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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回，真的是驕傲了。

「為什麼？」周子兮看著他問，「華萊士小姐的那件事，是巡捕房的崔律師提了我名字，當時也是一時情急，怪不得吳先生。」

自始至終，答案如此顯而易見，根本沒有第二種可能。而他一直以來所謂的無知，其實只是那種典型的律師的無知——對不該知曉的事情不聞不問，絕不觸碰，便可保身家清白，良心無愧。

「為什麼不一起走呢？」唐競反問，猜他已經喝了一陣，有些醉了，否則也不至於把抱著老婆在床上哭的事情也說出來。

吳予培卻反問：「還記不記得是誰勸我屢敗屢戰？你真覺得我是瞞著你嗎？」

「那為什麼要瞞著我？」唐競覺得這番說辭簡直不可理喻。

「子兮不懂，但你不可能不知道，」唐競仍舊看著他，不認得似的，「在租界都有過暗殺，你們這樣比上法庭公開辯護還要危險！」

唐競想起五年前的那場慈善酒會，這句話的確是他說的。後來總以為吳予培沒有聽進去，但現實原來恰恰相反。

五號倉棧，是藍星輪船公司的泊位。與謝力在一起的，還有張頌婷。

「還是跟從前一樣，」吳予培亦看著他，「律師，天主教徒，僅此而已。」

話是實話，但唐競也很想說，憑你鮑律師口才，哪裡混不出來呢？但不管怎麼說，他還是十分羡慕。哪怕只是送走妻子，他是也願意的。曾經分別的幾年，他已經知道，愛一個人到了極致，犧牲自己不在話下，甚至失去hetubook.com.com她也是心甘情願的。在這一點上，美國人和中國人實在不同。就好像鮑德溫，未必求兩情長久，卻一定要朝朝暮暮。

「唐競！」周子兮喝止。

「這幾年裡你是在做什麼？」唐競繼續。

應當是個問句，卻又不像問句。周子兮一怔，這才知道吳律師也是他叫來的。

不知算不算是一種巧合，那一天，鮑律師也正在隔壁銷毀客戶文書。戰火漸近，總有僑民膽子不夠大，匆忙啟程回國。

周子兮只覺失望，任由他去看，並不知道他已經意識到自己方才對吳予培的那番質問來得有多可笑。自始至終，真的讓她身涉險境的其實正是他自己。

周子兮不理，繼續說下去：「總之做什麼，不做什麼，都是我自己的決定。特二法院的那些煙毒案子，還有眼下星洲旅館的槍擊案都是我自己要做的。吳先生沒有要求我做任何危險的事，就算他要我做，做與不做也是我自己的決定，與他無關，與你也無關。」

「我信，」吳予培點頭，「但有些事總得有人去做。」

唐競亦許久不語，只是低頭看著她桌上的記事簿。

唐競一邊聽他交代，一邊翻著照片。在那些影像中，除去錦楓里，謝力去的總是那幾個地方——虹口一處民宅，一家西醫診所，以及貨運碼頭的五號倉棧。

「怎麼了？」周子兮問，是察覺出他語氣里的異樣。沒等到有回復，忙音已經響起來，才知道那邊已經掛斷了。

「接下來呢www•ｈeｔｕbook.ｃoｍ•ｃom？」私探問他。

吳予培回答：「蘇州來的消息，明天早上救國會七人就可以保釋出獄，這案子現在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

唐競不答，又還了一個問題：「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幾乎可以肯定，瞞著他的不單是救國會這一件案子。

颱風已經來了，吹得滿屋紙頁飛舞，女秘書慌忙跑去關窗。

「算是吧。」吳予培沒有否認。

庭審半途而廢，沒有判決，仗都已經打起來，案子卻還在那裡虛懸著。

「既然說不隱瞞，那為什麼連我這個鄰居都不知道？」他又問。

窗外，雨已經落下，是最綿密厚重水幕，被海上來的風裹挾著吹起，滿天飛舞。汽車一路飛馳，不過一刻鐘，唐競就到了。也是巧，同吳予培前後腳走進寫字間里。

吳予培倒也不遮掩，答：「自我從日內瓦回來之後。」

「回去做什麼呢？」鮑德溫卻又笑了，「已經這把年紀，所有的案子都是在這裏做的，客人也都在這裏，我回去做什麼呢？」

唐競笑了聲道：「你信不信，這事完不了？」

唐競不願深想，卻又不自覺地去想。他記起曾經帶走周子兮的永固號，記起穆驍陽對他承諾的五年，穆家祠堂落成之後的挽留，以及匯華銀行保險庫里永不枯竭的地下泉，甚至還有穆維宏的即將離開。

這話鮑律師是笑著說的，唐競聽了卻是一怔。「哪種案子？」他問。

吳予培便給他這個解釋：「法庭上有功夫要做，庭外也一ｈｔtｐs://wｗｗ•hetｕｂoｏｋ•com•ｃom樣。高院里有我留法的同學，巡捕房政治處的法國警監與我師出同門，我又在外交部幾年，好歹有些人脈。只有明面上不牽扯進去，有些事我才好做。有些話由我說出來，才更有用。」

