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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著馬車，和柳桐倚的轎子一同到了丞相府，柳桐倚上轎前問我：「王爺不回去取銀票？」

我從袖子里摸出一樣東西，送到他面前：「這件小物，還望柳相笑納。」

柳桐倚將酒盞放在桌上，輕描淡寫地道：「依在下看，這隻酒盞，是去年的東西。」

我道：「那是，何況我們還有柳相做保。」

柳桐倚也下了車，站在馬車邊微笑：「王爺太客氣了。」夜風中，他玉色的長衫衣褶微動，像湖水的波紋。

那許老闆看上去四五十歲年紀，棠紫片兒臉，微有些胖，一身半舊衣衫，倒是副淳樸的模樣。他應了一聲，朝著這邊躬了躬腰便轉身進了一道側門，少頃后捧著一個木匣走出來。

他站在廳中向我道：「王爺，此刻便去么？」

柳桐倚頷首：「是，賣古玩的想必也不會擔憂兩位王爺能拿了他的酒盞不給錢。」

角門邊的一個人跺著腳向我道：「哎呦懷王殿下，你可算回來了。」

當真是個書獃子，怎麼可能如斯年少便官居丞相。

許老闆把紅綢緞布包著的一團托起，像拖著一隻柔嫩的生蛋黃，舉到啟檀面前。

柳桐倚的眼角微彎道：「王爺可不只是讓我裝聾作啞，而是讓我收贓。」

本王果然沒有看錯。

我看著他踏上馬車，馬車在夜色中遠去，今天的一晚上，幾乎等於我過往的十年。

我向啟檀道：「你要買的酒盞在何處？應該不是你手裡拿著的這個罷。」

本王的馬車停進柳丞相府，讓丞相府內起了一陣不大不小的騷動。本王下了馬車，親眼看見一個管事三四個小廝瞧著我變了顏色，但柳相治家有道，其餘偷看本王的人只敢藏在犄角旮旯處，我在正廳中坐時，過來端茶送水的丫鬟小廝眼光和-圖-書里雖然微有覷探之意，表情都還很恭敬平常。

我早已料到，便笑了。

這是在誇本王還是貶本王？然思估計對我還是有些誤解，但這話從他口中說出來，即便是貶我也愛聽。他敢當面貶我，正顯出他的端正不屈的品行。

啟檀就在畫舫艙中的華廳中坐著，端著一隻酒盞正在看西域打扮的舞姬跳舞。

我道：「我就不信啟檀說的那隻酒盞真是什麼周文王用過的。十有八九是個假貨。柳相你和我先去瞧瞧，等鑒別出那東西確實是真貨時再說都不遲。」

我寂寞地道：「柳相不收么。」

我沉默地將酒盞遞給柳桐倚。

我疾步走向正廳，一路陣仗顯出，確實有可能。

一隻銅銹斑斑的酒盞卧在紅綢緞上，述說著滄桑。

看它銹得那個樣子，可能真的是周文王用過的也不一定。

我再向柳桐倚笑一笑：「柳相過譽了，我固然已經這個年歲，做事依然還是這裏丟些那裡缺些，所以這些皇侄們，大都把我當一輩的，我在他們面前總是端不出皇叔的架勢來。」

柳桐倚看著那東西微露訝色。

我應了一聲，心道，你小子成天滿京城招搖，有幾個人會認不出你這張臉？只都裝著不認識你吧！

華廳中除了他之外還有數人，有幾個我頗眼熟，大約都是京城中的貴胄子弟。啟檀做出一副微服出行的神秘樣子起身跑過來，拉著我的袖子小聲道：「皇叔你總算來了，哦，柳相也來了。皇叔，這裏的人都不知道你我是誰，千萬別暴露身份。」

我和啟檀都是便服入朝，我在皇城門口和啟檀道：「你要是心急，怕東西被人搶了，可以先去那地方佔著位置，我陪著柳相回去更衣，你一定等柳相和我到了再ｈｅｔｕbｏｏｋ•ｃoｍ•cｏm買。」啟檀滿面感激地道：「好，皇叔，那侄兒先告辭了，皇叔千萬記得帶著銀票！」躍上馬背，一股風地跑了。

