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孤島餘生

作者:陳之遙
孤島餘生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八章

但周子兮哪是這麼容易打發的,即刻打斷他,說的還是撈人的事:「華萊士小姐在此地曾經小有名氣,一時半刻也無從篩出一個肯定不認識她的美國律師,難保會有麻煩。但鮑律師那裡,我至少還能事先準備一番說辭。」
周子兮點頭,這幾句對話叫她察覺到些許性別優勢。杜朗這樣的人都樂意給她行些小方便,也都不拿她當回事。她忽然明白,這或許就是吳予培把這件事派給她的原因,但心中又有種宿命的諷刺——她到法國的第一站便是馬賽,至今還記得自己在碼頭上宛若聽到天書般的惶惑,而杜朗偏偏就是馬賽人,口音很重。
那法國高官打斷他:「吳,不是我不信你,這是華界警察局來的消息,事關租界秩序,我上面也有壓力。」
高官隨即叫過一個名叫杜朗的班長,讓他帶周子兮上樓。臨走,周子兮又看了吳予培一眼,見他也正望著自己,神色平常。那目光倒是叫她也鎮定了一些。
吳予培接過去,沒有多少意外,也不做解釋。
「陳佐鳴?」
話說得言簡意賅,恰如師父教導徒弟。而這徒弟也聽話應下,心裏卻很清楚,書業工會並沒有什麼會要開,審訊室等著她的絕不是做通譯這麼簡單。
「懂了,你放心。」他想了想,總算促狹一笑,彷彿心領神會,這才前往薛華立路中央巡捕房撈人。
吳予培知道她的脾氣,既然牽扯進來,就不可能瞞得過去,只能簡略解釋:「法院那邊一直不允許律師會見,而且有消息傳過來,案子很可能不公開審理。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只有擬寫新聞稿,翻譯答辯狀,全文見報了。」
這是寶莉在審訊中犯下的唯一一個錯誤,她說solicitor,一聽便知道是英國人的習慣。所幸旁邊兩名警員恍若未聞,無動於衷。
「美國。」
「她犯了什麼事?」周子兮又問。
寶莉想了想,回答:「華界老城,還有外灘,我到此地不算太久。」
所幸周子兮早已經想好說辭,無奈回答:「這些我都明白。今天也是因為另一樁案子去巡捕房,正叫我好撞上了。要是我不管,她一定又會找上唐競。以他們過去的交情,更不知道要生出些什麼事來。所以我才想,不如在我這兒就把事情了了。」
「我去把她保出來?」周子兮提議。
「那廣告是哪兒登的?」
「沒有什麼,」周子兮回答,「她說的話都有旁證,但看巡捕房的意思,還是不想放人。」
和-圖-書女情事與事務所的利益,這兩樣是鮑德溫最關心的東西,周子兮這幾句話剛好說到他心坎上。
周子兮只好跟著笑,掛了電話,去吳予培那裡復命。
「上海泰晤士報,就是上個月末,登了一個禮拜。」寶莉答得明明白白,看樣子也不怕查證。
鮑德溫卻頑笑道:「謝我什麼?我今天根本不曾去過薛華立路。還有,誰是傑西泰勒?我從來沒聽說過。」
周子兮將這句話譯做英語,旁邊的警員則用法語記錄下來。
「從哪裡來?」杜朗又問。
「還有這個,」她從手提包里拿出那本記事簿,交給吳先生。
「您叫什麼名字?」杜朗問。
「這是要回去了?」他倒是一副熟人攀談的樣子。
寶莉卻仍舊溫婉無害,只是道:「我來上海也是為了旅遊,拍照是我的愛好。」
周子兮這才確定,吳先生老早就看見她了,此刻幾句話卻說得好像只是隨手兜來一筆生意。這舉動擱在別人身上或許十分平常,但吳予培不一樣,她不禁覺得其中別有深意。
