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從酒館出來后，啟檀已腳步微有踉蹌，那些跟隨他的暗衛很盡責地埋伏在附近，任憑我獨自攙著他。
我忍不住問：「張屏怎了？」我記得張屏頗剛正廉潔，在大理寺時甚有建樹，破案利落迅速，比柳桐倚當年在大理寺時還雷厲風行。
我道：「柳桐倚是到承州之後才曉得，與你們時候差不多。」
啟檀黯然道：「是，叔你這幾年天南海北跑著快活，不曉得我們身在朝中的辛苦。張屏……他的確是個好官。但他實在只適合刑部或大理寺，實在不適合做丞相。」
我作勢拱手笑道：「得梅老闆允諾，便如向孔明借到東風，再放心不過。」
他夾了一筷菜，再斟上一杯承州竹葉青飲了一口：「叔，你日後打算如何？」
啟檀像躊躇了一下，接著笑道：「我沒想到叔會認我，我本只是想過來看看，叔真要是一臉不知情地問我你是誰，我就回去了。」
啟檀瞧著我，苦笑一聲：「叔，張屏有句話還真說對了。你若真的沒死，恐怕誰也不會信了。」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恐怕更早知情」幾個字里蘊意深刻，還是先替柳桐倚澄清，免得拖累他為好。
商議了半晌，到了喘口氣喝茶時，我趁著白如錦去如廁，笑向柳桐倚道：「聽聞梅老闆最近有說客上門，勸你轉行換買賣。」
我原本打算把他按到床上去，聽了這句話，看出他醉得不輕，遂把白如錦送的那個竹床再展開，將啟檀丟到竹床上，塞給他一個枕頭，啟檀翻個身，立刻呼呼地睡了。
我道：「這是竹葉青。」
我道：「因為它是承州的竹葉青。」
我不動聲色聽他往下講。
他倒越說越口順，連浚叔也叫出來了，我也懶得糾正他，現在應該叫m.hetubook.com.com旺叔或財叔。
啟檀接著道：「張屏也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怎的，屢屢在皇兄面前提起叔你，這天說，叔你可能沒死，此事有詐，云云云云。隔不久又說，大概叔你是真死了，因為怎樣怎樣，驗屍時都沒看出怎樣怎樣。當時大皇叔剛醒，真相大白，張屏反覆提此事，就和拿針扎傷口，把人心放油鍋沒兩樣。張屏的膽子真大到沒邊了，還建議拿骨灰驗驗，說是中毒的骨灰和旁的不一樣。要挪墳的時候，是雲毓主辦此事，他就去找雲毓說，能不能私下拿撮骨灰驗驗，險些把雲毓慪死，差點被皇兄讓人拉出午門砍了。唉，總之，那時候，一言難盡。」
柳桐倚握著茶杯道：「趙老闆的運送可是項大買賣，在下既然應允，豈會食言？」
這小子一日比一日姦猾，雲毓還真替我瞞住了，他卻躥到店鋪中，身後跟著大堆京城帶來和本地派遣的暗衛，當著白如錦的面幾聲叔一叫，白如錦當時沒覺察，但憑著他和知府大人的關係，稍一打聽，肯定就猜出大概。他還滿臉無辜地往雲毓身上推責任。
啟檀揉揉眼：「住處的廁房？」抬手指向我裝水的木桶，「叔你為何在恭桶邊放個爐子？是不是怕吹風著涼？」
啟檀苦著臉道：「到現在侄兒還家宅不寧。對了，張屏最感興趣的，就是浚叔你。」
他滿臉苦惱地敲敲額頭，嘆口長氣：「沒錯，這個人就是柳桐倚。皇兄想請柳桐倚重新回去做丞相。」
