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我再加了幾分力道，那陰風吹的更猛烈了，何大人的腳步聲再後退幾步：「下官與其他人出去巡查寺廟中有無可疑，驗屍之事便勞煩柳相。」

雲毓的聲音極其平靜地道：「我看完了再走，多謝柳相。」

一旁有宦官勸道：「玳王殿下請節哀順變，懷王殿下雖犯下十惡不赦重罪，但已經度化，魂歸地府。待罪業全消后，來生可重頭做人。」

這話我不算說謊，原本這堆人與我便不相關，如今我惦記的的確只有柳桐倚。成敗與否，全在他身上了。

一個時辰后，我踏上曠野中的馬車，京城在身後越來越遠。

我把另一隻手也覆蓋在他的手上：「所以此次是否成功尚不可知。將來也許見不到了。然思，多謝你這次幫我。今生來世，我都會記著你，可惜你我無緣，我知道你不會喜歡我。但你能讓我喜歡你，我已經知足了。」

頓時有個聲音長呼道：「謝天謝地，醒了。」

我沒動。

曹總管又道：「那麼等到過江時，我先折路告辭，免得旁人生疑，由老張陪王爺去蘇州，剛好他師父就在江南一帶，可以替王爺醫腿。」

可惜那位雲大夫不動如山，辜負了我的苦苦等待。

廳中頓時安靜了，連那位何大人都沒了動靜。

再然後，就無聲無息了，那人就在旁邊站著，一點動靜也沒有，甚至連吐息聲都聽不見，我簡直要以為這位雲大夫和我一樣，也是只鬼。

有一個徑直到了近前跪下道：「求皇上恩准臣弟代勞，為皇叔更衣。」聲音帶著哽咽，聽起來頗為懇切。

洗屍儀式鬧哄哄許久，好不容易完了。連我聽的都覺得疲憊，在昏昏欲睡中又被蓋上蓋布，抬上一輛車，運往一座叫做普方寺的寺廟去。

「王爺，屬下來晚了，還好你沒事。」

正在此時，我聽見柳桐倚的聲音道：「何大人，既然如此，還是再驗一驗屍體妥當。」

話沒說和圖書完，頓時響起一陣跪地叩首聲，都規勸道萬萬不可，懷王畢竟待罪之身，經受不起，皇上仁慈寬厚曠古爍金，但是倘若這樣做，恐怕懷王在陰曹地府要永世不得投胎。

所謂洗屍，就是被幾個宦官抬著頭腳，浸進一大盆水中。

嘈雜之中，我聽見柳桐倚的聲音道：「皇上，臣微有不適，先行告退，望恩准。」

我本以為景衛邑是個斷袖，沒想到他和尼姑還有一腿，我真低估了他。

我道：「燒屍之前，驗屍之後，有人接迎，有替換的屍體，你不用擔心。」我低嘆，「只是，預備要去的地方，已被皇上查到了。尚不知找何處藏身。」

雲大夫終於開口了，語氣極其平常道：「昨日他向臣說，有空再說說話，臣那時只當哄他，便答應了，沒想到他也在哄我。」

我道：「暫時不必，先去蘇州芹菜巷，有處空宅暫可容身。」

景衛邑的腿竟然可以治？真是意外之喜。

玳王替景衛邑換上內袍外衫，他的呼吸聲漸重，似乎在抽噎。

稍頓了一刻，蓋在景衛邑臉上布被猛地掀開。

大臣這樣勸，皇帝堅持，甚至都抓住了景衛邑的胳膊，快把一隻袖子套進胳膊內，有人撲上勸阻。到了這個點上，柳桐倚恰到好處地插話道：「懷王畢竟待罪之身，且皇上是君，懷王是臣，皇上為懷王更衣，的確不妥。可由幾位王爺代勞。」

再然後按理是要更衣，剛剛套上一件遮羞底褲，突然皇帝的聲音道：「朕來替懷王更衣。」

喊王爺那聲音細聲道：「按理說，王爺這個時辰該要醒了，難道葯沒配好？」

正在此時，一個物體插|進了鼻孔內，噴進一口煙，我一時疏忽，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何大人的腳步聲倒退幾步，口中卻還中氣十足道：「無稽之談！自盡的謀逆罪徒有何可作祟！」狠狠啐了一口，「他自己要燒掉還算有自知和-圖-書自明，早燒掉早好！」