吳予培略一沉吟,道:「必須要快了,不能叫他們把人送到公共租界去。美國領事館一驗證,就知道她交出去的護照是偽造的。到時候,陳佐鳴他們就麻煩了。」
審訊開始時,她心跳得厲害,起初以為自己做不到,結果那一問一答卻是出奇的簡單。
「他不是什麼人,或者說什麼人都是。這樣的角色巡捕房裡不少,哪邊都搭得上,哪邊都不得罪。」吳予培打開本子看了看,笑了,「裏面本來還有一張兩千元的不記名本票,就是以防萬一用來做買路錢的,應該是崔律師留下了。」
「這本子是崔立新給我的,他也是……?」周子兮腦中有個大概的猜想,但對上崔立新那張八面玲瓏的年畫臉,又覺得實在不像。
「所以您只是教授英語……」杜朗反覆。
高官聽身邊兩個人都這麼講,又看看周子兮,覺得未嘗不可,點頭道:「那好,就麻煩周小姐做審訊通譯。事情問清楚之後,也就可以放人了。」
寶莉會意,對她點了點頭。
「當心!」是崔立新在身後攙了她一把,待她站穩便收了手插在褲子口袋裡,十分紳士。
正想著,杜朗已經伸手推開審訊室的房門,沒有給她再提問的機會。只見房內坐著兩個人,是另一名法國探員與杜朗所說的那個女人。周子兮跟在杜朗身後走進去,直到他拉了張椅子坐下,她眼前沒了那一片寬闊身胚的m.hetubook.com.com遮擋,才看清對面那個女人的面孔,分明就是寶莉華萊士。
「這是……」還是周子兮忍不住問,「救國會一案的答辯狀?」
鮑律師幾句話交代了事情經過。租界當局在顏色問題上大致保持中立,既然有美國律師主動找上門來交涉,再加上也的確沒有什麼證據在手,杜朗班長請示了上面,很快便有了決定傳達下來,釋放傑西泰勒。
「教授英語。」
時至午後,寶莉仍舊沒有獲釋,也沒人來告訴她究竟是什麼罪名。杜朗一時半會兒想不到其他要問的,只是在等著隔壁審訊室的結果罷了。周子兮無事可做,低頭眼觀鼻鼻觀口,又熬了許久,總算被放了出來。
杜朗回頭看了她一眼,只當她是緊張,隨口解釋:「裏面也是個女人,持美國護照,您不用怕。」
「您都去了哪些地方遊覽?」杜朗又問。
周子兮聽他這麼說,不知道這算是哪一出,只等著吳予培發話。吳律師卻是略一沉吟,才道:「周小姐是我事務所里的幫辦,曾在日內瓦公使團做過外交翻譯,資歷一定是可以的。若是你們需要,費用按照一般談話計算即可。」
「這倒不必了,」高官笑起來,「罪犯才有責付一說。陳教授他們幾位,都只是配合我們問話調查而已。只是同案帶進來的那名西僑,我們人手暫缺,還需等候英文通譯,或者也可直接交給公共租界捕房。」
她走進去,關了門,開宗明義:「裏面的是華萊士小姐。但她用了化名,持美國護照,說自己來上海一邊旅遊一邊教書。」
杜朗班長膚色黎黑,留著厚厚唇髭,大約有些北非血統,來上海之後很是過了幾年好日子,身胚粗壯了一圈。他領著周子兮沿捕房中間寬闊的回字型樓梯上去,一直到了三樓。看到牆上的指示牌,周子兮方才意識到自己已身在政治處。
「小姐去哪裡?」車夫問她。
不等周子兮反應,吳予培又關照了幾句:「你在此地做事,就得守著巡捕房的規矩,只做通譯即可,他們說什麼,你就譯什麼,別的都不用講。結束之後就回事務所,書業公會的案子還要開個會。」
「您與他們不熟?那又是怎麼認識的?」
話說到此處,吳予培還沒開口,身後的崔立新已經指著周子兮提議:「今天倒是巧了,這位周小姐是我里昂大學的學妹,英文法文都很好,不如請她做審訊通譯。」
