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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島餘生

作者:陳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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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第五十九章

七月,梅雨結束,天氣酷熱,北方已經打起仗來,上海卻還是老樣子。
那是一個四十來歲的婦人,頭髮用刨花水梳得溜光,臉上勻了脂粉,穿一身考究卻明顯破舊的褂裙,底下露出一雙解放腳,一看就知道是深宅大院里出來的,破敗了的那種深宅大院。
唐競自然應下,午後如約去穆公館拜訪。穆驍陽還是住在過去那座小樓里,只是這幾年家中又新添了些人口,房子便也加建了兩翼,結構難免有些冗餘,走進去有如迷宮一般,但看陳設卻又是尋常商賈人家,乾乾淨淨,豐盛熱鬧。
聽到此處,周子兮忽然頓悟。「之後那位律師就向你請辭了?」她又問。
再隔幾日,法庭續審。這一次,總算允許家屬與記者旁聽,卻又有消息傳出來,說檢方已然讓了一步,表示只要當庭具結,寫下悔過書,再進幾日反省院,便可保釋出獄。只可惜那七人冥頑不靈,第二次開庭仍舊毫無進展,落得一個延長羈押的結果。
「于小姐,」周子兮起身開口,「你母親委託我來看你。」
于亦珍確是在虹口一間舞廳里做舞|女,起了個藝名叫于蘭。去年秋天,她認識了一個名叫顧景明的男人,兩人同居在遠洋貨輪碼頭附近的一間旅社裡。據旅社夥計敘述,因為顧景明已有妻室,兩人房中時常傳出爭執聲,似乎總在為了分手還是結婚的事情爭吵。事發那一日,衝突升級,旅社上下都聽到兩聲槍響,隨後便有人看見於蘭持槍衝出房門,倉皇奔到馬路上,正好撞到兩名正在巡邏的安南巡捕。安南人言語不通,也不知是什麼狀況,只先繳下了她手中的槍械,等到旅社夥計喊著「殺人了殺人了」追出來,才知道出了命案。
唐競看著這張面孔,猜不到此人從哪裡來,也不知道他會去做什麼。喬士京說,謝力如今跟著張頌婷,什麼都做。但張林海手上早已不剩下什麼生意,僅靠房產和股票孳息。至少,表面上是這樣的。
僅在第二天,便有一份萬字答辯狀見諸各大中英文報紙,一一駁斥起訴書中的十大罪狀和*圖*書,矛頭直指檢方「摧殘法律尊嚴,妄斷歷史功罪」。一時間,各種簽名請願,聯名上書,民聲鼎沸。
幾年過去,人還是那個人,長手長腳,一張長面孔。儘管離得遠,仍舊可以一眼認出來。但再細看才發現已經變了許多,眼睛遮擋在帽檐下的陰影里,下頜有嶙峋的舊傷,雙唇緊扣,像是許久不曾笑過了。
「說什麼?」周子兮追問,一句話真正的意思總是在那個「但是」後面。
這話周子兮已不是第一次聽,請婦人坐下,問了一句:「他們是誰?」
于亦珍看她一眼,神色淡漠,答:「我覺得都一樣。」
明知是玩笑,她還是一怔,索性岔開去,跟他提要求:「那我寧願只要一部汽車,反正我自己也會開。」
不想對方一口回絕:「沒有什麼好辯的,人是我殺的,等著開庭認罪就是了。」
黑暗中,他可以感覺到她那一點小心思,卻也可以感覺到她的毫無保留,或者更準確地說,某種程度上的毫無保留。
「是,」周子兮點頭,「你母親委任我替你辯護。」
可再往細了問,于亦珍卻說不清前因後果,細節更加模糊。比如兩人怎麼吵起來的,槍當時放在在哪裡,她又是怎麼拿到的。
送走于母,她即刻去薛華立路巡捕房,要求見於亦珍。
那一陣,她還是每日去辣斐德路事務所上班,手上那些案頭文牘工作比以往更多,卻再也沒抱怨過。
周子兮何曾受過這個,趕緊攙了婦人起來,帶進自己的隔間內。
「凶械不是你的,你只是衝動之下開槍,過後立即找到巡捕,可以算是自首情節……」周子兮說出一種可能。
「不是你殺的,有不殺的辯法。是你殺的,也有殺的辯法。」周子兮解釋,氣不順,話說得也不客氣。
