店中的圖書。
「什麼然後?」事務員抬頭看著她,伸手推了一下眼鏡。
周子兮被他這麼一教訓,卻是一時語塞,悶了半天才道:「總之你不要給我知道你在這裏面有什麼。」
那天夜裡,他陪穆先生赴宴,酒喝到半,外面大廳里有女明星上台唱歌。前奏才剛響起,他就聽出來是《春江夜曲》。
甚至就連那律師函的格式都是早已經擬定好了的,她只需依樣畫葫蘆地填滿空檔即吳先生那裡,她不敢造次,但家裡那位就不一樣了。周子兮認定,這件事里肯定有唐競的份。
他當時並沒有說什麼,但駕車回家的路上卻一直在回想那個畫面—蘇錦玲忽地低頭,像是被燙了一下似的,躲到車篷後面。這並非是第一次他們在街頭邂逅,她從前也曾看見過他和周子兮在一起。不同的是,如今她已全然沒有了過去那種淡定的、寵辱不驚的態度。
「是唐太太。」唐競糾正,上去攙周子兮下來口氣恐怕不太好,但那人倒也不在乎,笑看一眼唐竟,又對周子兮道:「方才說的那件事,您務必考慮一下。先生要是願意一起來,那就更好了。」
「不是說翻版必究么?是不是該向巡捕房報告,追查來源?」周子兮覺得自己的疑問十分附和常理。
至於究竟是什麼鬼,直到周子兮在吳予培的事務所里做了一個禮拜,才慢慢品出些味道來。
晚上回到畢勛路家中,她便等著唐競問話。而唐競正為申成廠的事忙著,一連幾天晚上都有應酬,踏進家門總是深夜了。
唐競知道她是生氣了,跟上去拉著要勸,看她兩腮鼓鼓的好像松鼠一樣,又忍不住笑。周子兮愈加動氣,想要甩掉他的手,可惜力氣遠遠不及,反被他滿懷抱了,腮邊咬一口,擄進卧室。
其實,他也很清楚,自己已經不適合再去管她的事,而她比他還要清醒和*圖*書。此時再回想起兩人那天的對話,真的就是告別了。
是因為不想讓他看見自己又回到雪芳?還是別的什麼緣故?唐競不確定。
接下去的一個禮拜,她日日如此,先從《初中本國史》到《標準英語讀本》,再從《七劍十俠》到《濟公傳》,不管是什麼都讀得勤勤懇懇,認認真真。
「嗯,你們留法的學生就是不同凡響。」唐競揶揄。
他以為蘇錦玲會主動解釋,但結果卻沒有。空白在電話上顯得特別的長,等他想要開口問時候,那邊已經道別了。
事情至此,告一段落。對其結果,唐競抱悲觀態度。若是無用,再後面就都是法外的功夫了。但外面的事便是外面的事,踏進畢勛路家中,他就統統拋諸于腦後。
她難得主動找他,可說的卻還是從前那些老話—接了一部新戲,角色她很喜歡,又說身體很好,一切都好,什麼都不缺。
「沈醫生還真說給你聽了?」想起這句話,周子兮倒有些不好意思。
等到席散之後,他在飯店茶房打了一通電話去福開森路。一串熟悉的數字撥出去,接線員告訴他是空號碼。
唐競看著頗為舒心,覺得自己之前是果然是太多慮了,雖說沒宵夜,但還有核桃啊。他於是脫了外衣,結了領帶,到她身邊坐下,湊過去問:「看什麼呢?」周子兮不答,翻了翻封面讓他自己看。桌上這兩本書裝幀各不相同,但書名都一樣《七劍十俠》唐競一看就笑了,問:「你怎麼讀起武俠來。」周子兮沒好氣地回答:「如今我每天就做這個,別說武俠了,初中課本都讀了許多。」唐競一時不懂,周子兮看他這樣,只當他是裝的,便也假作訴苦,把這幾天在事務所的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周子兮沒注意,唐競卻是看見了的。只是閃而過的一個背影,他已經認出來那是蘇錦玲。
但那事務員卻笑起來,笑了一會兒看出她是真的不明白,這才將其中緣由娓娓道來:「你道這翻版書都是從哪裡來的?」
唐競哪知道是什麼事,只是直覺可疑,不等周子兮開口回答,就握了她的一隻手徑直出了書館。
開嗓頭一句也像是蘇錦玲,但唱到後面,他不用出去看,就知道不是。
不料周子兮卻搶先一步,一把將碟子里的核桃抓了個乾淨,盡數塞進嘴中,完事拍拍手,站起來上樓去了。
她忽然開口問:「你昨天看見我了吧?」
隔了幾日,他到事務所辦公,秘書遞進來只信封,打開來看是福開森路公寓的兩套鑰匙與一應租賃文書。除此之外,並無隻言片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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