周子兮猜想,這便是杜朗的審訊機巧,https://www.hetubook.com.com傳譯時刻意慢了一點,好似在腦中梭巡一個恰當的詞語。她頭一遭做審訊通譯,杜朗就算不耐煩,也怪不到她頭上。
「沒有必要,」杜朗開口,「請告訴這位女士,完全沒有必要聘請律師,我們只是例行詢問,請她在此稍候。」
「陳教授,他說自己在法政大學教書。」
一番話說得簡短明白,周子兮卻有更多問題涌到嘴邊。但她也知道事有輕重緩急,終於還是什麼都沒問,即刻打電話去哈同大廈找鮑德溫。
「是什麼案子?」進審訊室之前,她開口問了一句。
周子兮獨自走出總巡捕房的大門,在街邊招手叫過一輛黃包車。落座的時候,才發現手提包里多了一樣東西,方正的一塊,巴掌大。
周子兮看著他,驚魂甫定。
周子兮記得吳予培的關照,沒有跟著同去,一直候在辣斐德路事務所里等著聽消息。不過一個多鐘頭,鮑德溫去而復返,又打一通電話過來。
「如果你不放心,」吳予培退了一步,與他討價還價,「就先由我『責付』他們出去。之後有什麼問題,你儘管找到我頭上,保證隨傳隨到。」
「她問是不是可以聘請律師?」周子兮以法語回答。
回到事務所,吳予培正在隔間里等著她。
周子兮權且點了頭,她可不能保證自己不插手,但有一層意思已然領會,吳予培所說的這個「別人」也包括唐競。
「她說什麼?」杜朗問。
「問出什麼來了?」吳予培看起來一點都不意外。
吳予培與這位「高官」卻是談笑風生,彷彿老朋友一樣。周子兮朝他們走過去,他對她視而不見,嘴上繼續道:「……陳教授是我大學同窗,其餘幾位也是我常來常往的朋友,履歷人品我都清楚,今天這件事只是一場誤會……」
周子兮並不認得那法國人是誰,但此地的法籍低級巡官大多是科西嘉那些偏遠地方來的,又或者有些殖民地血統,單憑口音樣貌就看得出來。此人卻不一樣,一望便知道職位不低。
杜朗「唔」了一聲,似是附和,卻又突然話鋒一轉,道:「可在警探進入時,您卻曝光了所有底片。」
「教師。」
杜朗見她這般反應有些意外,非但沒有預想中的無措,反倒好像要追究巡捕房探員害她摔壞相機的責任。
「是哪一位聯繫了您?」
周子兮又將這句話用英語複述一遍,而後便又是那幾個問題,反反覆復。
杜朗猶豫了一下,似乎不該說,但終於還是說了:「和圖書華界那邊有線報過來,說她參与煽動罷工與遊行,我們也只是例行問話。」
「傑西泰勒。」寶莉回答,十分自然。
離開政治處審訊室,她穿過走廊沿著扶梯一路下來。迎面遇到幾個法國巡官,她還對人家笑一笑,一半客氣一半嬌俏。她自覺做得很好,鎮定得不像第一次。直到身後有人叫她,腳步聲追在後面,她才意識到自己有多緊張,既沒有回頭,也不曾慢下來,差一點踏空一級台階。
「對。」
「是啊,」寶莉點頭,也順著他聊天,「此地的景緻非常有意思,在別處看不到。」
鮑律師接到電話,自然十分意外,聽了事情經過,更是一副完全不想沾手的語氣,開口就道:「你怎麼會牽扯上這種案子?華萊士小姐早在《大陸報》的時候,就有人說她是『赤色分子』,果然沒有看錯……」
「同您在一起的那幾個中國人是什麼身份?」
「我與他們不熟,只知道陳教授是本地大學的教員,其他幾位都是他的好友,想要進修英語,今日是第一次開課。」
隔窗看見吳律師正伏案寫字,她停了一停,只覺今日所見的他既陌生又熟悉。不是辭官回來之後的心灰意懶,反倒更像晴空丸案、新興號案中的那個人。是什麼叫他變了?她不知道。
「職業呢?」
但崔立新卻什麼都沒問,只是陪她走到前廳,就與她道別了。
「沒錯。」寶莉肯定。
「我在報上登了廣告,說可以上門授課。」