自從喬士京提起謝力,他便雇了一個鮑德溫慣用的私探,在錦楓里對面借了房子,守株待兔。
不久,天氣已然入夏。
好在婦人讀過書,寫一手好字,只要是知道的事情都能講得清清楚楚,不知道也不隨便猜測。找來這裏之前,她m.hetubook.com.com已經聘過一個律師,也是那茶館里常駐的角色,收了錢接下委託,便去巡捕房調取案卷,見過於亦珍一面,回來講了案情經過。此時婦人一番複述,也讓周子兮了解了事情的大概。
於是,這張照片被抽出來,交給私探,這一次不是守著錦楓里,而是跟著照片里的人。
後來,唐競許多次憶及這個時刻,似乎是一個很好的時機,他應該向穆先生請辭。但後來的他已經知曉結果,對穆先生來說,那個時候尚不是允他離開的時機。他提與不提,並不會有什麼兩樣。
「你認得路嗎?」他將她一軍。她這人什麼都學得快,只是看不來地圖,東西不分,在此地也實在住得不夠久。
「一個是生,一個是死,你說有沒有兩樣?」周子兮反問。
于母緩了緩,才道:「亦珍是被人誣陷頂包的。」
周子兮並不催促,靜靜等著下文。
這一場談話叫周子兮十分氣餒,時間精力花下去,卻沒有得到多少有用的信息。從拘留所出來的時候,她差一點就想撂挑子不管了。
婦人看見她也是一愣,問過秘書眼前這位的確就是周律師,這才嗵一聲跪下,口中道:「您一定幫我們這一回!」
于亦珍卻是笑了,笑得有幾分好看:「誰都曉得殺人償命,既然是我殺的,還有什麼可辯?」
「他是……」于母果然遲疑,頓了頓才道,「聽之前那位律師講,是幫派里的人。」
她覺得唐競應該放心,卻沒想到他更加小心,另派了一輛車與一名司機,早接晚送。
「槍是哪來的?」周子兮問于母。
不出幾日,便有照片交回來。
直到這時,周子兮才明白過來,這案子為什麼會落到她頭上。凡事查到幫派,便是到盡頭了。茶館里舉薦她的那些同行大約都存著看戲的心思,只等著看她能翻出什麼花頭來。
影像中的錦楓里既熟悉又陌生。房子還是當年的房子,門面卻蕭條了許多,一整日進進出出的沒有幾個人。但唐競看得出來,有些東西仍舊沒有變。還是有兩部汽車停在巷口,隨和圖書時可以開走,或者堵住進出的主路。著黑色香雲紗的門徒貌似閑逛的梭巡,過街樓上的窗帘終日拉著,後面是暗藏的槍手。
「是又怎麼樣?」他看著她,捉住她的手,「你有什麼秘密不能讓我知道?」
「我前頭請的律師,還有法院外麵茶館里的人。」婦人回答。
那一瞬,她心中瑟瑟,心想他們之間怎麼又成了這樣,一句話都不能好好說。等到夜裡睡下去,她又想說些什麼,卻不知如何開口,只是默默靠近他,爬到他身上去。那一舉一動本帶著些補償的意味,但真的吻著他,又覺得樣樣都好,身體徹底地為他打開,將自己交出去,是因為完完全全的信任。
穆先生與大公子穆維宏已在客廳里候著了。當年因為考試成績不好而在院子里頂缸的少年如今長成一個高大的青年,待人接物體面穩重,看起來也與滬上其他人家的小開無異,對比他瘦弱許多的父親卻是格外恭敬,想來要是穆驍陽今日再罰他去院子里頂缸,他照樣還會去頂。
每遇到電台里評說此案,唐競倒還想聽一聽,周子兮卻會淡然地換一個頻道,一副莫談國事的態度。
「說您在巡捕房與法院都認得人,有辦法贏官司。」婦人看著她,十分虔誠。
「也沒有明講,只是聽那話里的意思……」于母猶豫。
唐競與穆維宏聊了許久,說的都是大洋彼岸考試做論文的事,穆維宏聽得認真,看起來倒的確是個能靜下心來讀書的人。反倒是唐競心思不在這上面,幾次看向旁邊的穆驍陽,卻只見穆先生篤定地坐著,一臉平和的笑容,彷彿樂得看見後生晚輩一個個地起來,他自己便可悠然隱退。
于亦珍冷嗤一聲打斷:「總之是殺了人,有什麼兩樣?」
穆公館來電,是穆先生叫唐競過去。
周子兮苦笑,她不去茶館已經有些時日,為的就是替吳予培完成事務所內的其他工作,好讓他有時間去做更要緊的事。救國會案審得半途而廢,人卻沒有放出來,餘下的都是法庭之外的功夫。
本想婉拒,但聽過案情,卻又有些不捨得。這hetubook.com•com是一樁命案,槍擊殺人。周子兮更覺意外,茶館里那麼些老江湖,怎麼會叫這樣的案子落到她頭上,而且也沒在報紙上看見任何消息。