啟檀極其頹廢，那隻酒盞經柳桐倚斷定確屬贗品，還是個十分拙劣的贗品。柳桐倚說，做這樣的贗品，非常容易，先按照要仿製古物的式樣鑄個模，燒一鍋銅汁，想澆出多少個，就能澆出多少個。然後再扔進油污中泡一泡，埋到淤泥中幾日，在太陽下晾曬幾日，如此反覆多次，最後在土裡埋過水裡泡過，差不多七八個月後，就可以銹跡斑斑，古樸滄桑。

我看見這人，愣了一愣。

從城門這裏到柳桐倚的轎子還有一段路，我有意緩著腳步，慢聊慢走。

我立刻道：「家務事驚擾到了皇上，臣惶恐不已，皇上如此體恤臣，臣感激涕零。」

幸而此時，柳桐倚更換完便服出來，他穿了一件玉色的綢衫，除卻官帽，頭上束著同色的髮帶，少了幾分刻板，多了些飄逸，我暫時地又可以把王妃忘一忘。

我的幾位老堂兄壽王祥王等最老的已五十余，我爹若在世，差不多就是這個年紀，想想我和他們的確不大像是一輩的。於是我便道：「柳相這幾句話，讓我頓時覺得煥然如少年了。」

許老闆滿臉驚異：「這位公子，望你不要亂說。小人一向做得是誠懇買賣，怎敢拿贗品出來欺瞞幾位貴客。」

啟檀笑道：「怎可能是我手裡這個，這不是為了等皇……等叔父您和桐公子，還沒讓許老闆拿出來么。」

夜色深重，本王頂著星光回到王府。

坐在正廳上首最中央座椅上的我的皇帝侄兒不耐煩地道：「皇叔，你把舌頭伸直了好好地和朕說兩句話吧。」

可幸柳桐倚和我說話並不和圖書拘謹，我這樣說，他便接道：「原本懷王殿下與玳王殿下等差的歲數也不是很太多，懷王殿下在他們眼中，與壽王殿下等王爺們大約有些不同。」

啟檀更是滿臉驚詫：「柳……桐公子，你看清楚些，這件明明一看便是有年頭有來歷的古物，它若不是商周年間的東西，又是哪年的東西？」

啟檀說的那個賣酒盞的商人在京郊河中的一條大畫舫上，我和柳桐倚趕到時，暮色已重，畫舫上已亮起了燈。

我向柳桐倚笑笑：「我的這個皇侄就是太性急，做什麼都毛毛糙糙的。」

遂向側方坐著的一人道：「許老闆，我這裏要等的人已經到了，你把東西取出來罷。」

啟檀像惟恐指印污了它一樣，隔著布將它舉在手中翻來覆去地看，本王跟著接過來看了一看，啟檀在一旁指點道：「叔父，你看這個酒盞的外形！再看這個紋！必定是商周的古物無疑！再瞧瞧這銹跡，這樣厚的青銹，沒有千百年可積攢不起來。」

柳桐倚身上穿著官服，要回去更衣。

啟赭垂著眼，用杯蓋撥了撥茶水上的浮葉：「既要惶恐不已，又要感激涕零，皇叔這麼操勞，要多注意身體。朕聽說今天傍晚皇叔和柳相一起共游畫舫，在河上聽曲兒，不知此時是否還意猶未盡？」

我踱過去瞧，原來是塊圓潤的小玉石，白色中泛著雲一樣緋紅的紋，晶瑩可愛，我猜想這塊應該是許老闆留做贗品的材料，它本身帶著紅色，再染一染就可以染成一塊雞血石，偽刻出一隻前朝名流的印章。

