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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朱律師也不知怎的忽然起了雅興，到鮑德溫事務所找唐競吃飯。唐競自嘲如今已經沒有人身自由，乾脆把他一起帶回家來了。

答案顯而易見，眼下這樣的時局，怕是不會有人來競價的，日本人籌謀的便是這樣一筆好買賣。

「確是白紙黑字，」朱斯年回答，「合同上寫著，如果申成到期不能支付本銀及利息，銀行有權佔有並出賣抵押品，或經拍賣，或經私人契約，所得款項先支付欠款，其餘再交還申成。」

領到司法部頒發的律師證，周子兮便正式成為吳予培事務所里的一名幫辦律師，開始了自己的執業生涯。

「無須通過法院？」唐競求證。

朱斯年搖頭：「英商銀行已經派人在廠門口貼了封條，委託摩仕力洋行擇日舉行拍賣。你當年也賣過廠，應該知道一直惦記著上海灘這幾家大紗廠的都是些什麼人？」

唐競一聽便道：「這是再典型不過的流質契約，顯然無效啊。」

一餐飯吃完，吳予培又被陳佐鳴一通電話叫走了。周子兮與沈應秋一起，在院子里逗著吳淵玩。唐競趁著這時候，請朱斯年進了書房。

「你這話說的倒還真不見外，」朱斯年揶揄他一句，「是叫我覺得你有良心呢，還是眼光好？」

「你也清楚申成的規模，還有這幾年紡織業的狀況，」朱斯和圖書年解釋，「容翰民不單欠英商銀行一家的錢，要是工廠真的被低價拍賣，申成必將蒙受巨大損失，甚至可能因此破產倒閉，到時候又會有多少華資銀行和錢莊受到影響？然後這些銀行和錢莊又為了回籠資金，再去跟其他工廠收賬，這就是一連串的反應，後果不堪設想。再者，跟洋人銀行簽下這種條款的也不光是申成一家，這個先例萬萬開不得。」

一桌人都笑，唐競也跟著笑了笑，並不多說什麼，又拿出自己賀禮來。那是一支墨水筆，筆身是珍珠白的中國漆，筆夾上篆了周子兮的名字。

「借款合同是怎麼定的？」唐競細問。

唐競失笑，看著她道：「你如今可是吳先生事務所的幫辦律師，做什麼案子，怎麼做，都得由吳先生做主。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

「從前有人說過，做律師的都該有一支鉑金墨水筆。」他對周子兮道。許是這句話太普通，說過聽過也就被忘記了。

「容老闆怎麼會簽下這麼一條協議？」他又問朱斯年。當年他賣出寶益，容翰民就曾對他說過，只要有人出售廠房機器，申成就照單全收。那個時候，他既佩服容翰民這份豪氣，又覺得如此舉債發展，實在太過激進。但容翰民終歸是個會做生意的人，似乎不應該在ｈetｕｂｏｏｋ.ｃom•ｃｏｍ一筆三百萬之巨的貸款合同上出這樣的疏漏。

走馬上任之前，她在家中擺了一桌酒席，以示慶祝。在座的客人自然有吳氏夫婦，以及小朋友吳淵，還有一位是朱斯年。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事情怕是沒有這麼簡單……」朱斯年輕嘆。

「這一次真的談不下來嗎？」唐競又問。雖是老觀念，但有些想法確有其道理，金融與實業共生互利，英商銀行這樣做似乎有些殺雞取卵的味道。

朱斯年還是頭回見到唐太太，竟然這麼巧，正好帶了禮物過來。周子兮是國外的習慣，接過那隻匣子當即打開來看，只見裏面是一對翡翠手鐲，有水有色。她是見過好東西的，一望就知道價值不菲，立即開口推辭：「這太貴重了，我不好收。」

「是為英商銀行的欠款？」唐競恰好在報上讀到過一二，事情看似只是欠債還錢，十分簡單——申成以旗下第七棉紡廠作為抵押，向英商貸款三百萬，到期無力償還，銀行意欲拍賣工廠。

周子兮打掉他的手，正色回答：「我如今也是持證執業的律師，有案子找上我家門，怎麼就與我沒關係了？」

「又是領事裁判權？」唐競苦笑。隨便一樁涉外官司，兜兜轉轉最後總是栽在這上面。大英帝國法律體系不同，此案若是交由領事法庭或者m.hetubook.com.com英皇駐華法院裁斷，恐怕就完全是另一種說法了。