直等到唐競的汽車開到門口,她隔窗看見他從車上下來,那一刻,竟想起多年的自己,在學校寄宿的時候,或者是被軟禁在周公館里,等著他到來,卻又不給他好臉色。
「你,也是律師?」于亦珍將她上下打量一番。
周子兮搞不懂她為什麼是這種態度,也是有些動氣了。兩人隨後的問答進行得更加吃力,于亦珍只是簡單地說人是她殺的,理由是顧景明幾次三番騙她,名份或者錢都不給她。那天她終於忍夠了,就朝他開了一槍,又怕被旅館里的人抓住,即刻逃了出去。
于亦珍卻一屁股在她對面坐下,嘴上念叨一句:「怎麼又換了一個?」
「都說什麼了?」周子兮又問,心想會不會添些新花樣。
這一年,大公子穆維宏正好大學畢業,八月份坐船去美國留學,亦希望攻讀法律,所以想請唐競這個前輩給些點撥。
她忽然頓悟,如果於亦珍真的想放棄所有訴訟權利,完全可以拒絕見她,根本不需要耍脾氣費口舌,惹她嫌惡,說服她放棄。在那副看淡生死的面具之下,這個十九歲的女孩子是恐懼的,既希望傾訴,也希望聽到外面親人的消息。
「所以,他叫你到我這裏來,說我有辦法?」周子兮又問。
救國會一案在蘇州開庭,整個吳縣軍警戒備,已經簽發的旁聽證全部作廢,庭審果然沒有公開進行。七名當事人及其律師因此全體保持緘默,法官只得宣布休庭。
「還想像從前一樣?我去了哪裡,做了什麼,你都得知道?」她只好坐到他身上,手指點著他笑問。
拘留所在南邊底層,她之前辦案就已經來過,但每回走進來都覺得陰冷得很,總也不習慣。所幸這次碰到的值守十分爽氣,看過她的證件與委任書,二話沒有就開了鐵柵門把她帶了進去。
于母點頭:「他叫我算了吧,說這案子沒有什麼打頭,還不如省些錢,但他又說……」
「他做什麼和-圖-書職業?」周子兮蹙眉,心中已略有猜測。
不多時,于亦珍被帶了過來。人已經被關了幾日,渾身污穢,頭髮虯結,但看面孔,一點妝也沒有了,就只是一個十九歲的姑娘,眼睛下面一粒痣,長得挺秀麗。
會見室里不見半點天光,天花板上掛下一支電燈泡,牆角霉跡密布,被那燈光一照,愈加影影綽綽,疊成奇異的圖案。
而在那些進出的人當中,果然就有謝力。
那夜之後,唐競沒再堅持用車的事情,但該做的事,還是得做。
周子兮有些意外,這樣的人是不大會想到要請律師的。
她惺惺,還是拒絕:「事務所那麼近,要是去別處,也可以用吳先生的車。再說了,我難得出去一回。」
可是,當她離開薛華立路巡捕房,回到畢勛路家中,洗漱,更衣,同娘姨一起擺開晚飯的餐具,等著唐競回來,無論手上做著什麼,腦中一直在回想方才的談話。
于母點頭,看著她,滿眼期待。
「他們都講周律師您有辦法贏官司……」婦人跟在後面絮絮道。
說實話,她也不確定自己能翻出什麼花頭,僅憑著一點不服就把這案子接下了。辦理委任手續之前,本打算先問過吳予培,但吳先生連同其他兩位資深幫辦都不在事務所。不過,問不問也就是這樣了。周子兮知道,這個案子她是不會放棄的。
被控行兇的是這婦人的女兒,名字叫于亦珍,年紀不過十九歲。幾年前,於家躲避戰火,從山東遷來上海租界,如此折騰一番,差不多已是破產了。于亦珍與家人關係不好,去年離家出走。家裡是祖父做主,聽說她輟學做了舞|女,便不許家人去找,只當沒了這個孫女。再聽到她的消息,人已經關在薛華立路巡捕房的拘留所里。家裡男人都不管,但母親畢竟放不下女兒,當掉最後剩下的幾件陪嫁首飾,也要請律師救女兒一命。
「說是那個男人的。」于母回答。
也是在那一天,辣斐德路事務所又來了一個客人,指名道姓要找周子兮。
周子兮沒想到會是這樣的態度,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只得也坐下來,等那值守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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