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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他心裏只有一個人，一件事，一個念頭。

天放了晴，初夏明麗的日光從病房遮陽簾的縫隙之間照進來，熾熱又寧靜。

手術之後需要平卧，病床上連個枕頭都沒有，從她這個角度看過去，只見兩個光頭，像一大一小兩個獼猴桃，形狀一模一樣，僅有尺寸上的區別。

許久才得平靜，她推推他，跟他提要求：「哎，給我看看阿德。」

醫生助理來找他談話，通篇說的那些百分比和併發症，他每個字都聽到了，卻又幾乎一句都沒能記住。簽字的時候手抖，重重地在紙上頓了一頓，才把名字寫上去。

可想而知，最後成功的那一天，我有多高興。

她只等他說一句「也就一般」，他卻沒能配合這次演出，緊握著她的手，半天沒說出話來，到最後也只是點了點頭。

像是等了許久，手術室的門又開了，有護士出來找「余白家屬」，告訴他孩子已經出生，是男孩兒，雖然早產，但一切都好，連保溫箱都不用進，只是血糖偏低，要抱到兒科去輸液。

最後左右不知該怎麼動作，只好以孩子沒醒為由，把盒子床轉了一個方向，讓她隔著透明的箱壁湊合著看看。

不知為什麼hetubook.com.com，也是在這一刻，她忽又想起他們在舊金山時的所見。

「還沒生，但應該快了，爸媽你們在病房等著吧。」他回復，用的是最平常的語氣，只是打了幾個字就好像耗盡了全部的力氣。

「擔心了吧？」她輕聲問，晃了晃他的手。

「總之，我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說，」他只是繼續說下去，雙眼分明看著她，卻又好像身在昨夜手術室外的走廊里，「反正除了她之外，其他人都不是那麼回事了。」

孩子送出來的時候，他匆匆看了一眼，連個樣子都沒記住，只因為和孩子一起來的還有她的病危通知書。一共好幾張紙，需要他簽字。

他緊握著她的手，低頭伏在她掌上，雙肩聳動。她感覺到指間的濡濕，眼淚也湧上來。昨夜，她何嘗不怕呢？如果……沒有如果。

余白似有預感，這人又沒好話，捂住他的嘴，不許他在孩子面前胡說。

「余白，」唐寧這才鄭重地叫她的名字，「你問我那天出走出看守所的時候有沒有哭，我沒好意思說出來。剛才那些，其實就是我當時看見你的感覺。昨天晚上，我真的怕沒有機會再告訴你了……」

「後來…hｔtｐs://www.ｈｅｔuboｏｋ•ｃoｍ•ｃｏｍ…」他笑，抹開她額上的碎發，「旁邊有個家屬來安慰我，讓我跟他一起到外面抽根煙。我說我不會，他就蹲在那兒陪我聊天。」

「人家沒笑你啊？」她揶揄。

之後的許多年，我一直追求她，也總想把自己變得好一點，再好一點，讓她也喜歡我，愛上我。

性別男，體重 2510 克，身長 48 厘米，阿氏評分 10 分，出生在那一天的凌晨。

身上穿著藍色連體衣，蓋著藍色小毯子，細小的腕上有一條腕帶，寫著她的名字。

「我說我跟我妻子是一見鍾情，」唐寧卻已經開了頭，「第一次見面，她就站在我宿舍樓下面，一手拎一隻西瓜，非要送給我吃……」

「真的假的？」她不太相信，就在這樣一個悶熱的雨夜，兵荒馬亂的時刻，手術室的門口，他跟一個陌生人聊 soulmate。

從清晨入院到那個時候，差不多過了二十個小時，這二十個小時里，她經歷了什麼，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他難以想象。

