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孤島餘生

作者:陳之遙
孤島餘生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七十三章

第七十三章

「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女孩子。」唐延卻很嚴肅。
為什麼?何世航還想問,電話已然掛斷。
但法官對吳予培也只是淡淡的一句:「吳先生,誤會了。」
報紙上通篇累牘的市府議員競選,其實也是官家推他出來參加的,但上面的意思他哪會看不懂?懲治幫派的風聲已經吹出來,大約等不了多久就是該責令他交出幫中門徒的名冊了。在這場選舉中,哪怕他的人望再高,這位子也不敢久坐。
穆驍陽一路送他出去,一直到賭場門口。雖然穆先生一向客氣,但唐競還是可以感覺到細微態度的變化。穆先生一定當他有什麼了不得的本事。當然,就算他真有本事,大約別人也會覺得是跟司徒先生有關的本事。
「不一樣。」唐延一句話否定。
唐競知道,只要有人的地方便有各色的想法,官家更是如此。兩相對照來看,顯然穆先生身後還是不乏推手的。此時要從提籃橋監獄里救出一個人,對他來說也許還不是什麼難事。
所有人都笑起來,看著光著腳的吳沁撲進父親懷中。
眼前已是提籃橋監獄的鐵門,吳予培忽然在他身後說一句:「謝謝你。」
如今的賭場還是一樣喧鬧,人卻已經不是從前那些人了。
與此同時,他亦想到自己曾經在錦楓里香堂上遞過的那張拜帖,不知道會不會也被翻出來,加進那一份青幫門徒的名錄中。當然,加了也不要緊。到了那個時候,他們應該都已經離開了。
「我也許能替先生分憂。」唐競終於開口。
也是在這時候,樓下電鈴響起來,唐競出去開門。
「考慮什麼?」周子兮已經不記得。
時隔多年,曹博士依舊穿著花俏的西裝,也許還是戰前的那一件,看起來越加古舊,袖口越加磨出了線,胸前口袋裡的絲手帕都已經脆黃了。但人還是從前那個人,風度還是從前的風度,他告訴周子兮,心書館還是開在老地方,性史也還在徵集中。
周子兮走過去,呈上那份證據,很清楚此刻有多少雙眼睛看著,又有多少照相機鏡頭對著她。
「這是這麼了?」她笑,覺得準是那點葡萄酒鬧的。
事情辦完,穆驍陽送他出寫字間,從那裡出去便是賭場二樓的迴廊。居高臨下,只見底層一廳的人頭攢動。唐競看著,不禁又想起從前。那時,他才剛留學回來,也是站在此地,在眾多賭徒中物色,最後相中了鮑德溫。
有等了一陣,宅門外總算電鈴撳響,傭人開了門,便看見四個黑衣男子擔著一隻矇著紅布的箱子。
一行人回到畢勛路,天已然下起雪來,娘姨已經做好了晚飯,飯廳里一盞燈照下來,暖色的燈光罩著下面一張圓桌,六把椅子,六副碗筷。
可眼下是什麼年月?沒有一錢金子能逃出上面的那一雙手去。他許給穆驍陽的是他戰前留在瑞士銀行里的那筆錢,及不上穆先生龐大的身家,但也足夠穆氏上下過優渥的生活,自此終老。
唐競疑惑,慢慢繞開信封上的線圈。昏黃的路燈光下,他看到裏面那件有年頭的舊物——他在錦楓里香堂上遞的拜帖。
而後進入法庭辯論,檢察官一一舉證,偽造文書,販賣兒童,走私,通敵,十余箱書證,以及各路人證輪番上場。周子兮一一招架,與預想的一樣,控方有直接書證,而她手上的大都只是間接證人。
肅奸的法庭一向熱鬧,更何況受審的還是曾經的「國民大律師」,庭審的消息早就被登載在幾大報紙上,包括辯方律師的名字也都在其中。一百多張旁聽證一搶而空,此時的旁聽席坐hetubook•com.com得滿滿當當,市民、西僑、記者,各種面孔,各種身份。
這筆錢他保留了十幾年,他知道這是在自斷退路,他跟周子兮商量的時候,她也知道。但與眼前的事情比起來,跟提籃橋監獄里的吳予培比起來,退路又算什麼呢?
