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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公案

作者:大風刮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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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貳 鬼筆筒 第四章

卷貳 鬼筆筒

第四章

塑像座下有一張桌,桌邊坐著一個老道,面前擺著香燭黃紙等物事,半閉著眼打瞌睡。張屏望了那塑像和兩塊石板半晌,走到桌前:「道長,請香。」
蘭珏微微頷首,指向一邊的座椅:「不必太拘謹,坐。」等他在上首的椅上坐了,張屏這才到一把椅子上坐下。
柳遠得柳羡真傳,真的會信了鬼神之說?
王硯在司部衙門中看卷宗一直看到晚上,屬下忽然前來稟報道:「侍郎大人,令弟來了。」
寫這篇銘文的人竟然是當年的丞相,如今的太傅雲棠。
張屏在路邊的餛飩攤前坐下,要了一碗餛飩,問攤主道:「剛剛離去的,是哪位大人?」
張屏垂下眼皮:「在下認識馬廉,和他吃過飯,在外吃飯時,他只吃米,吃辣,而後滿臉通紅,口唇起泡。」
張屏道了聲謝,回到房中,把長衫脫下,換了一身短衣,離開了蘭珏府,孫管事知道了他昨晚被蘭珏叫去問話,猜測是昨晚的事發,有意迴避,不再提幫他進入試場的事。
蘭珏笑了笑:「你先回房吧。」
太陽西斜,茶棚老闆幾乎要拿棍子趕他的時候,張屏背後響起兩聲咳嗽。
張屏跪倒在地:「皇上,張屏逾越,想查幾樣卷宗。」
張屏盯著桌面道:「在下沒見到過案發的地點,死者的宅子外堵著官差,關於此案的所有都是聽來的,不敢做判斷。」
王硯冷笑:「你找個證據,證明不是你?空口無憑,除了你哥我,哪個信你?你知不知道有個詞叫疑犯?曉不曉得疑犯就要下大獄?」
蘭徽的西席先生吳士欣比張屏大了三四歲,是南方人,白白凈凈,脾氣極好。他教蘭徽,本來就沒太多事,便只讓張屏幫他整理蘭徽的功課。
孔郎中面無表情道:「你們幾個不能出去,自然有不能的緣故。」向張屏幾人擺手道,「快走。」
張屏點了點頭,快步走向試房,他先去的是當日傳出哭聲的那間空屋。
張屏等人在牢里蹲著,只見捕快們推著黑壓壓的一堆人進來,分著關在各個牢房裡。陳籌驚詫道:「爺爺呀,這是哪個案子,竟有如此多的嫌犯!」
祁朱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失望。
隨行的人捧上禮盒,柳遠道:「既然是送給桐倚的,我這個伯父便不好替他推辭了。」著人接下禮盒,又道,「待到放榜,如果真能托妹夫吉言,再擺宴席。這幾日家宅不寧,不便再接徽兒過來玩,他舅母一直挂念得慌。」
柳遠道:「幾年前那樁案子之後,柳某引咎辭官,承蒙聖上不棄,重新啟用,家中事務,一向都是內人與管家打理,王大人所問,柳某也要回府查詢后才能回答。」起身拱手道,「但王大人思緒敏捷,斷事犀利,柳某欽佩不已,這一案,還要託付王大人了。」
「鄧大人辦過的大案與那本《循跡錄》學生都拜讀過,對鄧大人心生仰慕,曾在大理寺門口和鄧大人府前偷看過。」
但他在王硯面前,並沒有說這些事,只道,他夫人覺得這事有些不吉利,婦道人家沒有見識,就把筆筒供進了佛堂中。
蘭珏看了看他空空的兩手:「你為什麼沒請一套經書?」
陶周風又趕緊道:「斬不得,馬廉被殺一案牽扯重大,撲朔迷離,若無王侍郎,此案很可能又會變成千古疑案了……」
張屏答:「字芹墉。」
與張屏作別離去。
柳遠輕嘆一聲:「實在是無意中得到……前些日子,我因一些公務,去了一趟鬼市……」
張屏道:「學生只是想進去看看,幾位可否行個方便?」
王硯青著臉冷笑道:「你還敢問我?昨天,刑部大牢里那兩個柳家丫鬟,是不是你殺的?柳府的那隻鬼,是不是你鬧的?證供已經擺在刑部案頭,你要今晚在天牢里睡?!」
「本部院看了你們的陳詞,有件事始終不解,你三人落第,去喝悶酒,為什麼要選在六年前,試子陳子觴含冤自殺的那個湖邊?」
馬廉在祭拜誰,不敢讓人知道?