「可你又不是律師團的成員。」唐競還在等一個解釋。

唐競氣極反笑，不屑與他再辯，轉身拉了周子兮走進她的隔間，關上門對她道：「已經做過的就算了，手上案子的即刻停下來，我們回去。」

等要燒的都燒完，鮑律師過來敲唐競的門，手裡拿著一瓶尊尼獲加，兩隻水晶杯子。他將杯子擱在桌上，自己倒上一杯，也給唐競一杯。

「此人今年春天才來的上海，」私探這樣告訴唐競，「這之前是在北邊給人當保鏢，哈爾濱住過幾年，跟著一個開電影院的猶太老闆，後來還一起蹲過日本人的監獄……」

「崔立新？」唐競簡直無語，「你知不知道他是什麼人？他今日收了你們一千，替你們辦事。明日收了人家兩千，就可以把你們都賣了。」

「子兮，」他抬頭看著她，「這個案子你真的不能再做下去了。」

他本以為自己對這些全無興趣。他只是想走而已，僅僅帶著屬於自己的東西，離開此地，就像曾經淳園裡的那個男孩和他唯一的箱子。但結果卻又發現難以釋懷，謝力似乎已經不重要了，他只是想知道，過去的幾年中，自己究竟跟了一個怎樣的人，又究竟做了些什麼事。

「這種話就不必說了，」唐競打斷，m.hetubook.com.com「我把她交給你，結果她只是你的掩護罷了。」

等到更多照片傳來，他漠然地瀏覽，而後在寫字間的鐵絲字紙簍里一張一張地燒掉，眼看明亮的橙黃色火線蜿蜒著吞掉黑白的影像。

但唐競卻道：「你就留在那裡不要走動，我馬上過去找你。」

「你真這樣覺得？」吳予培反問。

吳予培回答：「還是做一個律師應該做的事情，按法律辦事，責付當事人出獄罷了。」

「我太太就要帶著孩子走了，」他坐下來告訴唐競，樣子有些頹然，「她在的時候，我瞧著她厭氣。真的要走，又有點不捨得。你信不信，昨天夜裡我抱著她哭了一場。現在再想起來，連我自己都不相信。」

戰爭總歸有些不便利，送冰人已經幾天沒有來過，冰箱老早空了，酒是溫的。鮑德溫卻難得不挑剔，第一杯一飲而盡，又倒了第二杯。

唐競苦笑，看著吳予培又問：「所以你現在到底是什麼身份？」

她便也擱下不理，這一整日耽擱在外面，原本的案頭工作積下一堆，明天又要出去，也只有晚上多做些功夫。可看著眼前的合同文書，腦中卻還是于亦珍的案子，她拿出記事簿，看著這一天的記錄，在旁邊空白的一頁上畫出星洲旅社的位置，以及竹篾里、巡捕房的崗哨與附近的那一處碼頭。記憶中的那個地方仍舊叫她感覺似曾相識，卻又記不起是在哪裡看到過。

「人不用跟了，」唐競回答，「就盯著五號倉棧吧。」

吳予培看看周子兮，確是有些歉意：「的確，ｍ.ｈetｕbｏｏk.ｃom.cｏｍ關於子兮是我一時考慮不周……」

「與我無關？」唐競看著她反問，「那我們之間算什麼？」

「說真的，我實在羡慕你們，」鮑德溫果然先說出這句話來，「兩個人在一起，又都有自己事情做。」

面對照片里東西，唐競並沒有太多的意外，他甚至覺得自己早已經猜到了。也正因為如此，這一次，他才會用了鮑德溫的人，一個幫派之外的私探。

唐競意外于這坦白，又問：「今天不瞞我了？」

「今天事情多，要晚一點才能回去。」她只當他等得心焦，開口就這樣講。

兩個男人卻恍若未聞，對話繼續。

周子兮迎出去，他卻好像視而不見，只是拉了她的手，看著吳予培道：「你在做救國會的案子？」

周子兮才剛回到辣斐德路事務所，便接到唐競的電話。

吳予培卻答得十分平和：「你之所以不知道，是因為我從沒失手過。」

鮑德溫卻還有后話：「你也是該珍惜了，別叫太太為了你過去風流債，再牽扯進那種案子里……」

果然，在這座城中，每一個人的每一個舉動都有因有果。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時刻，更是如此。

周子兮語塞，方才外面的那場對峙也叫她在想這個問題，他們之間算什麼？這麼多年過去，兩人一同經過許多事，卻原來還是從前的老樣子，他仍舊自以為是她的監護人，一切都可以替她做主。

唐競笑了笑，他的確幸運，可以失而復得，只可惜手上做的事，從來就不是他自己想做的。

等私探再來複命，謝力的來處也已經查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