今天,就是「下一回」了。
穆驍陽一改過去不帶半點幫派氣的作風,已然坐鎮在此,見了面就知道他有疑問,笑著解釋道:「幫派是沒有金盆洗手一說的,這個道理我也是才剛想明白。」
「她呀,看到外面一個討飯的孩子赤著腳,就把自己的鞋子脫下來送給人家了。」唐延說得一臉嫌棄,但誰都看得出來其實不是。
說到營救抗日人士,有些死了,有些下落不明,真正的當事人能出來作證的只有一個陳佐鳴。
就好像多年之前,那個二十來歲風華正茂的朱斯年,站在淳園某一道格柵窗後面,看著外面天井裡七八歲的男孩子,對唐惠如說:「你叫我帶你們到哪裡去?我又有什麼辦法?」
唐競在羈押室里見到吳予培,起初還有些擔心他的狀態,原本在此地任法官,如今卻要站在被告席上。
周子兮正在車裡等他,隔窗便可見那張熟悉面孔,還是初見時細瓷般的精巧。他朝她走過去,她看見他便笑起來,比初見時更叫他心動。退路又算什麼呢?他們已擁有彼此。
但這一回卻不是在穆公館,而是在錦楓里的賭場內。
周子兮苦笑,匆匆告辭,趕著去接吳予培。那個時候,她還不知道,要過許多年才有人說了一句差不多的話,傳遍了整個世界——Faites l'amour, pas la guerre. Make love, not war.
案子開庭之前,唐競又去向穆先生致謝,當然也是為了實現彼此的承諾,一樣東西換另一樣東西。
法官宣布庭審開始,書記官朗讀案由,法官核實被告身份,檢察官陳述起訴要旨,再到被告方答辯狀,每一個環節進行下來,旁聽席上都有嗡嗡聲起,直到沸沸揚揚,總要一陣法槌才勉強壓制下去。與其說是聽審,更像是菜市口看當街斬首的熱鬧。
娘姨笑答:「出去看下雪了。」
雖說懲治幫派的風頭正緊,但相比別人,穆驍陽終歸有些不一樣。那一陣,報紙上登出市府選舉議員的消息,還是他人望最高。另外幾個上面屬意的候選人,顯然差著他許多票。
講到最後,才是眼下的事情。
時隔多年,再回到穆公館,眼前這座房子依舊是從前的老樣子。唐競的名片遞進去,還是管家太太出來迎接,那笑臉與寒暄叫人不覺得是故地重遊,倒是頗有時光倒轉的錯覺,就好像這八年從來沒未流逝,一切都沒有改變。
「這裏也快歇業了。」穆先生又道,言下之意不知是在說以後不會再贏朱斯年的錢,還是說以後他也管不了了。
唐競站起來見禮,穆驍陽卻只是說了一句:「來了啊?」臉上還是一貫溫和的笑容,就好像兩人才隔了幾天沒見似的。
周子兮站起來道:「被告協助抗戰,是有絕對確鑿的證據的。」
少頃,聽見幾聲咳嗽,穆驍陽從卧室出來,身邊果然跟著個護士,伺候著他坐下,替他披了一件貂皮衣裳,膝上蓋了羊毛毯子。
唐競一路陪著,只想冷笑,什麼都沒說便帶著吳予培出去。
周子兮仍舊沒有理會,兀自道:「正如被告在自白書中所說,他在被捕之初就提交了此份任命,但此後就不知所蹤。若庭上認為與此案有關,www•hetubook.com•com我方亦可交代尋回的經過,以及被告因為拒絕修改自白書而遭刑訊一事……」
數日之後,何宅。
他點頭回答:「明面上的事情都是你做的,所有的人證物證你最熟悉,當然是你主辯。」
這句話才剛說出去,便看見穆驍陽的眼中浮起一層光來。在此之前,恐怕沒有人敢誇口自己能夠看透穆先生的喜怒哀樂,但僅這一刻,唐競卻是看透了。
只是這一次管家太太沒有帶他去客廳或者暖房,而是一路進了最裡面的小書齋。那個書齋就在主人家的卧室隔壁,唐競落座便已看見卧室門口擺著一排氧氣瓶。這一年的冬天來得早,不過十二月份,天色看著已經是要下雪的樣子。可想而知,穆先生氣管上的老毛病大約又犯了。
至此,何世航總算清楚了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但卻還是不懂為什麼穆驍陽會把手中不多的籌碼浪費在吳予培這麼一個人身上。哪怕等到他實在害怕,帶著那一件被他截留的物證求到穆先生那裡之後,都沒想明白。
待他們走出羈押室,周子兮已侯在辯護人席位上。
「小沁怎麼了?」周子兮問。
唐競和周子兮都已經認出來,這個女乞丐就是張頌婷。