柳桐倚直看著我的雙眼，而後移開目光，輕嘆息道：「是么。」

看守侍衛回道：「無甚異狀，只是不知為何，小的們都莫名其妙睡了一覺。」

我抓起他一隻手，握緊，小聲道：「我說的是真的，我等下要走了，我怕……這一走之後……這句話，我就沒機會和你說了。」

我感受了一下體內景衛邑的氣息，發現他還在昏睡，大約因為我吸收了玉片的陰氣，將他壓制住，動彈不得。

我有一瞬間的心虛，他那雙眼似乎能看透我的本意，我再抓緊他的手，情切切道：「我喜歡你，不管你信不信。我心中唯有然思而已。」

我竟然真的覺得他很不錯，倘若我是景衛邑，定然會只喜歡他一個，把我告訴他的話，變成真心實意。

閉上眼躺下時，不知怎的，又想起了柳桐倚。

他站著任我親，少頃后，我才鬆開他，湊近他耳邊低聲道：「然思，我喜歡你。」

我道：「我先小憩一下，這處空宅，關係另一人性命，望二位不要再提起，只管住便可。」

張曹二人都體諒地答應。

那聲音漸近漸慢，最終到了我身邊。

倘若我是景衛邑，這個倘若，可能用不了多久，就能成真。

皇帝走到近前：「阿毓，朕聽聞你身體不好，何必過來。」

他轉身離開：「皇上，幾時洗屍？」

待我再躺回去裝屍體時，他替我蓋上蓋布，低聲道：「你，一切保重。」

我把藥丸吃了，景衛邑的魂魄睡的更沉，我在高台上躺好，等著去處自己送上門來。

好歹景衛邑生前，和他也有些什麼，現在屍首橫著，不說或真或假，一兩聲嘆息了，總要念叨句話罷。

一旁的雲大夫終於有了動靜：「參見皇上。」

我側耳仔細傾聽，腳步聲由遠而近，不算快也不算慢，像布履，而非官靴。

待到再換上鞋襪，束髮戴冠后，被抬回到高和_圖_書台上，身下墊的布已換成了綢緞，頭下還墊了一個枕頭，應是玉枕。

手腕被人抬起，按了按。又一個聲音壓得極低道：「怪了，怎麼沒脈。」

雲大夫依然無聲無息，皇帝接著道：「他死的時候，特意叫了柳桐倚在旁邊。特意讓柳桐倚告訴朕，讓朕燒了他，把灰隨便哪裡灑一灑算了。我想他現在倘若已在陰曹地府，一定恨朕入骨。不知是否會恨你。」

那兩人不敢久留，片刻便走了，臨行前留下一丸藥，給景衛邑繼續裝屍體之用。

他微微皺眉看著我，輕聲道：「你什麼時候動身。」

玳王哽咽道：「皇叔……你……你一路走好……侄兒過幾天就去河南府……不能常來看你……侄兒多燒些紙錢給你……你在下面……好好過……缺什麼……就托個夢給我……」

我聽得他走到近前，方才翻身做起，吐出玉片，一把拉住他衣袖，不管三七二十一，又拿嘴堵住他的口。

他快醒了。

事已至此，我只得睜開眼，天已黑了，廳內烏沉沉的，隱約只見身邊兩個蒙面的人影。

玳王換好了外袍后，退下前，還往景衛邑嘴裏塞了片東西，我覺著是枚玉片，一股陰寒之氣直散開來，頓時又讓我的陰氣旺盛了許多。

頓時有人厲聲道：「大胆！皇上命你們嚴密看守屍體，絕不容許閃失！竟敢抗旨偷懶，可知該當何罪！」

他話落音，立刻幾個聲音主動請纓，都甚年輕，景衛邑的侄兒輩居然不少。

柳桐倚抽回手，沒說什麼。

柳桐倚溫聲道：「何大人，興許懷王殿下覺得在許多人面前，屍身被驗有失體面。但不驗唯恐出差錯，不然讓他人退下，只何大人與本相兩人共驗，如何？」

他將蓋布重新蓋回景衛邑臉上，低聲道：「沒想到你給自己留的是真貨。」

廳中的念經又開始一齊響起來，有一個女子的聲音道：「懷王殿下，願你消除業和_圖_書障，，若再入輪迴，來世做個良善之人。貧尼與你今生一段業緣，互無虧欠。貧尼自今日起為你在佛祖前敬獻明燈，夜夜誦經，願你早脫輪迴，往生極樂。」

