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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島餘生

作者:陳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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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第六十九章

而她實在是一個好演員,只要給一道光,一個景,就能演出一個人的一生一世來,更何況只是短短的一夜。但這一次又與其他任何演出不同,戲本子是她自己寫的。
唐競笑了,想象課堂上的場景——唐延婉拒這份作業,就像平常說「No, thanks.」推辭掉一份布丁一樣的禮貌。明知道這脾氣吃虧,但他還是笑了。
隔一年,那孩子滿十八歲,參軍去了歐洲戰場。臨走的時候又來事務所道別,他告訴唐競,一起走的有好幾個華人孩子,他們曾經想過回到中國去參軍,但那邊已經不能接受他們,哪怕是上過飛行學校的飛機師,也只好去拉斯維加斯的基地替美國人開運輸機。
隔了一陣,一個電話打到唐競的事務所。是小學老師,說唐延拒絕完成學校的作業,又聯繫不上母親,只能找到他這裏。
「你說睡前親一下就不會做噩夢,我覺得是假的。」有天早上,五歲的孩子跑到他們床邊,告知了這個通過實踐得出的結論。
唐競十分乖覺,當庭具結,答:「當然是真的,媽媽每晚親我一下,所以我從來不做噩夢。」
後來,街上那些人找到事務所里,說孩子早已經他們「忠精義」的弟兄,被唐競一支手杖外加幾句話趕了出去。在場的同事都說他那時像是換了一個人,可轉眼秘書說唐太太電話,他即刻回寫字間接聽,大班椅轉過去對著窗,電話線拉得老長。他們這才知道,唐律師還是那個唐律師。
「有時候有一點點用,但是……」唐延語塞。和-圖-書
「別藏了,我還能罰你站不成?」他看得好笑,走到她身邊坐下。
離開學校,唐競駕車回家,遠遠看見周子兮的車子也才剛開進車道。他跟上去,一直到後院才看到她,脫了鞋子,在游泳池邊坐下,兩條腿浸在池水裡,翻開手中的一本書,又點了一支煙。
唐競只是笑了,帶他回去,對他說家裡已經付不出律師費,他得在事務所里做事。
往後的幾年,就連電影院熄燈之後的黑暗也失去了往日的魔性,不再能隔絕塵世,叫人渾然忘憂。倒不是因為電影本身不好,而是正片前後總有各處戰地傳來的新聞畫面,戰機轟鳴,坦克碾軋而過,士兵行進,總在告訴你過去這段時間里戰火又抹掉了些什麼。
每天長日漫漫,便是她在大寫字檯上伏案,唐延在旁邊小桌子上看著書,寫寫畫畫。
此時的人生,也總算叫他覺得是他自己的人生。只是在所有這些歲月靜好之中總還有些遺憾,但凡事都不能太滿,像現在這樣也許已經足夠了。
他去警察局撈人,警察都已經認得他們,倒是出於好心,幫他勸孩子:「You guys are all visitors in this country, don't cause any trouble.」
「哪裡錯了?」唐競繼續問下去。
又想起壽宴之後第一回打電話給她,她問的那一句:你還好吧?
綠衣,飯店,碼頭,這些細節都是當時報紙上登過的。
唐競說,其實都是一hetubook•com.com樣的。戰爭打了幾年之久,已是全世界的戰爭。
「昨晚你親過我,可我還是做了噩夢。」唐延舉證。
她這才作罷,把手上的書給他。書名是The Island,作者是P. Walsh。
「我每晚都親你,你每晚都做噩夢?」周子兮質證。
但奇怪的是,電影並沒有停下來不拍,甚至連黑洞般淪陷的上海也偶有新片子的拷貝傳出來,漂洋過海,在唐人街的戲院上映。
唐競已經猜到知道原因,卻還是道:「這題目不難,你一定會寫的呀。」
唐延卻已經開口道:「媽媽說過,我們只是客居在此。」
唐競自然還記著吳予培的話,時常叫她幫忙翻譯法律文書。她這樣一個法學博士,通三國語言,實在是好用得很,慢慢地在當地律師圈子裡有了口碑,事情多得做不完。但她依舊只是做著計字數的零碎工作,無意再去讀書,再考律師照會。後來有些別的翻譯工作找上來,新聞,傳記,小說,她挑挑揀揀,倒是樂意做一做。
唐競聽得要笑,真是世道輪迴,合該他總是挨先生的訓,從前是因為太太,現在又是因為兒子。
「怎麼會是假的?」周子兮反問。
「我不是為了你。」謝力這樣告訴過他。的確。
於是,唐競又看到蘇錦玲。
周子兮又引出另一名人證:「或者你去問你爸爸,他做不做噩夢?」
這些評價使她幸運地避免了那樣的預言——一旦演過老太太,就再也回不到主角的位子上去。又或者那並不是m.hetubook.com.com一種幸運,而是她身上某些實實在在的東西,叫她突破了年紀的限制,生旦凈末丑的壁壘。她演各種各樣的人,從乞丐到貴婦,鴇母到詩人,歌姬到女俠。後來明星停業,聯合倒閉,天一遷往重慶,她電影沒得演,又去演話劇,照樣有人用攝影機拍下來到處放映。
這話倒不是騙小孩子,只要周子兮和唐延都在跟前,他就不會再有噩夢。
「你這跟拒絕有什麼區別?」唐競反問。
孩子不甘,但還是留下了,漸漸地倒是做出些味道,手腳麻利得很。
他開車到學校去挨訓,老師一通話說完,唐延還是覺得自己沒錯,唐競只好把孩子領出來,坐在車裡開導。
但唐延並未就此罷休,從那天晚上開始,記錄每一個晚安吻和每一個夢境。字還不大會寫,紙上許多隻有他自己看得懂的標記,竟然也堅持了一百天之久,有了一個挺像樣的統計樣本。結論是,一百個吻中有九十七個半有用。至此,唐延很有風度地表示,自己錯了,媽媽的晚安吻的確可以趕走噩夢。
等他把孩子送回教室,總算找到一個折衷的辦法,叫他就按自己的想法寫出來——每一國都有自己偉大的地方,怎麼可能比出一個之最來?