忽然,她頓悟,又或者他們這些旁觀者全都錯了,吳予培就是吳予培,從來不曾變過。
「不行,」吳予培搖頭,「方才在巡捕房實在是事出緊急,更沒想到崔立新會提起你,否則我肯定不會把你牽連進來。而且,陳佐鳴他們的口供全部一致,都說跟傑西米勒是才剛認識,請她為幾位朋友補習英文。兩方面如果都由我事務所的律師代表,反倒落人口實。我已經託人聯繫公共租界的美國律師,只說有個美國公民在法租界被拘,需要法律服務,請他們出面去保人。這件事,你接下去就不用管了……」
周子兮知道事情成了,這才放下心來道謝。
她說的的確有道理,吳予培猶豫良久,才又看著她道:「找了鮑律師之後,不管保釋成與不成,你都不要再插手,就只當沒有過這件事,也不要對別人提起。」
周子兮接起來就問:「情況怎麼樣?」
「那您為什麼帶著照相機?」問題突然變了,似乎就等著一個破綻。
「您要求請律師?www.hetubook.com.com」周子兮彷彿隨口反問,用了一個通用的詞lawyer。
數年之後,周子兮一直回想當時,如果沒有那一天在薛華立路巡捕房裡的巧遇,後來的一切會不會有一點不一樣。
「拍了不少照片吧?」杜朗繼續這個話題,簡直像是聊天。
吳予培頓了頓,終於還是點了頭,苦笑道:「七名被告,總共二十一人的律師團,每個人身後都跟了暗探,想開個辯護律師會議,統一一下庭審策略,也著實不容易。」
「那華萊士小姐?」周子兮並不罷休,繼續問下去。
寶莉見杜朗不語,反倒開口問:「我至今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是不是應該聘請律師?」
幾年過去,寶莉變了許多,臉頰瘦得輪廓分明,衣著也不比從前驚世駭俗,倒像是女校里學監。但周子兮知道自己不會認錯,她怔了怔,不算太久。兩名警員只當她生嫩,杜朗指了指旁邊一張凳子,要她坐在那裡。她聽話地坐下,在面前展開簿冊,整理紙筆,找機會抬頭才看了一眼對面。寶莉十分平靜,似乎根本就不認識她。
「什麼遊行?」周子兮繼續。
周子兮知道這些法籍巡捕大多出身低微,在本土沒有受過多少教育,尤其像杜朗這樣的混血兒。寶莉這樣一張金髮碧眼的面孔,體面的穿著談吐,在他們面前還是有些震懾的。正如此時,寶莉人在政治處,審問她的卻只是班長杜朗,看樣子也沒有經過搜身。如果不是因為上面的壓力,杜朗大多會選擇相信寶莉。
寶莉聽完她的英文複述,卻是有些生氣,像是耐著脾氣,冷冷答道:「是啊,實在太遺憾了。當時我被破門而入的人撞了一下,照相機摔在地上,摔得不巧,膠捲倉彈開了。」
「抗日?或者要求南京釋放政治犯?無非就是那些事。」杜朗回答。
那一天,她是去拘留所見一個煙毒案子的犯人。值守作難,叫她撲了空,可才剛從南邊底層出來,就看到一行人從樓上下來。其中一個竟是吳予培,正與身邊的法國人交談,就連崔立新也跟在後面,一臉殷勤。
「是啊,這就回去了。」她總算鎮定下來,對他笑了笑,就等著接他的問題。
她報了辣斐德路上事務所的地址,等到車跑起來,遠離了總巡捕房,才拿出包里的東西來看。那是一本棕色皮封面的記事簿,扣著一圈橡皮筋。她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打開了。看過之後反倒覺得沒什麼可怕,她將本子重新扣好,放回原處。
「今天上午,您在白賽仲公寓內做什麼?」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