夜裡睡下去,是唐延有生以來第一次失眠。周子兮深夜去看他,他還躺在那裡,睜眼看著天花板。
周子兮也是意外了,這個兒子養到七歲多,第一次碰到他描述不來的東西。
唐競趕緊攔了他道:「就你這個樣子,不怕老婆不認你嗎?」
此時,曾經設在租界內的高二高三分院已然合併,成為上海高等法院。肅奸的案子算是特種刑事案件,跳過地方法院,直接解送高等法院審理。
自從第一天見到唐延之後,吳沁就再也沒跟他說過話。大約還是因為那次錯認,叫她非常不好意思,再見到連頭都不肯抬起來。哪怕唐延主動招呼,她也不理。幾個大人勸了幾次無用,才知道不光是不好意思,其中還有些怨意,他為什麼穿哥哥的衣裳,叫她認錯了他。
所幸,唐競的確有。
吳予培的右手還是不方便,唐競便替他把叢生的鬍鬚刮乾淨,又幫他換掉囚衣,完了事一端詳,倒是笑了。眼前還是原本熟悉的面孔,謙謙君子的眉目,只是其間添上的歲月風霜之色,再也抹不去了。不過,也不冤枉。畢竟,他們都早已是過了不惑之年的人了。
「怎麼沒見過?我們鄰居里也有中國女孩子。」周子兮不懂他的意思,只覺他嚴肅得好笑。
他與周子兮所求不多,只要歸還證物,公開審判。為了這些,他們可以做到哪一步,也早已經商量過了。不惜一切代價,是兩個人共同的決定。
無論是哪一種,唐競只是點了點頭。有些事,的確是沒辦法。
比如打趣駐紮香港的英軍太不中用,才守了那麼些日子就潰退了,害他在那裡置的物業損失不小,匯過去投資的美元連本金都難保。
的確,今日的庭審並非唯一的途徑。有了何世航交回的這一紙任命在手,有了穆先生幕後的打點,吳予培是可以的獲釋的。只是在獲釋之前,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一切的實情,他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在戰爭中做了什麼,又付出了多少。
「那要我說什麼?」吳予培也不跟他客氣,直接問道。
————————————
唐延想了想,想了很久,幾次要開口又作罷,終於還是一句:「我講不出。」
「什麼證據?」檢察官與法官幾乎同時發問。
「我的誠摯請求啊,」曹博士提醒,「打仗算什麼?和圖書過眼雲煙的事情,我寫的東西才是永恆的主題。」
最終宣判已是當日傍晚了,當法官說出所有那一長串罪名不成立,被告當庭獲釋之時,法庭上掌聲驟起。
旁聽席嘩然,噓聲四起。
那門徒立刻下去問了,轉眼就來回話。唐競聽到,便知朱府準是又少了一樣古董或者一幅名畫。
門外竟是喬士京,見面仍是一貫的笑臉,也不說什麼,只遞過一隻信封來。
與方才的喧鬧不同,旁聽席上反倒一陣肅靜。被告席上的吳予培亦只是微微低頭,避開旁人的目光。
這一餐飯吃得其樂融融,吳沁也跟唐延冰釋前嫌,到東到西都跟著他,一路叫他「哥哥」,就像從前總是跟著吳淵一樣。
四個人於是擱下擔子離開,何世航上去揭開蓋布,才發現下面赫然是一口棺材。
只是今日奇怪,原本約好了的幾個朋友一個都不見,電話也沒有打過來。
吳予培怔住,還想再說什麼,已經踏出了鐵門。
也是那一天,周子兮走出法庭的時候,聽到有人在後面叫她。
「真的,再考慮一下吧。」他又試圖蠱惑。
「這是什麼?」唐競問。
更叫他害怕的是一圈電話打出去,竟沒有人可以給他一個解釋,直到最後打到鄭瑜那裡,才聽到她說了一句:「之前你托我的那件事就此算了吧。」
但吳予培沒給她這個繼續扮醫生的機會,反過來握了她的手,將她拉進懷中。沈應秋似是怔了怔,方才抱著他痛哭起來,這一腔眼淚已經忍了太久。
再回到提籃橋,典獄長核對所有文件,簽字放人,同樣也是一句:「吳先生這事,是誤會了。」
穆驍陽人精一個,已經注意到他的目光,問邊上一名門徒:「朱律師是輸是贏?」
而後,又從鈔票講到家裡人。雖說打仗,但穆公館還是添了人口。這兩年幾次打算舉家遷居出去,算了算人頭,光護照就要辦二十幾本。而且,人出去還是容易的,錢就沒那麼便當了。這一大家子一向糜費慣了,在上海本鄉本土一個月就是雷打不動幾萬塊的開銷,真的出去了,更不知道需要多少錢。
