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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島餘生

作者:陳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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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第六十章

于亦珍與顧景明住過的房間還貼著巡捕房的封條,不得進入。周子兮索性要了一間鄰近相同的客房,一扇門推進去,裏面方方正正一覽無餘,只一扇窗對著後面的小巷。巷口過街樓的石頭牌子上寫著「竹篾里」三個字,從窗口朝巷內望去,裏面全是簡屋,經過多年的加蓋修補,幾乎辨不出原本的樣貌,只覺四通八達,是個大海撈針的地方。
車子往前走了不遠,她看到黃浦江,才覺這裏得有些眼熟。
「好出身,好容貌,好教養,一路順風順水,」于亦珍給她蓋棺定論,而後又說了一遍,「我從前也進過教會學校,你這樣的我見得多了。」
「我知道你不怕死,但你有沒有為你母親想過?」周子兮試圖開導她。
周子兮點頭,即刻付了房賬當作酬謝,出門叫一輛黃包車,又去于亦珍伴過舞的舞廳。
第二天,周子兮便去了案發的那間旅館。
于亦珍笑,答:「不就是劉關張嘛。」
周子兮就這樣隔著一張桌子看著于亦珍罵。
周子兮答:「現在也不晚啊,等你出去了,還是可以回去讀書。」
可惜不巧,身後的甬道里響起腳步聲,值守走過來敲了敲鐵門,告訴她時間早已經過了。天窗外面已經黑下來,她也知道人家已經網開一面了。
話說得不客氣,但事情做得實在周到。周子兮著意看了他一眼,值守沒有理會,轉身走開了。
但翻到後面卻又不止是這樣。那是一份槍械與子彈的檢驗報告,其中對比了兩粒子彈,一粒來自死者屍檢,另一粒是于亦珍手中繳下的那把槍里的。報告的結論清楚明白,前者口徑11.43毫米,後者僅9毫米,和-圖-書也就是說打死顧景明的那一粒子彈根本不可能來自這把槍。
周子兮只說是于蘭的母親托她來找女兒,那女人一聽便笑起來,像是識破她的謊話:「于蘭早跟我說過,她是膠東鄉下逃難出來的,家裡人都死光了,怎麼又多出個老娘?」
車夫往她指的方向看了看,想也不想地回答:「那邊就是碼頭了。」
于亦珍看著她的面色覺得好笑,又對她道:「真的,周小姐,周律師,看在大家都是女人的份上,我奉勸你一句——這件事你就別管了。你這樣的人離我們這種齷齪事情太遠太遠,何必惹這一身臟呢?」
于亦珍冷嗤了一聲,說:「我出不去的。」
「怎麼沒說過?」于亦珍反問,「只不過是你不信罷了。」
「劉關張?」周子兮不懂。
等她問起那樁槍擊案,老闆照樣有問必答,反正早已經知道她不是尋常客人,只要鈔票到位,什麼都可以。
但問出來的還是那幾句話——二樓客房裡那一對男女已經同居了幾個月,兩人時常吵架。案發當天,全旅館上下都聽到兩聲槍響。而後女的拿著一把手槍跑出來,一直衝到街上,被對面的巡捕捉住。店裡的夥計進房間去看,才知道男人已經死在裏面了。
于亦珍猛地抬頭,怔了怔又大怒,破口罵起來,到底是舞場上混過的人,雖然年輕,卻葷素不忌,什麼污糟的都說得出口。
「這是什麼?」她問。
于亦珍上班舞廳名叫仙宮,同其他開門做生意的地方一樣,門口壘了沙袋,但營業照常。只是行業所限,一點鐘才開下午場。周子兮在附近隨便吃了些東西,又去門口等著,賬房一開hetubook.com.com門,就買了好幾本舞票入場。
好在周子兮手中舞票充裕,一張一張發過去管夠發一陣的,這才找到一個認得於蘭的伴舞|女郎。那女人看著有些年紀,但做她們這一行常年日夜顛倒,究竟多大也很難講。
裏面售票小姐看著她奇怪,她也不解釋,只是拆開舞票數了數。同別處一樣,都是一塊錢一本,但這一本裏面有七張。她不懂行,但百樂門「一塊錢三跳」總是知道的,與之相較,這裏至多也就是三流地方。
于亦珍自然不服,周子兮不等她說什麼,便合攏雙手,伸到她面前。
值守已經開了門,周子兮站起來跟著那嘩啦啦的鑰匙聲一路走到最外面。
出了客房,便是走廊,只有中間一道扶梯通到底層。周子兮四處轉了一圈,又從樓上下去。為防空襲,底樓門口的玻璃上也已經貼了米字,但還是能看見外面的街景。不遠處便是一個巡捕房所設的崗哨,幾個著短褲綁腿的安南人正在那裡執勤。
「有啊。」老闆回答,「走廊到底就是後門,還有廚房裡也有一個,都是通到後面弄堂的。」
她向車夫打聽:「前面是什麼地方?」
「底樓還有其他出口嗎?」她問老闆。
「你曉得顧景明做的什麼生意?」于亦珍還給她一個問題。
周子兮不會不記得,星洲旅社裡的每一個人都曾給出一致的描述——案發當時,那間客房裡傳出兩聲槍響。
外面值守聽見動靜,隔著幾道鐵門往這邊張望。周子兮只對他搖了搖頭,示意沒有什麼事。所幸值守躲懶,並沒過來。