有幾個人被關進了他們隔壁的牢房。陳籌湊過去與他們攀談:「諸位是怎麼進來的?犯了哪個案子?」
吳士欣帶張屏去見蘭徽,蘭氏父子都生得極其漂亮,蘭徽與蘭珏長得不太相像,反倒和張屏有過一面之緣的柳桐倚有些神似。蘭徽打量了一下張屏,不感興趣地繼續埋頭盯著書本。吳士欣給他講書,他懨懨地聽,手裡的書半天不翻一頁。
張屏道:「是在下。」
張屏把那香拿在手裡,眼睛卻又瞟向其他兩束香,一臉猶豫。
不過馬廉並沒有雇下人,說是要讀書寫文章,嫌下人吵得慌,只讓一位住在巷口的老嫗隔幾天過來幫他洗洗衣服。
張屏離開了湖邊,回到住處,做了一鍋燴面片,給陳籌送去。
蘭徽立刻點頭。
柳遠無奈道:「鬼市的攤主,統統都看不見模樣,聽聲音是個成年男子,我平時喜歡收集文房四寶,當時恰好聽見他在招呼,便去看了看。」
蘭珏抿了口茶,張屏又道:「考試的時候,我對面的空試房中,有人在哭。三百五十六號試房的考生,第二天發了羊癲瘋。」
祁朱用摺扇輕輕點著桌面:「聽說這件案子,刑部認為犯人是幾個書生,莫非張兄以為另有內情?」
張屏猶豫地問:「八文可否?學生家貧。」
陶周風道:「太師大義滅親,下官欽佩不已……只是……」看向王硯,「王侍郎,打不得,他主審一件大案,已找到確鑿證據,事不宜遲,下官要即刻升堂。請太師體諒。」
陳籌三人戰戰兢兢地坐了,王硯坐在上首的桌后,和顏悅色地看著他們。
王硯詢問昨晚牢中有沒有異常的事情發生,獄卒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發誓絕沒有。
幾個書生都愣了愣,陳籌從草鋪上跳起來:「那我哩?我、韓兄、呂兄,為什麼不能出去?」
張屏回到蘭府,已是中午,他在房中坐,房門突然響了兩下。
喬書令神色閃爍了一下:「這個……下官也不知道……」
張屏道:「在外面吃了。」
蘭珏道:「不必了,柳老太傅曾立下誓言,蘭某今生不得進柳家一步,太傅已仙逝,遺訓更不能違背。蘭某今日過來,是提前送上賀禮,徽兒一直極崇拜他的桐倚表哥,殿試之後,柳家說不定能再出一個狀元,這份禮,只當是徽兒送的,望不要推辭。」
張屏道:「在下只看證據,目前根據證據,做不了結論。」
馬廉的廚房裡沒有辛辣調料,沒有米,只有面,用的是胡麻油。
捕快們牽著浩浩蕩蕩一長串柳府的下人走回刑部,引得許多人在路邊觀望,嘖嘖讚歎:「王侍郎不愧是太師的公子,家學淵源,抓犯人都跟他爹徵兵一樣,一抓一串!」
王硯道:「什麼鬧鬼,必然是有人搞鬼。」
王硯堅定地堵著他的去路:「大人,下官取得了重大證據,請大人即刻准許堂審。」
王硯乘轎一路狼煙到了太師府,一下轎子,便揪住一個人:「王宣在哪裡?」
永宣帝笑了出聲:「鄧卿,原來朕竟是沾了你的光。也罷,張屏,你一介書生,並無功名,憑什麼向朕提如此要求?」
王硯道:「謝大人讚賞,下官一定盡情發揮。」
孫管事咳嗽兩聲,左右看看,低聲道:「小張,我把你那個事兒,和我侄兒說了,明天一早,能讓你進試院一時,但不能待長。」
查!依然要接著查!越是暗流洶湧,他偏偏就越要查下去!看看到底是什麼結局!