有人握著她的一隻手，趴在床沿上盹著了，床邊透明的塑料盒子里還睡著一個小人兒。

「你到底會不會？就是m.hetubook.com.com老師教的那個動作啊……」她看得都著急。

余白。

何止擔心，他是真的怕了。

余白動容，卻又覺得末尾這話聽起來有點色情，但唐寧這毛病大概也是改不好了。

唐寧卻很自然地搖頭：「話說得顛三倒四，本來以為不會有人懂，不過有位護工大叔吟了一句詩，說我們這就叫』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都聊了什麼？」余白問下去。

她看得笑出來，心說這人莫非就是為了這個效果才在看守所里剃的頭？

「後來呢 ？」雖然有點慘，余白倒還挺愛聽，非要他說下去。

當然，我們也遇到不好的事情。可不管發生什麼，我們會為彼此擔心，卻不用猜忌，不用患得患失。因為我知道她絕對不會懷疑我，也不會放棄我，哪怕只是一秒鐘。

面孔不過手心那麼大，皮膚紅紅皺皺，緊握著拳，緊閉著眼，睡得認真專註。

只是靜靜地笑，唐寧便驚醒，抬起頭懵然看著她，一雙眼睛紅得不像樣。

等到真正清醒過來，已經是午後了。耳邊有揮之不去的低頻白噪，以及規則出現的蜂鳴，許久她才意識到那是監護儀器發出的聲音。

那座坐落在海邊松林間的房子m.hetubook.com.com，舊相冊老照片里的那些人，十年幾十年漫長的時光，以及其中許許多多短暫的瞬間，一對男女如何從一次對視開始，相愛，結婚，生活在一起，生兒育女，再一起變老。

這場面似曾相識，就像兩年前他出車禍，她摸黑去病房裡找他的那一次，但位置對調，同樣的台詞換了一個人來念。

從那個普通又不普通的時刻開始，余白半夢半醒，是因為麻醉的效力未盡，也是因為疲勞和失血。僅僅幾個小時之中，她好像經歷了許多，記憶卻混亂輕淺，也許說過些什麼，過後卻又一句都不記得了。

我們結了婚，一起住，一起工作，只是那種最平常的生活，就讓我覺得自己怎麼這麼幸運。

唐寧看著她，似乎也覺得有些神奇：「聊 soulmate。」

但唐寧不管，徑自說下去：「那個時候，我就有一種強烈的衝動。但後來才知道，這感覺不過就是一個開始而已。

詩是好詩，卻讓人想起《九品芝麻官》里的來福。她一時沒忍住，笑得大了，刀口疼。

但哪怕是這種無力感也讓他自責。

五官稚嫩，輪廓模糊。但就是這麼神奇，她立刻能從這張臉上從找到他的影子，恰如他一眼就覺得阿德長得像她m.hetubook.com.com一樣。

曾幾何時，她自覺根本沒有這樣的經歷可以與之匹敵，但現在不一樣了，她和唐寧也有了可以講十年幾十年的故事。

我們之間，可以誠實到赤|裸裸的地步。」

「這次不會掉了，剛才有點緊張，這次肯定不會掉。」唐寧賭咒發誓。

不是不感動，但余白仍舊覺得難以置信，這人居然真的在產房外面跟別人說了他們十年的情史。

昨天夜裡，他被帶出產房的時候，外面又開始下雨了。手術室外的走廊上有扇窗開著，湧進濕熱的空氣。身上的防護服已經脫了，裏面的衣服被汗水浸透，但他還是覺得渾身冰冷，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不知道應該去哪裡，也不知道還能做什麼。直到看見手機上屠珍珍發來的消息，問他產房裡的情況，他這才意識到已經過了零點，是第二天了。

唐尋，英文名 Donald，小名唐納德，簡稱阿德。

余白。

唐寧一下還沒反應過來，緩了緩才鬆開她的手，站起來研究盒子里軟趴趴的小人兒，第一次嘗試，剛揭開小蓋被，被子就掉地上了。

其實，抱孩子這科目他真的是在孕前班上學過的，模擬娃娃抱得相當順手，但實物到貨，感覺完全不同，簡直就是賣家秀 vs 買家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