「今天說的話,你好好想一想,我隔天再來看你。」她和*圖*書最後對於亦珍道。
「我笑你不大會看人,」周子兮回答,「不過也對,你才多大呀。」
這個寬泛的描述沒有叫她想起什麼來,又回頭望一眼卻還是覺得似曾相識。她總以為自己記性好,這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似乎從來不曾有過。
這下輪到周子兮發笑,一邊笑一邊搖頭,卻又不做解釋。
「我沒有為她想過?」于亦珍卻冷嗤了一聲,低下頭去,「於家其他人我都不管,我只心疼她一個,她那麼好一個人,為什麼要經過這種事?」
一路上,僅看街景,也知道戰火漸漸近了。哪怕是租界里,沿途的銀行、洋行、飯店、商鋪,櫥窗玻璃統統上了門板,門口堆上半人高的沙包掩護。倘若老闆是外國人,必定有國旗撐在外面。恰逢颱風天,各色旗幟隨風獵獵。
而且,在那份報告上白紙黑字地寫著,這是一把左輪,最多可裝六發子彈,被繳下時還餘五發,僅缺一發。
「白的,紅的,黑的,」于亦珍看著她,慢慢解釋,「懂了嗎?」
而仙宮舞廳又再次驗證了這種猜想。事情的確存在另一種可能,案發那一日,除了于亦珍與顧景明,還有第三個也在那間客房裡。于亦珍的持槍與奔逃只是出於恐懼,但她卻是又是一個再好不過的替罪羊——一個化名的舞|女,才剛入行不久,沒有親人,沒有朋友。
值守回答:「不就是你那案子的查問筆錄嘛,只能在此地看,不可以帶出去。」
理清了這些,周子兮不想再等,即刻又去薛華立路巡捕房。
後來再問也問不出其他,女人的確認得於蘭,但也只是認得而已,聊到後來總算相信是於家人來找女兒,還挺熱心地帶m.hetubook.com.com周子兮去見此地的領班。
「真的,」于亦珍卻搖頭,慘淡一笑,「你不用再來了。」
「你笑什麼?」于亦珍忍不住問。
「我這樣的人?」周子兮卻反問,「我是什麼樣的人?」
她仍舊低頭看著那幾張紙,但腦中卻有另一個念頭慢慢浮起——茶館里那些傳言並非全都是空穴來風,她做律師不過幾個月,而在這幾個月中,巡捕房的確替她行了許多方便,多到連她自己都覺得奇怪。
于亦珍果然同她杠起來:「你還別不信,這件事你真惹不起。」
她在門口簽了字,正打算要走,值守卻又交給她一本牛皮紙封面的案卷。
雖說準備周詳,但許是有了五年前的那一次經驗,大多數店面照樣開著,生意也還是照做。無論如何,鈔票總不能不賺,日子也不能不過。
周子兮順勢提問:「不如你先告訴我,到底是什麼我惹不起?」
中國白,紅丸,煙土——周子兮這才明白過來,這個答案確是叫她一震。
時間已經不早,拘留所的值守聽到有人撳電鈴,已是一副閉門謝客的表情,但打開鐵門看見她,驗過證件還是放她進去了。
于亦珍罵得累了,罵到辭窮,也知道眼前這女律師根本無所謂污言穢語,這才又換了一種口氣:「你別覺得自己有什麼了不起,來這裏說教我。我也上過教會學校,要不是家裡不許,我如今也該在大學里。」
會見室里,周子兮又見到于亦珍。
于亦珍怔住,許久不語。周子兮屏息看著她,只等她開口之後那一句話。
領班簡直快忘了這個名字,半天才想起來,仙宮的確有過這麼一個人,但前前後後呆了不過幾個月,性子又孤傲,跟和-圖-書誰都沒有幾句話。
「你怎麼知道出不去?」周子兮笑了笑,話說得十分高傲,「你覺得自己不值得拯救,是你看不起你自己。可連法庭都沒上就說出不去,那就是看不起我了。」
周子兮卻平和了許多,開口道:「你還沒告訴我,那天在旅館里究竟發生了什麼。」
筆錄中文法文兩份,言辭十分簡略,寫來寫去也不過就是那種說法——男女為了情事爭吵,女人殺了男人。
先坐電車,再換黃包車,到了碼頭附近,又問了幾次路才找到那家旅館。門口招牌倒是頂神氣的,寫著「星洲國際大旅社」幾個字,卻不知被什麼熏得黢黑。店老闆看著像南洋人,口音很重。
從舞廳出來已是傍晚了,周子兮卻覺得這一日的奔波並非毫無收穫。
「你怎麼又來了?」于亦珍還是那樣的態度。
周子兮也看著自己這根手指,語氣篤定得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這是老早戒鴉片,我自己弄斷的。那個時候,我跟你現在差不多年紀。」
星洲旅社叫她想到一個問題,開槍打死顧景明的兇手有不止一種更好的逃離路徑,而於亦珍已經在那裡幾個月,更不可能對那些路徑一無所知。
「什麼生意?」周子兮不猜,知道答案已經很近了。
本以為下午場生意清淡,而且又是這樣的年月,卻不想裏面照樣熱鬧。才剛開門不久,一支菲律賓樂隊已經開始演奏,舞池裡男男女女,油頭西裝,燙髮旗袍,一對對的著實不少。
周子兮看著她紅了雙眼,忽然頓悟,低聲問她:「還有誰來看過你?是誰拿你母親威脅你?」
于亦珍不懂這是什麼意思,只見眼前這雙手十指相對,右手無名指卻朝一邊彎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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