張屏認真道:「學生想把雲太傅的文章與這篇賦拓回家去,揣摩學習。」
蘭珏含笑嘆了口氣,截住他的話頭:「徽兒雖然像他母親,到底還是蘭家的孩子,總是滋擾外祖母家,亦不是道理。我這番前來送禮,亦是想當面感謝柳大人這些年對徽兒的疼愛。蘭某不才,在朝廷里名聲也不怎麼樣,大舅子能毫不避忌地疼愛徽兒,我心中和*圖*書極其感激,務必要道一聲多謝。」
王硯的眉頭越皺越緊越皺越緊:「……馬廉?」
袖手站在一旁的祁朱也露出了一絲驚喜的神色,走到暗格邊,徐登從其中取出了一疊紙,都是銀票,數額不菲。
張屏又不說話了。祁朱道:「唉,只憑這些,可找不出兇手是誰啊。他那疊銀票,也不知從何而來。」
蘭珏含笑看他:「不必多禮,因你這兩日都告假,我不知你是否身體不適,就來看一看。中午吃過了么?」
晚上,蘭珏回到府內,發現蘭徽居然挺樂意多出一個張屏教他,不禁有些意外。
徐登站起身:「小主人與張公子先坐著,我過去和捕頭說說。」匆匆離開茶棚,過不多久,匆匆回來,「可以進了。」
蘭珏不動聲色地繞路回到小廳內,吃了兩杯茶后,才著人把張屏叫來,屏退左右,含笑道:「之前說你死板,竟是看錯了你。你為了查案,居然想著在本部院的家裡找門路。」
他指向井沿邊,小凳上有一個胰子盒,旁邊的一條繩架晾晒衣物過於矮,是坐在澡盆里時,隨手搭手巾和衣服所用。
「……我們老爺能不怕么,當年那個冤死鬼陳子觴的娘撞死在刑部門口,我們大人的轎子剛好到了刑部,那叫個慘啊,我是親眼見到的……那女人死的時候還抱著她兒子的骨灰,裝在一個白瓷筆筒里的,跟老爺買回來那個筆筒子一模一樣,就在血里滾著,骨灰混在血里……當時我的腿都軟了,老爺半天沒有下得去轎子……」
祁朱立刻道:「真是失敬失敬。」繼而一揚眉,又笑了,「那麼,我可猜出,張兄為什麼這副打扮了。」
蘭徽在柳府撞鬼,以及蘭珏之後巧遇柳遠之類的種種,不過是在布迷魂陣罷了。
那些灰,王硯著仵作驗看過,的確是骨灰。
張屏、祁朱和徐登又一同走到了馬廉家的院中,張屏一直不說話,祁朱問道:「張兄心中有結論了么?」
張屏繞到刑部正門外,徘徊了一陣,回想起牢中,柳府下人講起的閑話。
一群護衛簇擁著一個人雄赳赳地從他們身後走來,蒼山麒麟紋絳紫袍,祥雲如意玉帶,雄獅髯里藏著霸道,環豹眼中含著虎威,陶尚書立刻行禮:「下官參見太師……」
按照馬廉平素為人,絕對不可能得罪監場官。
那麼就是馬廉在洗澡之後,還會把洗澡水用來沖洗地面。
蘭珏又道:「若非你的字跡與學問都有些死板,讓你直接教徽兒也未嘗不可,其實不論學問還是做事,稍微活泛些,都更有好處。」
這廂刑部眾捕快奔向柳府,那廂喬書令到禮部調檔。
三人進院,徐登插上了院門。
老道冷笑道:「你要是想講道理,就去和朝廷講,老道也只是個看祠堂的。你看祠堂內外的牆壁,干不幹凈?一旦有人偷著寫,都是貧道給鏟下來,塗平了。不讓你寫,是不讓你費無用功。」
六年前陳子觴冤案,罪魁禍首是馬洪,六年後,馬廉被殺,嫌犯之一名叫陳籌。
急促的腳步聲在門外由遠及近,孔郎中踏進門檻時聲音變了調,臉上都泛著激動的紅光:「侍郎大人,戶部剛送來的急書,這件案子真不得了!」