周子兮卻不罷休，纏著他繼續問下去：「什麼案子？有沒有機會上法庭？」

「這筆款子是前兩年市面最不好的時候貸出來的，」朱斯年解釋，「容老闆接受這條款，一個是因為申成當時急需資金，病急亂投醫。另一個原因，是他覺得自己跟英商銀行做了十幾年的生意，過去那些借貸甚至有過更加苛刻的約定。但銀行與實業之間畢竟是共生互利的關係，以他的經驗來看，等到債務到期，具體如何清償都是好商量的。」

「無須通過法院。」朱斯年確認。

「說一樁案子。」唐競回答，並不想展開。

朱斯年知道唐競是明白了，繼續道：「他們背後都是大財團，實力雄厚，跟英商銀行資金往來甚密，要操作這點事根本不難。現在申成到期的欠款是三百萬，而紗廠本身估值在五百萬以上，英商銀行只求還清本利，你猜這拍賣會如何進行？」

唐競不禁皺眉，這的確是老派生意人中通行的觀念。當然，年景好的時候，不管是同鄉朋友開的票號，還是外國人的銀行，都願意與你講人情。可偏就是到了危急關頭，這人情是最不牢靠的。

門關上，他便開口：「您說吧，什麼事找我？」

朱斯年看出他的態度，也不再兜圈子，直截ｗww•heｔuboｏk•coｍ•ｃom問道：「申成廠的事，你可聽說了？」

其實，方才看見那一對鐲子，唐競就知道朱斯年今天去鮑德溫事務所找他並非是一時興起。而他叫周子兮收下那份厚禮，也就是必定會相幫的意思了，不管朱律師求的是什麼。只是這求上來的姿態，叫他覺得有些怪異，倒好像是生分了許多。

「你問這個做什麼？」唐競揉亂她的頭髮，就像是對著一個孩子。

朱斯年點頭，他今天去鮑德溫事務所，就是為了這件事。

周子兮無語反駁，心裏卻覺得其中必定有鬼，斜睨他一眼，轉身進屋去了。

朱斯年知他這是明知故問，也跟著笑起來。求到他這裏，自然就是為了他身後的那位穆先生。

周子兮望向唐競求援，不料唐競並不幫她，只是道：「朱律師的禮，你就收著吧。」

朱律師果然笑道：「什麼都逃不過你小子的眼睛去。」

所謂流質契約，即為Fluidity Contract，抵押物代償條款，指的就是債務不能清償時，債權人便可取得擔保物所有權的約定。因為這樣的合同不利於借貸雙方利益的實現與平衡，自羅馬法以來便被多數大陸法系國家絕對禁止，即使擔保物的價格與債權額相當，仍可視為無效。民國也不例外，六法債權篇中已有明文闡述——押借物到期不取贖，債權人須經起訴手wｗw•ｈeｔｕboｏｋ.coｍ•ｃom續，由法院判決之後，方可處置。

唐競點頭，朱斯年手中實業界的客戶眾多，其中不少是多年的朋友，自然想得更多，看得更長遠一些。

不料周子兮卻偏要提那些傷腦筋的事，湊上來挽著他的胳膊問：「方才在書房裡，朱律師與你說什麼？」

「您是說……」唐競沒有說下去。當時他出售寶益，就有日本商社前來洽談，也是一副志在必得的架勢。所幸那時棉紗生意好做，許多人競價，申成的經營狀況尤其不錯，容翰民大手筆，把寶益一舉拿下。

朱斯年必定不會再拿回去，只是笑道：「你們結婚的時候，我沒能到場。唐競又把你藏得太好，一直到今天才見著。這東西是一定要送的，你若是不喜歡，就留著給孩子罷。」

「那您要我怎麼辦？」唐競笑問朱斯年。

只是另有一件事叫唐競費解，朱斯年在這場債務糾紛中又是什麼樣的立場？在朱律師面前，他犯不著拐彎抹角，便直截了當地問：「申成的法律顧問另有其人，怎麼是您出面？」

兩人又聊了許久，後來天實在晚了，朱斯年才告辭離開。唐競一路送到外面，看著他上車駛遠，這才轉身往回走。周子兮已經開了院門出來迎他，旗袍外面披一件薄毛衣，被身後昏黃的光勾出一個好看的影子。唐競不禁莞爾，不管外面的事情如何紛雜，看見她便是什麼都完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