我道：「那就好，我還怕梅老闆改了行，不打算幫我運送了。」
啟檀吞吞吐吐道：「但……遇見叔這件事……即便我不說，雲毓那裡恐怕也……」
啟檀滿臉驚詫：「這不和-圖-書是花雕？為什麼竹葉青和花雕一個味兒？」
啟檀不回衙門，眼下送他去找柳桐倚，恐怕請人不成，反倒把柳桐倚熏跑了，我只得扯著他上了白家的小船，再回到我的小樓。
啟檀，雖然你喊了叔一聲，叔答應了，但你眼前的這個叔只是個跑買賣的，和京城裡昔日的那個奸王，現在睡在墳里的，沒有絲毫關係，你可明白？
我淡然地飲酒，啟檀道：「看來叔是猜著了，我也不再兜圈子。」
再過一日，是我與柳桐倚約著商談收絲事宜的日子，上午，柳桐倚如約到了鋪子中，白如錦拿了賬本先對了絲數，再定下絲價與安排運送出去的事宜，白如錦大概已打聽到了些什麼，態度與之前稍有不同，不是一口一個老弟台叫得親切，反而有些拘謹，柳桐倚倒是依然如常，還是那副梅老闆的形容。
我微微頷首。
雲毓淡淡道：「已用過晚飯了，趙老闆不必客氣。」
啟檀一臉不敢置信，將一杯酒品了又品，連連驚嘆，末了，將空杯放回桌上：「叔，這幾年你都去了何處？」
柳桐倚悠然道：「東風毋須借，近日南風起，水勢落，後天即可啟程。」
啟檀再看了看我，道：「叔說的也是。」忽然笑道，「不過也多虧了張屏，這幾年不斷地叔可能沒死，叔可能真的死了，反覆折騰。侄兒在船艙里瞧見你時，才沒一驚一乍地把叔當鬼魂了。」
據啟檀道，張屏做丞相的這幾年，整個朝廷都瀰漫著一股大理寺審訊時的陰森氣氛，就連啟赭每天上朝時，看見張屏杵在百官之首，都覺得身在刑堂。
啟檀再躊躇了一下，道：「叔，可能你也猜著了，我其實是和雲毓一道過來的，」
啟檀道，當年柳桐倚ｈｔｔｐs://ｍ.ｈeｔubｏoｋ.cｏｍ•com做丞相時，朝中一片暖日春風，待到換做了張屏，陰風陣陣。還好前年他在河南府勤政，不在朝中，沒怎麼和張屏打交到。去年回朝後，帶著「勤政」得來的古董們進宮向啟赭顯擺，恰好張屏在場，啟赭隨口讓他鑒定，結果張屏對著每件古董都推測出了三個以上血淋淋的故事，有兇殺，有冤魂，有懸案，把躲在屏風后偷聽的玳王妃和幾個小公主嚇得直哭，晚上回府後玳王妃就和啟檀使性子，又要請道士來做法，又要啟檀把這些鬧鬼的東西丟出去，要不然她就抱著孩子回娘家去，不和他過了。
據說，升張屏做丞相之事尚在商討斟酌中時，張屏曾數次懇切推辭，只願將一輩子奉獻給大理寺，但在當時，啟赭與眾官都當他在謙虛，乃是必要的做作。封相詔書下來的當晚，張屏在大理寺衙門裡坐了一夜，淚灑卷宗庫。
雲毓讓侍衛去弄了些粥和小菜，我和啟檀在桌邊坐，雲毓卻站在一旁，我道：「雲大人請一道過來吃罷。」
啟檀接著道：「這次過來，是奉了皇兄的旨意，雲毓在明，治水是其一，另還有一項要緊的差事。我在暗，更是為了此事。」
啟檀頓了頓：「我……和雲毓，都是奉了皇兄的旨意，來請一個人……叔大概已經知道了，這個人是誰……」
柳桐倚含笑道：「趙老闆消息靈便。在下眼下的買賣做的順手，暫時不打算改行。」
啟檀愁眉苦臉地道：「皇兄的這個決定，我覺得實在英明無比，我全心全意地贊同。張屏……唉！張屏……」
啟檀已經醒了，卻不打算回去，還想再吃個晚飯。
我道：「都是些陳年舊事，過去就算了罷。」