張屏走到亭子邊,見一個人負手站在亭中,身旁的石桌邊放著一個沙漏。他也瞥見了張屏,不由得皺了皺眉。
蘭珏含笑道:「我知道你會做飯,但廚房終究不是讀書人該進的地方,我也不會這麼埋汰你。這樣罷,我兒蘭徽頑劣,一個西席管不住他,你先幫吳士欣幾日,我再替你安排其他事,可否?」
果然,到了下午,陶周風就把王硯叫過去,說大理寺那邊弄到一樁大案,需要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會審,陶周風要顧那個案子,便顧不上柳遠家這一樁,因此由王硯接手。
蘭徽眨眨眼,抓住他的袖子:「別、別告訴我爹……」
老道跌足道:「貧道在這裏看祠堂幾年,真沒見過比你難纏的。十文錢,拓完了趕緊走。」
在幾乎要認為,真兇不是阿宣的人就是柳遠的人,之前的一切全部都是障眼法之時,眼前的東西,卻證實了他最開始對案情的推測——
張屏抬眼望著他:「學生會做飯。」
話沒說完,王硯便把他丟到一旁,大步流星走向問雪園。
「大人,下官懇請堂審馬廉被殺一案。」
蘭徽手一抖,猛地抬頭看他:「你怎麼知道的?」
王硯打開他遞上的文書,又一次愣住了。
張屏起了個大早,趕去靈覺寺,待蘭珏下朝回府,他已經從靈覺寺回來,向蘭珏道:「住持大師說,柳遠大人並沒有請符,只是請了一套《金剛經》。」
王硯無奈道:「你捧著這麼大一口尚方寶劍過來,我哪敢不回去。要是耽擱了,大娘和娘非把我剁了燉湯不可。」
他身邊坐著的少年向張屏笑了笑,如珠如玉。
陶周風同情地看著王硯,沉吟著。他在思索要不要告訴王硯,他弟弟王宣可能牽扯進此案的事情,已經被捅到了御前,大理寺說不定正在調查。
蘭珏浮起一抹笑:「你是想說,那試子發了羊癲瘋,是被鬼嚇的?」
徐登道:「寫戲本的書生,可拿不到如此高的酬金,到錢莊中查,應該能查到這些銀子的來歷。」
張屏再低頭道:「學生還想去試場看看。」
柳府的下人進了天牢不多久,吏部侍郎柳遠的轎子也停在了刑部門外。
他年紀至多十五六歲,眉目尤帶稚氣,雖然舉止語氣都十分老成,這一笑卻又帶出了少年的爛漫,低聲道:「你是來查案的吧。」
「學生既然過來上香,是不是請好一些的香,顯得心更誠些?」
那少年祁朱遙遙向他笑道:「張屏。」徐登依然在他身邊。
王硯拍案而起,在院中攔截住正要回家吃晚飯的陶周風。
幾個護衛扯過一個五花大綁的人,按著跪倒在地,是王宣。
獄卒說,明明關進來的時候,這兩個丫鬟還好好的,突然昨天晚上就撞牆死了。
王太師這才慢條斯理整了整袖口,向陶周風道:「陶尚書,冒昧闖入刑部,勿怪唐突,風聞老夫的逆子王宣,牽扯進一樁案子,逆子王硯今日回府,與其弟通氣,竟是有意放縱,老夫便把王宣拿來,請陶大人隨便處置。」
差役道:「就是因為總有你這樣的人,我們才天天要守在門口,天黑都不能回去!再看十遍考場,落榜了還是落榜了,三年之後再來吧!」
張屏回到住處,沐浴完畢,倒頭睡了一覺。
張屏抬眼看著蘭珏:「蘭大人讓學生前去,並不是為了請經,學生便沒有多此一舉。」
