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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島餘生

作者:陳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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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第六十七章

唐競甚至可以想象她臉上的表情,這些話她都是笑著寫下的,但還是叫他讀出深深的悲哀來。那一刻,他又想到唐慧如,死的時候也只有二十多歲,這大概就是堂子里女人們的命數。
郵輪在海上一個月,滿載,甚至超員,處處擁擠,每日用餐都得分好幾批。
謝力不動。
在北方,他給人做警衛。中國人,美國人,還有國籍不明的猶太人,在這些僱主當中,有做官的,也有做生意的,或黑,或白,唯一的一個共同點便是有錢,連帶著那條命也矜貴起來,在這亂世中分外惹人垂涎。
那一夜,在戲院大廳里,他們看到唐競與周子兮。她望了他一眼,有些倉皇的樣子。他這樣一個破馬張飛般的人竟然即刻會意,對她說:「你可要吃什麼?我這就去買。」
「坐吧。」頌婷揮揮袖子指向自己身旁。
謝力聽她這麼說方才笑出來,答:「就好像變戲法的都有個規矩,有些事是不好說出去的。」
穆先生終究還是說到做到了。唐競從醫院出來的時候,周子兮已經上了那艘去往美國的郵輪。那是一個傍晚,船在阿斯托雷航道之外的那片拋錨地上等待再次啟航的信號,他被一艘小艇送到船上。
唐競等在外面,聽到裏面輕微的交談聲,但辨不清在說什麼。
他才回來不久,好不容易找到這個事情。他著急要掙一筆錢,根本沒有挑選的餘地。
十幾個留學生正站在船尾宣誓,許多旁觀的人亦在落淚。
「謝力,真是長遠沒見了。」張頌婷坐起來,對他笑了笑,穿一身寬袍大袖的褲褂,腳上那麼巧,亦是一雙平底繡花緞鞋。
「她跟我同歲,在外面還算是年輕,可在堂子里就是年紀很大了。要不是你,我現在大概也是那個樣子。」蘇錦玲繼續寫下去,就像是面對面溫婉地訴說。
今日,他和_圖_書之所以會在此地,便是因為這句話。張頌婷聽見他要找事情做,就提起星洲旅社。
只可惜上海不是哈爾濱,此地有此地的規則,最受歡迎的警衛是外國巡捕,其次是幫派人士。他這樣一個無姓名的人,做不了這樣的事情。更何況人家問他要一個引薦,他只能告訴他們,他的最後一個僱主死在日本人的監獄里。
他一無所有,便去賭錢,小贏了一些,吃一餐飽飯,而後在街上兜兜轉轉又走到馬迭爾戲院門前。只要人在哈爾濱,他便總上這裏來,雖然已許久沒有看到蘇錦玲的電影。他猜她大約已經嫁了人,不再出來演戲了,仔細算一算也是應該如此,她是該有個家,生幾個孩子。至於嫁給誰,他不願去想。
「你們做什麼?」他問。
「那天,你看到我去會樂里,是從前雪芳的一個姐妹過世,我去送送她。」
那個時候,身後的城市戰事正酣,硝煙在上空密集不散,時而被火光照亮,像是雷暴中的彤雲,一束束探照燈光從下照上去,又像是破雲而出的閃電。
他發現自己竟然還清楚地記得她從前的樣子,記得她出現在雪芳的天井裡,臉龐被室內透出的燈光照亮,微微低著頭安安靜靜地走過去,記得陪她坐一輛黃包車,去明星公司在虹口的片場拍她的第一部電影,以及後來恩派亞戲院的那場首映。
他辨不出那笑的真假,在記憶中搜尋,亦確定自己方才並無破綻,贏的也不算太多。他不知道為什麼此地的老闆要見他,直到被那兩個人帶進後面一間房內。因是地下室,靠牆只有一扇假窗,裏面掛著畫,看起來當真像是一扇窗的樣子。旁邊擺著一張煙榻,榻上歪著一個女人。聽到聲音,面孔轉過來,才知是張頌婷。
