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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島餘生

作者:陳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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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第六十六章

這遺憾,唯有在短暫夢裡才會短暫地忘卻。
「淳園,」他回答,面孔貼著地上的礪石,「我親手埋的……」
「頌堯在哪裡?」張林海又問。
直等到張林海倒下去,趙得勝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俯身下去拾那死人手中的槍。唐競再扣扳機,但趙得勝閃避到房門外面,子彈僅打中手臂。天井裡另一個保鏢也已經衝過來,對著唐競舉槍。
房子是中國式,木門已經塌下來,室內大塊石板鋪就地面,隔了這許多年沒有修繕,野草從縫隙中鑽出來,牆上爬滿楓藤,蔥蔥蘢蘢圍著一張滿是綠銹的大銅床。這樣的地方,夜裡許是有些駭人的,但此刻陽光正好,從破敗的窗口照進來,斑駁地落在地上,看起來倒像是個化外之境似的。
夢醒,便再無遺憾。一切都是命定的,他捨不得早一點放棄她,在一起的每一秒都過得萬分值得。走到今日,也只需做完眼前這件事就可以了。
又或者近到幾日之前,虹口那間石庫門房子里,蘇錦玲帶他進去,身後的桌上放著兩副碗筷。
隔著那道破敗的房門,唐競看見謝力的眼睛,是許久不見了,但卻仍舊熟悉。他開口要說什麼,謝力卻只是轉身往外面走去。
他又被拖出來,腳步蹣跚,卻已經看清總共三輛車,六個手下,留了三個在外面望風,還有三個跟著進來。
「要你今天www.hetubook.com.com死,就不會拖到明天,」張帥又開口,「說吧,頌堯在哪裡?」
一行人隨著他指的方向,穿過垂花門與迴廊,一路到了裏面一座偏園。
唐競抬頭起來,看著他,臉上帶著些笑:「飯店幾百間客房,您壽宴那天全部客滿,每間都要用熱水,地下室里有多少架鍋爐,您知道嗎?」
餘下的第三個人更快了一步,已經觸發了扳機。
又一記重擊打斷了他的這句話。這一回,是張帥親自動手。唐競只覺口中似有什麼東西碎裂,血來不及咽下,便從嘴角湧出來,一時間是窒息的感覺。
「從頭到尾……」唐競回答,聲音含糊在口中,是因為方才的落齒。
再醒來,已是在汽車後備箱中,雙手剪縛在身後。他頭上劇痛,腦中卻分外清明,忽地想起許多事來,過去的,現在的。
「我哪裡變了?」她走過來,離他很近很近。
張林海回身去拿趙得勝手裡的槍,而唐競已從繩索中爭出手來,摸到那把固定在床框下面的勃朗寧。他把槍抽出來,驚異於此刻的冷靜,彷彿這輩子就等著這一秒了。
凌空落下的三顆炸彈破滅了此地安全的神話,以及對所謂國際觀瞻的希冀。轟炸中各家洋行損失不小,各國西僑亦有死傷,汽車頂篷隨便漆上哪國國旗都不頂用。但不管出了什麼事和_圖_書,除去報紙電台的一時喧沸,並沒有哪一國真的站出來講話。
趙得勝抬手,一記槍托砸下。唐競倒下去,只覺重擊,無有痛感。繼而血模糊了視線,他隱約看到另外兩張的面孔,認得的,不認得的,隨後便沒了知覺。
他只覺好笑,眼前的張帥也不復從前,頭髮白了,背駝了,一隻手拄杖,另一隻垂在那裡,微微抖著,只有野心和脾氣不輸當年。
第三天,該來的終於來了。
一時間,腦中又是多年的那一幕,近在咫尺的一粒子彈,只低了那麼一點點。曾經以為那是手下留情,或者一時心軟。其實,只是有些人老了,失手而已。
「是個大人了。」他看著她,伸手撥開她的額發,彷彿忽然洞悉未來,只想告訴她——走吧,不要再回來,你已經不需要我了。
「唐競,」張林海開口,「你有什麼話跟我講?」
旁邊又有傢伙招呼過來,他沒有躲避,癱倒下去。
「大人?」她卻渾然不覺這是一場告別,踮腳上來在他耳畔道,「我怎麼記得,老早就跟你做過許多大人才能做的事情?」
兩聲槍響,兩人倒地。