王太師眯起眼:「哦?有此事?也罷,請尚書大人且把王宣押進牢房,王硯的罪過定不能饒,審完這一堂,老夫便去向聖上請罪,這個大逆不道的東西,斬了便罷!」
另一人的聲音飽含著感激道:「多謝孫叔。」居然是張屏。
王硯笑了笑,喬書令一向是陶周風的傳聲筒,恐怕是陶周風對這個案子全無主意,才會讓喬書令過來探口風。
講完一堂課後,吳士欣悄悄向張屏道,徽少爺前幾天去柳府撞了鬼,最近都不精神,身上還常常青一塊紫一塊,著實有些蹊蹺。
第二天大早,他走到城南的湖邊,這座湖昔年叫做秋棠湖,六年前,陳子觴投湖自殺之後,改名叫惜才湖,湖邊還有一座陳進士祠堂。朝廷追封了陳子觴一個進士身份,立祠堂祭祀。
馬廉的試房號稱曾死過一個書生,但看起來與別的試房並沒有不同。張屏再仔細看了一番,果然,如他所料,竹床上的竹片和其他房中的一樣,可以拆卸,只是,竹片背後已經被削平了,什麼都沒有。
張屏提著吃食慢慢轉過身,走回了蘭府。
張屏隨口答了幾句,回到自己住的廂房外,只看見一個黑影在附近走動,見到張屏,就走hetubook.com.com過來,竟是孫管事。
王宣一臉茫然,放下酒杯,隨王硯走到園外,進了一間靜室,王硯插上房門,突然抬手,狠狠照臉給了王宣一拳。
老道一臉不耐煩:「散香只有這一種,一個價錢。你這書生,好歹穿著長衫,怎麼連請香都討價還價?」
那位徐管事呵呵笑道:「張公子不必顧慮,我家小主人年紀不大,但天生喜歡離奇的案子,來到京城,左右無事,聽了不少奇案。實不相瞞,今天小主人帶著在下,是特意到了這裏,也對那件案子有幾分興趣。」
捕快依照文書查到她們的親人,竟發現了重大蹊蹺。
「你在廚房裡翻看馬廉的調料,發現裏面沒有辛辣作料,所以判斷他不是蜀郡人?其實也有蜀人不喜吃辣。」
王硯嗤地一笑:「密個鬼的室!人都進去了,把筆筒換成骨灰,還叫密室?這種障眼法無需理會,只想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柳遠看到了這個白瓷筆筒,不由得想起幾年前陳子觴一案,陳子觴的母親撞死在刑部前,她懷中,裝著陳子觴骨灰的白瓷筆筒居然沒碎,滾在地上,骨灰灑落一地,筆筒和骨灰沾著陳母的血。柳遠每每做噩夢,總要夢見這一幕,冷汗淋漓。
他回到蘭府時,天已黑透,上房中燈火通明,貌似是蘭珏剛剛從宮中回來。張屏在走廊上碰見了吳士欣,吳士欣問他去了何處,又說,蘭徽今天沒見到張屏,還屢屢問起他。
蘭珏沒去過陳子觴的祠堂,便把那幾張紙拿起來看。雲棠雖是太傅,字卻不算頂尖,蘭珏不便多評論,就去看陳子觴的那幾張,訝然道:「這陳子觴的字可不一般啊,怪了,他怎麼能學出這筆字?」
蘭珏的雙眉挑了挑:「你哄孫管事的活泛勁兒都到哪裡去了?你家有哪位先人,要到試院中祭拜啊?」
張屏從袖子里摳出幾個銅板:「請散香,只請三根。」
蘭珏進了府內,換下官服,方才到了偏廳。張屏杵在廳中央,長身一揖道:「學生見過蘭大人。」
王硯忽然隱隱覺得這件事有些蹊蹺,他出了天牢,到務政殿中等待捕快的查問結果。
蘭珏一向覺得,人生最要不得兩個詞——「較真」「生氣」。但這一次,他認真地上了火。