唐競怔在那裡,許久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周hetubook.com•com子兮在裏面穿衣服,也是穿了很久很久,才低著頭出來。
醫生卻已經笑起來,對他道:「算起來應該有七周半了,晨吐來得有些早,但也不會有什麼大礙。」
他於是又去賭錢,在這裏打麻將,去那裡推牌九。他十分注意分寸,總是有輸有贏,贏的稍微比輸的多一點,又不至於多到引起懷疑。但他需要錢,更多的錢。
沒有身份的人,這句話倒是撞在謝力心上,他不禁覺得自己正合適。
那時,夜幕早已經將臨,三月份的哈爾濱還是冷得很,他在戲院外看到一張巨幅電影海報。海報上是上海新近躥紅的女明星,一張面孔畫的有兩層樓那麼高,他一時辨不出那女明星是誰,也沒有看到蘇錦玲的名字出現在下面小字里。
夕陽就要落下去,小艇終於靠上郵輪尾舷,水手放升降籃下來,帶唐競上船。
「謝謝你替我做的一切,」錦玲最後道,「我不能跟你走,是因為欠了另一個人莫大的人情。此生怕是無緣再見,但好在我們之間清清爽爽的。」
話說得蠢笨,可她聽見,還是回身抱住了他。她真的只是怕,但更怕他那時候不在了。只要有他,一切便都完滿了。
———————————
信就這樣結尾了,唐競自然知道那「另一個人」是誰,卻猜不到她說了什麼,又做了什麼,才讓那個人決定在最後的一刻出手相助。若真的此生無緣,他怕是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喬士京只給他帶來一封簡訊,落款是蘇錦玲,上面寫的是他們最後一通電話里未盡的言語。
直到那一夜,他去虹口一傢俱樂部里的地下賭場玩德州撲克,最後收手,到賬房換了籌碼,準備離開的時候,卻被兩個打手攔住。
他們倆是一起被日本人抓起來的,關了一陣再放出來,他聽說鋼琴家已經死m.hetubook•com.com了,也許是因為富商支付贖金不夠爽氣,也有可能是鋼琴家沒能熬過去。報紙上寫著,找回來的屍首瘦得好似一具骷髏,手指都被切完了,早就一根根寄到富商家裡去。
三聲汽笛之後,船又啟航,駛向前方平靜無波的海面。更多的人哭起來,甚至包括船上的西僑。
一連吐了幾日,她終於被他逼著去看醫生。
還記得昨夜在隔壁房間里商議,燈光昏暗,樑上吊下來一隻電燈泡不時閃爍一下。派給他望風的任務,他點頭,心中多少有些慶幸。但轉念又覺得這份慶幸來得毫無理由,如果叫他做別的,他會拒絕嗎?
唐競讀著,想起她當時穿一身滾黑邊的白旗袍,確是戴著孝的樣子。
等醫生走出來,他還在問:「她從前得過胃病,會不會跟這個有關?」
唐競自慚只有劫後餘生的麻木,直到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撥開人群向他跑來。他在她撞進他懷抱的那一刻抱緊了她,只聽見她反覆說著:「我以為你不會來了,船已經開了,我以為……」
離開醫務室,兩人又回到艙房,一路無語。關了門,她便躺到床上去,蜷身睡在那裡。
唐競聽他們口中念的,便知道是清末第一批留美學生的臨別詞:「此去西洋,深知中國自強之計,舍此無所他求。背負國家之未來,取盡洋人之科學。赴七萬里長途,別祖國父母之邦,奮然無悔!」
那時,他的僱主是一個猶太人,幾乎擁有當地所有最好的地皮。而他的工作是每夜護送富商的兒子出去演出。那是個二十齣頭的猶太青年,才剛從法國的音樂學院畢業回來,彈一手他聽不懂卻也知道難得的好鋼琴。他站在後台聽過許多首曲子,背地裡叫人家鋼琴家。甚至有一次,兩人聊天,他說起自己的往事,鋼琴家在琴鍵上敲出一段旋律來,說是送給www.hetubook•com•com他的。他聽不懂,卻也知道是好曲子。