直到孩子夠年齡上學,唐競看得出來,她是有些悵然的,比如當唐延不要她送到學校門口,又開始懷疑她有魔法的親吻是不是真的有用。
直到這個時候,唐競方才意識到,從一開始這孩子就叫他想起謝力。
他早已經戒煙,她卻偷偷抽上了。唐競走過去,hetubook•com.com她聽見聲音,才慌忙滅了,藏起煙盒,兩隻手扇著,驅散煙霧。
男孩子不出聲,看唐競一眼,像是在說:你聽到了吧。
唐延果然道:「可這提法根本就是錯的,叫我怎麼解釋為什麼?」
孩子笑說,也是。著一身軍裝,挺英武的樣子。
台上空空蕩蕩,只一束燈光照下來,她站在那裡對虛空中的某人道:「是我遞鍬叫他埋了那個人,是我打水上來讓他洗的手。他襯衫上都是血,是我剪碎了,一條條點燃燒掉。也是我穿了那個女人的綠裙子,存心叫人看見我從飯店出來去了碼頭。沒有錯,我是他的同謀。要是他完了,下一個輪到的就是我了。」
她在戲里演一個老鴇,那眉眼分明就是雪芳姆媽的眉眼。電影雜誌上說,一場戲結束,她哭得比飾演妓|女的女主角還要洶湧。
就比如那個洗衣作老闆的兒子,一次盜竊,兩次街頭鬥毆。
「老師要我們寫三句話,解釋為什麼美利堅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國家?」唐延回答。
唐競聽著看著,終於知道那個時候她究竟說了什麼,以至於讓謝力在淳園突然倒戈。
「我並不覺得美利堅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國家,」唐延回答,「每一國都有自己偉大的地方,怎麼可能比出一個之最來?」
往事,真的只是往事了。如今的他只是唐人街上一個普通律師,也只想做這樣一個普通的律師。每日的工作就是替南北貨店主人新娶的媳婦辦妥入境手續,把洗衣作老闆混跡街頭的兒子從警察局裡保出來,在快速程序法庭上請求法官大人念其年幼無知從輕和-圖-書發落。他只做平平無奇的案子,收童叟無欺的律師費,如果有人還是付不起,來事務所做coffee boy抵債,他也可以接受。
不管別人家怎麼想,唐競覺得孩子教得很好。他與周子兮也很好,好得像一對正牌夫妻。
唐延卻錚錚有詞:「當然有區別,我不做是因為作業不合適。如果先生同意改一個題目,我很願意完成。」
「到底是什麼題目?」唐競耐下心來,就好像許多年之前問那個藏身在《申報》後面的女孩子,究竟為什麼要這樣?
那部戲,名叫《孤島》,她在裏面演一個女囚。
彼時,已經開始有人盛讚她的演技,說她哪怕只是配角,僅憑隻言片語,便可以勾畫出角色背後的整個故事,加上細節,添上表情,每一處都那麼有說服力,以至於她演什麼,看的人便信什麼。
「我不是拒絕做作業,」唐延解釋,「我跟先生解釋過,我不適合寫這份作業。」
那一年,唐延已經六歲,個子挺大,比同齡的高半頭,開口卻晚,又是個慢性子,看起來有些笨笨的。
他們周圍有幾個相熟的華人家庭,總是中國人惟有讀書高的老規矩,差不多年紀的孩子都相互較著勁,文法,音樂,體育,樣樣不少。別人看見唐延,都替他們著急,周子兮卻挺淡定。她不工作,亦沒有什麼朋友,家中請了一個廣東幫傭,勤快地把所有事情都做了,她只需一心一意地帶著唐延。
那一天,唐競從戲院出來,重回現實的感覺尤為強烈。
「但是我們住在這裏啊。」唐競不知道怎麼給孩子講中庸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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