當時柳遠付了錢,攤主就拿一塊黑色的布替他把筆筒包了起來,待回家后,柳遠打開布包,筆筒的模樣變了。
據那老嫗說,馬廉有些怪癖,從不准她進屋,只讓她在院子里洗衣服,洗完了就走。
祁朱頷首道:「不錯。」瞥向張屏。張屏卻正在看著一樣東西沉思,那是一個外形尋常的香爐,放在靠著白牆的條桌上。
另一塊石板上刻的就是陳子觴當年蒙冤的那篇《梅賦》。
柳府的下人們在牢里關著,依然不見提審問話。陳籌長嘆道:「看來王侍郎的愛好是抓人關在牢里看著開心。」
祁朱瞥了一眼徐登,徐登道:「少爺,時辰不早,該回去了。」
張屏繼續向前走,那聲音又道:「那位穿了短衣的書生——」
三百五十六號試房考的是賢部的試卷,張屏在屋中驗看,最後蹲下身,看了看床底。
徐登道:「這個容易,待小人把銀票交給刑部的捕快去查,算是送給他一份功勞。馬廉這人身上疑點真是挺多,聽說,他能中科舉,是因為雲太傅的門生劉邴劉大人的舉薦。啊,這話我不便亂說。」
祁朱再問:「有字無?」
話未說完,王太師一把揪起他身邊的王硯,抬起蒲扇般的右手,一巴掌揮下:「逆子!」
張屏便沒有去試場,頂著烈日,一路走到了竹蔭巷。
蘭珏的轎子停在柳府後門外,小廝向門衛通報,幾個門衛怔了片刻,才奔進門內,過了一時,柳遠從門內走出,蘭珏下了轎,抬袖道:「柳大人。」
王硯拋下手中的卷宗:「極妥。柳大人,我懷疑這樁案子與六年前的陳子觴一案有關,且和我手上的另一宗案子有些牽連,為了早日破案,不得不激進些。恰好柳大人親自過來了,我正要過去拜望柳大人,有句要緊話想問——柳大人是怎麼得到那個筆筒的?」
陳籌認得這個官是孔郎中。
王太師重重一甩袖子:「好罷,看在陶尚書替你說情的分上,此罪暫且記著,待到案子一審完,即刻請皇上斬了你們這兩個小畜生!先將王宣押進大牢!」
張屏走進茶棚,拱了拱手。那灰衣人自稱姓徐名登,是祁府的管事,那少年是祁府的小少爺祁朱,來京城看望叔父。因見張屏長得像多年不見的一位親戚,倍感親切,所以冒昧搭話。
老道翻了翻眼皮,揣起六文錢。張屏拿著三根香,點著了,對著陳子觴的塑像躬身拜了拜,插|進桌案上的香爐,再踱到老道的桌案前:「道長,不知道這祠堂中可備有筆墨?學生想要賦詩一首,以表悼念。」
蘭珏再問:「怎麼不答話?」
張屏耷著眼皮站著,不吭聲。
「學生覺得,倒像是他要告訴誰,他在十四號試房一樣。」
突然,他的手頓了頓,掀開一塊地磚,露出一個暗格。
張屏打量院子,地面上的樹葉和灰都是新落的,磚縫中的草剛出新芽,門扇窗縫中只有新塵,沒有積灰,屋內灰磚的地面也乾乾淨淨。
張屏道:「草民知道兇手是誰。」
都是馬與陳這兩個姓氏,如斯巧合,的確令人生疑。
張屏道:「學生只是隨便走走。」
出了大牢,張屏走到當日的試場外,徘徊了一陣,守門的幾個差役向他道:「閑雜人等不得靠近,快走快走。」
捕頭把幾張紙放到王硯面前,吞吞吐吐道:「大、大人,屬下查到的就是這些,請大人放心,屬下絕不亂說。」
王硯哼了一聲,不再理會他,遠遠地,一個捕快氣喘吁吁地跑向亭子,在亭邊跪倒,呼哧呼哧直喘氣。
韓維卷和呂仲和都捧著燴面片唏噓嘆息。