張林海自然認得這是哪裡,聲聲冷笑起來:「當年的事你已經知道了?準是穆驍陽那個冊老告訴你的。其實他曉得什麼,你母親是自己情願的,我根本沒有逼過她!」
當然,不這樣還能怎https://www.hetubook.com.com麼辦呢?時勢如此,能走的終歸會走,不能走的也只好留下來。
唐競慢慢踱出哈同大樓,汽車就停街對面。路燈早已經停用,他在月色下走,而後穿過馬路,停下來點煙,身後傳來微不可聞的腳步聲。他沒有回頭,由著腳步漸近,一管槍口抵在腦後。
「頌堯在哪裡?」對方並沒有太多的耐性。
「你再說一遍!」張林海走近,一腳踢得他跪下,趙得勝也跟著進來。
唐競聽著,彷彿又是張頌堯在他面前講話——其實這件事怪不得我,她非說要跟我一起死了算了,都是她自己願意的。
外一進院子已經有警察衝進來,謝力中槍倒下去,血液倒流到喉嚨,無法呼吸。唐競撲過去,托起他的頭。他總算換過一口氣,看著唐競道:「我不是為你。」
「不要出去!」唐競來不及呼喊,外面便又有槍聲響起,是喬士京的人。
汽車停下顛簸,箱蓋打開,外面已是天光大亮。他被拖出來,跪倒在地上,卻還要蜷身下去躲避刺目的陽光,是從來沒有的狼狽。
那兩夜,他不出意外地失眠。凌晨入夢,總是回到他們在香港的時候,還有後來一直通信的三年。其實,那才是他們之間最好的時光,雖然稍縱即逝,雖然遠隔重洋。但在那個島上,在那些信里,她是真正的她,他也可以只做他自己。
「您知hetubook.com.com道的。」他笑,仍舊低著頭。
那時已是深夜,宵禁就要開始,街上不見行人,遠處有騎警經過,只聽見馬蹄踏在鐵藜木磚上發出的聲音,卻又不知是從哪裡傳來的。原本並不算太寬闊的十字路口顯得曠盪一片,有如獵場。
唐競卻還是抽著煙,緩緩道:「我這話只對張帥一個人說,要不要聽,就請他老人家隨意吧。」
這句話說出口,便眼見著張林海變了面色,幾乎扭曲成了一張陌生人的臉,手杖劈面打下來,唐競沒有躲閃,結結實實挨了一下。他倒下去,就倒在那張銅床邊上。
「聽說唐律師有話要講?」槍主人開口。
等緩過那一陣,他才又抬頭,看著張林海道:「只有我知道在哪裡,我帶您去挖啊。」
某一秒的夢中,他又回到淺水灣,在月色下對她道:「你已經變得更好,我卻沒有,甚至比從前還要壞。」
遠到不滿二十歲的時候,有人教他如何將拇指脫臼,從繩索中掙出雙手。他忍不住呼痛,被那人笑,管叫他孱仔花靚倞。
「找錯了地方,自然是找不到的。」他還是笑,瘋了一樣。
汽車一路向南,停在那座荒蕪已久的園子外面。
又有人走近,長衫下面露出一雙皮鞋,僅看走路的姿態,他便知道這是誰。
「他不是!停下來,他不是!」他爬起來,蹣跚地奔出去,可已經遲了。
在那兩天當中,唐競一直記www•hetubook.com•com著周子兮最後看向他的目光,是他離開匯中飯店那間客房之前回首的一望。
回身便是兩支槍口的對峙,張林海一怔,唐競先一步扣了扳機,子彈從張帥的左頰穿入,又從後腦迸出,帶著噴濺的血霧、腦漿以及碎骨。
「什麼?」張林海切齒。
隨後的兩天,淞滬戰事正酣,他換了一家飯店住下,每日還是去事務所,按照慣常的套路做每一件事。
消息是幫中的老人傳過去的。唐競什麼不必做,只需等著,等著張帥聽到那個存心走漏的秘密,等錦楓里的人來找他。
於是,租界里的人接受現實,照樣過著原來日子,甚至更加變本加厲地縱情歡樂。舞廳照常營業,電影院依舊上映新片,被毀壞的飯店、商店也正加緊修復,趕著開張做生意。
這是最叫他耿耿於懷的細節,他們之間竟然連一次像樣的告別都沒有。
唐競認得那聲音,吐出一口煙,笑道:「得勝,這幾年你也是高陞了啊。」
她彼時的目光一直留在他腦海中,那種看陌生人的目光,彷彿八年的離別沒能分開他們,生活在一起的幾個月卻把這八年輕易地抹去了。
唐競踏上台階,走進房中,走得有些艱難,是因為舊傷,也是因為被打得厲害了。
「有話就講,」趙得勝打斷他,無意寒暄,「都是老相識,不會叫你走得太難看。」
「從頭到尾,」唐競重複,「頌堯他,就沒出過飯店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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