皇帝終於道：「也罷，便由玳王你來罷。」

柳桐倚走後，我百無聊賴，在景衛邑身體中睡覺，正迷迷糊糊時，聽見有人喊了一聲雲大夫。

其中一個叫張蕭的道：「只是，西南那處，已經被皇上的人查了，出來后，要往何處去？」

果不其然，柳桐倚又來了，聽動靜帶了一大堆護衛，先詢問在此守夜的侍衛宦官可有異狀。

張蕭道：「王爺，是否去正陽府王妃生前安排的那裡？」

那座寺廟十分安靜，我在景衛邑體內被抬進一座大殿。又不知過了多久，我正品著口中玉片的陰寒之氣養精神，旁邊嘀嘀咕咕的侍衛們突然都沒了聲息，門扇合上，咔嗒上了閂，有人窸窸窣窣潛到身邊，捏了捏景衛邑的鼻孔，在耳邊小聲喊：「王爺……王爺……」

景衛邑的后著果然留的周詳，這兩個人聽言語是他王府的僕役，早已安排好過來營救，嘀嘀咕咕商議了一番如何逃脫，明日早上，還有一遍驗屍，然後再去火化，替換屍體已經備好，定在那時偷天換日。

廳中一片寂靜，門扇輕輕合攏，閂上。

廳中頓時驀然靜了，連搖鈴鐺念經的一時都停住，皇帝道：「懷王無嗣，更衣之事理應由侄輩代勞。他畢竟是朕皇叔，想篡朕的皇位未成，如今身亡后，由朕替他更衣，亦應使他安慰了。」

雲毓道：「臣等洗屍完畢之後再走。」

待經念的差不多了，再被從水盆中撈出來，扒下濕衣，揩凈身體，這就算已經消了罪業，念的經文也從消業文改成了往生咒，只是連一聲裝模作樣的哭泣都沒有。

引著一串連滾帶爬的腳步聲，急惶惶地走了。

有幾滴眼淚滴在景衛邑臉上，景衛邑死一場，總算有一個www.hetubook.com.com人替他哭了，就算做了鬼，也不屈心了，不像我，這麼多年，連張紙錢都沒收過。

我聽了暗笑，皇帝不過是一番做作而已，這些臣子恐怕也心知肚明，還要誠惶誠恐當真來勸，假惺惺互相做戲，實在麻煩至極。所謂帝王之術，為臣之道，說到底不過是誰比誰更能裝。

有小宦官上牙打著下牙道：「來~~來了~~又來了~~~懷王殿下~~他怨氣難平~~出來作祟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之後，又有個腳步聲邁進了門。

皇帝回了個准字，柳桐倚謝恩退下，臨行前又道：「雲大夫可要與本相一同告退？」

我假意要小憩一陣，預備先把景衛邑放出來一時，免得他疑心。

多親一親，感情深些，把握總是大些。

我便稍微使了些法術，吹起陰風，門扇窗扇咣啷，布幔抖動聲獵獵做響。

那位何大人立刻道很是，大步流星走過來，一把拉開了蓋布。

皇帝道：「半個時辰后。」

唇上尚有餘味，不知來日是否還能見到他。

那女子禱祝完畢，一群尼姑誦經的聲音大作。

他整了整蓋布的邊緣，壓好：「蘇州芹菜巷中有處空宅，巷裡只有此一家，除我之外，並無旁人知道。」

我合上眼，景衛邑的魂魄在身體中蠢蠢欲動。

想奪這個身體，不能太過性急。神不知鬼不覺，擠兌散了景衛邑的魂魄才是上策。

然後，我聽見一個聲音道：「阿毓。」

我假意沉吟道：「自有去處，明日再說。」

其間有一堆道士和尚尼姑一起念咒，搖鈴敲磬，消業文，去障經，嗡嗡不絕。釋家道家混雜一處，不知是否互相抵消，總之於我沒什麼作用。

柳桐倚渾身僵硬了一下，撤開稍許，此時天已隱約亮了，他看我的神情十分古怪。

看守侍衛和宦官們叩首請罪。

雲大夫沒有回話。皇帝道：「你無需再看，的確是他，醫官和柳桐倚親自驗過。」

洗屍過程，一塌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