我說，少年人嘛，總要經些風浪，吃點虧才能更老練。

說到老婆，我又想起了王妃，頭又開始隱隱作痛。

柳桐倚微挑眉：「原來王爺非要拉上臣，是為了這個。和*圖*書」

柳桐倚和我來時為不大招搖，同乘了他府中的一輛馬車過來，那車先送了本王回王府，在王府門前，我下車，向柳桐倚道了聲謝：「今天實在是將柳相麻煩得大了。」

柳桐倚眼角彎得更深了些，從本王手中將那塊小石頭拿起，抬起衣袖：「多謝王爺，臣先告辭了。」

不至於吧，大晚上的，怎麼可能……

我只得直起身，含笑道：「皇上，大晚上的，你怎麼來了？」

柳桐倚尚未娶妻，但府中布置十分雅緻，一點不比我這種有老婆的差。

他目光灼灼，似乎要穿透我的手我的外袍，直接探到銀票的所在，將它勾出來。

我踏著熏熏的夜風進了府內，剛一進門，就覺出有些不對。

我振奮精神：「好，走吧。」

柳桐倚饒有興緻地去瞧了瞧，許老闆的幾大箱貨，除了木頭箱子是真的，其他的幾乎全是仿製的贗品。

柳桐倚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站在一邊，隨手撿起了一件什麼東西，在手中把玩。

啟檀被酒盞傷得很深，從畫舫出來后便說還有事，應該是去哪裡喝酒了。

柳桐倚平日刻板迂腐的模樣原來並非全是真的。

本朝中人人皆知，除三大毒瘤外，朝廷里還有兩大利，第一利就是柳相的眼，第二利是雲大夫的嘴。

贗品被捕快差役們丟得滿船都是，金銀銅鐵玉石琉璃，亮晶晶的在燈燭下倒煞是好看，可惜我的啟檀侄兒的臉色就一直不好看。

許老闆將木匣放在本王等人面前的案几上，小心緩慢地打開匣蓋，裏面居然又有一個小匣，再打開，還有一個，又打開，又有一個。直到打開第五個匣子時，方才露出深紅色的綢緞。

我笑：「我這叫做竊花獻佛，還望柳相高抬貴手，不要知會大理寺衙門來抓我。我覺得，和*圖*書這麼塊小石頭，那堆贗品里有它沒它都無關痛癢。」

我躬身：「參見皇上，不知聖駕臨至，未得跪迎，望皇上恕罪。」

柳桐倚看看它，又將它放了回去，這些贗品等下差役們應該是都要收回衙門，做呈堂證供。

啟檀領著我和柳桐倚入座，座上的其餘人果然雖故作不動聲色，眼神卻不斷地向這裏飄來。

我整整衣衫，邁進正廳，剛要屈膝，上首那熟悉的聲音道：「皇叔終於回來了，免禮罷，在你家裡見朕，沒必要這麼規矩。」

柳桐倚微微一笑，彎腰進轎，我跟著笑了笑，上了馬車。

柳相的眼如此判斷，啟檀異常難受，座上的其他人中有人立刻喊了官府的人過來，把許老闆拖去了衙門，還順帶抄了抄他的貨物。

這句話總算能讓皇上滿意了幾分，他倚在靠背上，接過小宦官呈上的茶水：「朕今天傍晚時聽說，皇叔王府內的家變鬧得有些大了，王妃上弔未遂，另一嫌犯又撞牆咬舌，此等大事，母後身體不適無精力過問，據說皇叔自從進宮之後就找不見蹤影，朕只能親自到皇叔府上來看看，替皇叔管管家務事了。不知皇叔會不會嫌朕多管閑事？」

柳桐倚微笑：「殿下過譽了。」

柳桐倚拿在手中，看了看，開口道：「許老闆，這隻酒盞據在下看，似乎並不是商周之物。」

啟檀搓搓手，接過，一層層打開。

我嘆氣道：「哎呦，不好，被柳相看出來了。」

本王進宮到回府的這段時間，原來王府內已經折騰成到了如此地步。

柳桐倚道：「玳王殿下雷厲風行，等到了懷王殿下這個年歲時，想必便也和懷王殿下一樣謹思慎行了。」

這玩意兒包得真有幾分架勢。

懷王柳相還有玳王三人共游畫舫，這件奇事明天一準滿朝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