船上的大夫是個美國人,聽過他們的敘述,便帶著她進了診室裡間,拉上帘子檢查。
「唐競」——她這樣開頭,第一次用連名帶姓地稱呼他,而不是叫他唐律師。
回到此刻,銀幕上又似是她的雙眼對著虛空處的誰人含笑。他看著那目光,便知道她過得不好,卻不知自己應該惋惜還是慶幸,只是舉目望著,忽然想,也是該回去了。
唯一不好的是她暈船暈得厲害,時常吐得胃裡什麼都不剩。但這一路並沒有太大的風浪,而且她以前也坐過船,從來沒有這樣吐過。
他忽然落淚,無法言語,像是用盡了渾身所有的力氣,只能將她按在自己胸口,用這個動作告訴她:我來了,以後再也不會分開了。
「什麼人?什麼事?」頌婷卻帶著幾分調笑回答,「當然都是沒有身份的人,誰付得出酬金,便為誰做事咯。」
「大小姐要什麼樣的人?做些什麼事?」謝力記得自己這樣問過。
輾轉回到家中,才發現那棟小樓早就換了主人,女人也已經不見蹤影。向左右打聽,人家只答一句不知,在這樣的年月,似乎也是很平常的事情。
唐競卻覺得這樣很好,只是他們兩個人,在艙房裡相對,就好像一方遊離在時空之外的天地。在此地,他可以告訴她所有的一切,他的愧疚,他的不甘,他的負罪感,甚至比從前那些信里更加坦白。
「都是麻將桌上的朋友,拘束什麼?我又不會把你怎麼樣,」張頌婷仰頭看著他,「有件事我到現在還沒弄清楚,那時究竟是你作假,還是世上真有牌技好這麼回事?」
他生意不錯,信譽保證。他甚至在哈爾濱安過一個家,或者更準確地說,一個類似於家的地方。他在那個家裡養了一個女人,為她置辦全套家私,供給她家用,叫她hetubook.com.com穿小鳳仙領子短襖與平底繡花緞鞋。
他看著那些描述,只慶幸自己沒有被人這樣折騰的價值,左右也不會有誰替他付贖金。
等買了飲品回來,遠遠地隔著人群,他看到她對唐競的一望,回想起那時心頭的感覺,竟然還像昨天一樣清晰。
這是星洲旅社二樓的一間小屋,窗帘只拉開一條縫,房內半明半昧,氣味渾濁。謝力已經穿好衣服,將手槍掖在右側褲腰後面,再用外套蓋住。雖然,他今天所要做的只是望風,但對他來說,配槍早已經成了一種習慣。
吳予培自然是沒有來,蘇錦玲也沒有。唐競意外,卻又好像早就料到了。不為別的,只因為謝力還在醫院里躺著,尚未蘇醒,生死未卜。
其中一人對他笑道:「你不要怕,我們老闆請你聊幾句。」
謝力這才挨著她坐下,嘆一聲道:「日子是過不了,糊口罷了,還想請大小姐指一條發財的路。」
「大小姐。」謝力開口,低頭看著那雙鞋子。
「你如今就靠變戲法過日子啊?」張頌婷便也順著他說下去,笑得有幾分魅惑。
唐競在她身邊坐下,不知該說些什麼,終於開口也只是一句:「你不要怕,有我在這裏。」話說出來,又覺詞不達意,他猜她是害怕,但世上唯有這件事他不可能替她扛過去。
那一夜,他們在床上,看著舷窗外的一小片星空。他從身後抱著她,手覆著她的手,放在她的小腹上。那裡還是平坦的一片,以至於兩個人都有種近乎惶惑的懷疑。但有一點他們都已經確信,這一程航行之後,一切壞的都會結束。在彼岸,他們會有一個全新的開始。
他只是覺得冷,還是買了票入場,坐在黑暗裡看陌生人演電影。那部片子叫他越看越氣,這角色分明就該是她的。他甚至可以想象她代替銀幕上的女明星,念出一樣的台詞,那樣唱,那樣笑,那樣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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