啟檀道：「叔不會怪我貿貿然過來其實拆和_圖_書了你身份吧……我本來是在猶豫，但想，昨夜雲毓都在叔那裡過夜了，柳桐倚恐怕更早就知情，此事定然瞞不住……」
啟檀這樣一說，我回憶起來，當日我還是奸王懷王，有一年過生辰，張屏到懷王府中送賀儀，鄭重地和我說，牆上掛的刀劍最好不要開刃，牆邊的大花瓶里容易藏刺客，每晚派人巡查府中時水池中也要拿網子撈一撈，懷王府的圍牆最好再加高點。當時他看我的眼神，飽含著對我遇刺的期待，待到告辭離去時，目光意味深長地在薔薇花架處流連，似乎很希望花架下鑽出幾個刺客，或是能拿鐵杴在花架下挖出具骷髏來。我當時還在想，這位張大人做人也忒坦蕩了，即便我是奸王，你也不用在我過生辰的時候巴望我被害巴望得這麼明顯罷。如今看來，他只是一貫如此，卻是我當時多心了。
吃完晚飯，啟檀總算和雲毓一道走了，第二日沒再出現，我估計，是去遊說柳桐倚了。
我心道，連你都跑來了，我若再一臉死不認賬，那就矯情得太過了。
我和啟檀在吉慶坊的一間敞亮小間里坐。
啟檀被我拖上二樓迴廊，直著眼四處看了看：「這個廁房長得真別緻。」
因為張屏此人斷案成癖，尤其好斷滅門兇殺等等詭奇案件，昔年他在刑部任職時，審斷新案之餘，便埋首在舊卷宗里，將陳年的無果詭奇案件一一翻出重查，還翻查出了昔日誤斷的冤案，其中牽扯朝中某些臣子，因此青天之名遠播，柳桐倚做了丞相后，他便擢升為大理寺卿。論及口碑和人望，尤其是在平民百姓中的名氣，張屏是百官之中最高的。柳桐倚辭官后，可接任丞相的人選大多比他年長了幾十歲。年歲相近又人望高、政績不凡的，唯有張屏。
我道：「也就天南海北，四處逛逛。」
我端起酒杯：「叔比你老了不少，這番見解卻不如你。就沖此話，叔當敬你。」
啟檀抬眼看我：「說真的，皇叔，你那時候為什麼只讓大皇叔一個知道此事，即便怕皇兄那裡瞞不過太后，旁人總可以說吧。」
啟檀嘿嘿笑道：「叔，我說的是實在道理罷。」眼光卻飄向了自我和他見面時便不斷直勾勾盯著的某處，「那幹了這杯，叔你頭上那根骨簪能取下給我看看不？看年頭挺遠，是不是個番邦的舊物？」
我的一句話已預備在了喉嚨中——
我幾乎失手讓他翻過欄杆跌到水裡去：「這是叔現在的住處。」
啟檀抿了一口酒。又端到鼻子前嗅了嗅：「沒想到承州小地方酒挺不錯，這個花雕酒著實別緻。」
酒盡三壺，啟檀的舌頭微有些大，唏噓地向我道：「叔，有些堵在心裏的話，不能不和你說。你總覺得當年被防著難受，可又不是你一個人難受。比如我其實比你更被防著。我與皇兄可是親兄弟……當年父皇寵愛我母妃，小時候叔又疼我……直到我玩古董敗了錢，人人都當我是敗家子，方才好了。也只有叔不避嫌肯借錢給我……搞得跟人人都稀罕那皇位似的。可皇兄，真的是個好皇帝，待我們這些兄弟，也真的好……我覺得，人生在世，總不能老想著那犯堵的地方……快快活活地過了，也就罷了……」
我生火燒了壺茶，在廳中品茶對賬，等著雲毓或知府衙門來領人。熬到後來，連我都去床上困了個下午覺，到了晚上，雲欽差才乘著一艘小舟來了。
我道：「我本就是個客商，日後估計也是天南海北四處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