傭人送了茶水上來,兩人敘舊,話說得十分輕淺。唐競並沒提起自己是什麼時候回國的,穆先生也不問他為什麼直到今天才來拜見,只是絮絮說著這幾年各種各樣的瑣事。
幾日之後,案子開庭。
「你我這樣的交情,你跟我說謝謝?」唐競沒有回頭,倒好像是惱了。
「這隻是被告在自白書中的一面之詞——」檢察官打斷。
司機見他們在看,一邊發動汽車一邊解釋:「這女人老早跟了日本人,肅奸那陣被折騰得挺慘,好像是腦子出了毛病吧。只要開車經過此地,就看見她在這裏盪。不明白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又是叫又是打。明白的時候就討飯吃,最好有人賞她幾塊煙泡,拿到手就一口氣嚼了咽了,大概也是不想活了,可誰會好好賞煙泡給她,至多就是燒過煙渣,或者揉個垃圾土塊作弄她,吃到今天也沒吃死……」
忐忑到次日天亮出門,才聽說鄭瑜已辭去了法院職位,明面上是去南京襄助夫君,但也有知道內情的人在講,其實是她手中的公款賬冊以及銀行往來出了問題,被人檢舉一款兩開,重複支出,險些遭了彈劾。
何世航聽到消息出來,只覺好笑。議員選舉投票的日子就在眼前了,這當口送禮,目的顯而易見。他沒想到穆驍陽也會看不懂山色,竟然如此上心地想要籌謀這個位子,但既然禮都已經送來了,也不妨收下。
周子兮沒有回答。他們在美國的東西並沒有www.hetubook.com•com都帶走,房子車子也沒有處理掉,一切都表明他們還是要回去的。但她心裏也知道,最要緊的東西都隨身帶來了,至於車房,真的要賣,託人辦理也是很便當的。
周子兮許久沒有反應。
唐競聽著,不禁想起那一口送到何宅門前的棺材,這恐怕才是穆驍陽做過的最江湖氣的事情。如今,那二十余本護照大約都已物盡其用,穆先生只是一個人,便是怎麼樣都可以了。
「把賬平了吧,」穆先生關照,「再多算兩千塊籌碼,結了現金給他。」
「颳了鬍子再出去吧。」唐競道,拿出剃鬚用具以及乾淨衣物,又打點了法警,拜託人家端來一盆清水。
乞丐是個女人,穿一件皮大衣,很臟,破得不像樣,只有後身還勉強看得出一點原本的顏色,竟是紫貂。那舉手投足也是極高傲的,兩個門徒把她攔在外面,她抬手便要甩耳光過去,口中道:「新來的不認得我是誰嗎?」
大怒,卻也是大駭。
「這是怎麼了?」周子兮連忙趕出去,以為吳沁受了傷。
周子兮沒有回應,只是在一片喧沸聲中向法庭里的所有人展示那一紙任命,一時間記者們手中的照相機快門聲四起。
而後便是議員選舉,穆驍陽果然高票當選,到台上致了謝,再念一封辭呈,託病婉拒了這個議員席位。顯然是早有準備,既圓了自己的面子,也沒叫官家難看。
而後他看到了朱斯年,還是那一身禪意的長袍,正在一張賭桌邊買大小,渾然忘我地半蹲半坐,面前的籌碼所剩無幾。
唐競沒有推辭,跟他方才的贈予比起來,這些實在不算什麼。
羈押室的門打開,被告被法警帶了出來,
司機下來開車門,唐競才要上車,聽到坊門外起了爭執聲,朝那邊看只見是值守的門徒正轟走一個乞丐。
「走吧。」吳予培卻還是淡然的態度,只是笑了笑,就起身打算跟著法警出去。
夜裡吃過飯,宅子里照例要開著幾桌麻將,每日都是過萬的輸贏,但如今的何世航大筆進項不絕,這些開銷根本不在話下。
說話間,汽車已經開出錦楓里,一路遠去。後視鏡中還能看到張頌婷的背影,倒是走得裊裊婷婷,與那一身襤褸搭配起來看,甚是怪異。這大約又是她不明白的時候,以為自己回到了二十年前,錦楓里最風光的年月。
唐競並不喜歡這種感覺,他珍視的許多東西都是在這八年裡得到的,他並不想回到過去。
吳沁看到父親,也已經喊起來。唐延卻還是不緊不慢地,直把人背到客堂里才放下。
隨即,法官便宣布辯論終結,擇日宣判。然而,旁聽席上群情義憤,「擇日宣判」又變成了「當日合議之後宣判」。
「我?」她意外。
一切都還沒決定,唐延已經在不捨得了,而她其實也一樣。
「我們還會回去嗎?」黑暗中,唐延看著她忽然問。
「是你一直想要的東西。」喬士京回答,說完便轉身走了。
「一起出去的?」周子兮覺得稀奇。
「有人跟我說,他們是利用你呀,」穆先生笑道,帶著些許自嘲,「其實,我老早就都知道了,但這世上又有誰能不給別人利用呢?一場仗打完了,又有另一場,自然還用得上我的地方,無非就是上面不方便去做的那些齷齪事情。只是我一個人倒也罷了,這一大家子總得有個去處……」
直至講到協助轉移盟軍設在真如的電台,周子兮說:「自電台遷出真如,此後半年中一直就在畢勛路十七號的閣樓里,也就是被告的家中,直到……」她停了停,才繼續說下去,「直到被告的汽車被https://www.hetubook.com.com炸,時年七歲的幼子死在那場爆炸中,疑為電台暴露,方才再次轉移。」
「被告在戰前已接受南京方面的秘密任命,」周子兮說得一字一句,「擔任高三法院刑事庭法官,戰時繼續留任上海,甚至包括在必要時接受敵方指派的職位。」
「這不是肅奸委員會呈交至檢查廳的證據!」檢察官又道。
唐延卻答:「我在想吳沁。」
她回頭,只看見退出旁聽席的人流中都是陌生面孔,直到那人走到近前才覺得眼熟,竟是心書館的曹博士。
一個門徒躲閃,沒叫她打著,反身一腳踢上去,把女人踢翻在地上。女人暴怒,歇斯底里地叫著爬起來,另一個門徒又上去補了一腳,還要再打,總算有個年紀大的值守過來圓場,作勢虎了一下臉,學著日本兵的樣子吼了一句話,那女人立時打了個寒噤,垂下眼睛,連滾帶爬地走了。
「孩子呢?」吳予培問。
沈應秋就侯在外面,一眼看見他,沒有哭,也沒廢話,只是走過來看他的手,是醫生的那種檢查,摸著骨骼,看指尖的反應。
頭前站著的那個笑著道了一聲:「穆先生送的禮,賀何司長升官發財。」
「說什麼就不必了,」唐競笑答,「你儘管去救世濟民,我只管救你。」
檢察官似乎也覺得異樣,隔了片刻才開口駁斥,所說的亦不出乎於他們的意料之外:「關於被告曾協助抗戰,根本無從證明其為絕對確鑿,辯方所說均是推測想象,空言主張,不可採信。」
那天的晚餐,大家都喝了酒。包括兩個小孩子都在杯子底上倒了一圈,學大人的樣子,碰杯,飲盡。
吳予培想到沈應秋,一時無措。
那一刻,他又想起那句舊話來——無論你是什麼人,只消給穆先生看上一眼,就知道你求的是什麼,又值不值這個價錢。
她坐下,收拾心情,將所有程序與細節在腦中過了一遍。的確,正如唐競所說,這案子明面上的事情都是她坐的,這個主辯,只有她最適合。
直到這一天,娘姨才剛要出去喊他們,外面院子門一響,便看見唐延背了吳沁回來。
「周小姐,周律師,唐太太!」
庭上一名穿黑袍的法官與兩名陪審推事,周子兮走向辯護人席位的時候,已在其中看到一張熟面孔,竟是盧推事。
「哪裡不一樣?」周子兮忍住那一點笑意,「是好還是不好?」
旁聽席上開始有人認真議論,而檢察官反駁道:「縱然屬實,充其量也不過就是襄助友人,完全是私宜關係,難已認定是有功于抗戰或有利於人民之行為。」
唐競倒是笑了,看著她說:「你可別告訴我手藝都已經生疏,學的什麼都忘了啊。」
適時地,法官又敲起法槌,打斷了她的話,招手示意她上前。
盧推事也還認得她,微微朝她點了點頭。周子兮回以致意,不禁想起自己的過往,似又聽到那一句——下回就不是新手了,不用再裝受欺負的樣子,你不需要。
再過幾日,他一直留心著的那件案子亦傳出新消息來,開庭日期已然確定,從主審法官到陪審推事全都不是他原本與鄭瑜商量好的人,並且分明寫著庭審公開,市民、西僑以及中外記者均可到場觀審。
唐競聽著,自然明白這番訴苦的意圖。穆先生已經猜到他有事相求,也不問他要求什麼,已是推辭了。但這其中又有些別的意思,穆先生是想知道,他有什麼可以拿來交換的。
唐競見周子兮看得出神,打斷她的思緒,道:「這案子,你來主辯吧。」
她亦看著他,似乎這過去的十多年都在這一眼裡了,半晌才說了一句:「忘不了。」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