馬廉的住處早已被刑部搜查過,該取走的證物都帶回了刑部,但王硯覺得此案要往細里查,仍派捕快日夜把守宅子,順便觀察有沒有風吹草動。
兩個丫鬟到底是王宣的人滅了口,還是柳遠讓人殺的,尚未分明,但看來王家這一次是脫不了干係了。
王宣笑眯眯道:「你知道就好。」扯著王硯出了門。
又摸摸那十八文一束的,最後放下了六文錢:「學生還是請最貴的吧。」
蘭珏用完晚飯,沐浴完畢,到後園散步,聽見假山後隱隱有說話聲,依稀是孫管事在嘆息:「……你的境遇,著實可憐,但在府里祭拜,萬一被老爺知道了,你的飯碗也就沒有了。也罷,我有個侄兒,在試院做事,我看能否叫他帶你進去……」
張屏道:「這位大人看來不太好見。」
京城郊外,有個鬼市,原本是一些破落大戶人家的子弟,把家中的東西拿出來變賣,又拉不下臉,便趁著夜深之後,在市集中擺攤,攤子上只有一盞油燈照亮,買東西的人看不清賣東西的人是誰,後來這樣的市集逐漸成了氣候,變成了特定的黑市,一般三四更天開,五更快天明時收。
王硯眯起眼:「不是你?牙婆收了銀子,把青樓歌女當作良家女子賣進柳家,造戶籍的不是你?花錢雇假爹娘的不是你?給燕燕樓的唐媽媽銀子的不是你?城外那個鬼市的大東家不是你?!」
祠堂的台階光滑,門檻上釘的銅片都磨得明亮。祠堂內香煙繚繞,上首陳子觴的塑像穿著進士衣冠,手握書卷,神態祥和。
張屏望向門外,趕緊站起身,躬身道:「蘭大人。」
蘭珏擱下茶盞:「馬廉一案,自有刑部在查,你信不過王侍郎,想要自己查也罷,本部院記得,馬廉是被仇殺,與試院有什麼關係?」
幾個書生的眼睛都直了,張屏從粥碗上抬起頭,陳籌愕然:「難道是指陳子觴那個案子?」
張屏揣著兩頁拓紙走和*圖*書出祠堂,繞著湖轉了一圈,湖邊原本的亭子改建了祠堂,在湖的另一邊又蓋了一座小亭子,名曰修德亭。馬廉被殺那晚,陳籌、韓維卷、呂仲和三人就是在這座亭子里喝酒。
攤主笑道:「看你這讀書的公子,在京城待了這麼久,連官服都辨不出?剛剛那位是試院的掌吏孫大人,雖然不是真正的官兒,但一個正經的縣太爺可都比不上他。」
王太師一抬手,中氣十足喝道:「帶上來!」
張屏道:「有一件事,學生覺得蹊蹺,當日進場時,馬廉抽中了十四號試房,與監場官爭執了起來,他說是因為試房死過人,覺得不吉利,所以要換。這與他平時行事不符。」
祁朱看張屏的目光重新變得饒有興趣:「兇手為什麼要把馬廉放在澡盆里?」
王硯沉吟地看向桌上的沙漏。
張屏被轟到一旁,繼續在對面街邊轉悠,過了一時,只見一乘藍布轎子從門內出來,一個穿著小吏服色的人上了轎,轎子晃晃悠悠向著城北去了。
這並不是一尊熏香用的香爐,而是祭拜時,點線香的香爐。
王硯拿起紙掃了幾眼,臉色大變,大踏步出了務政殿,喊人備轎。
柳遠道:「佛堂在內院,只有女眷能進入內院,平素也就是內人在裏面燒香,一兩個貼身丫鬟打掃。」
今上剛剛親政,要整頓吏治,朝廷收到舉報,有些官員收受賄賂,收來的名貴物品府中堆放不下,就私下賣掉。
於是他只是淡淡地說:「這座府邸你可以隨便進出,不必每次都向我說。」
張屏躬身重重一揖:「多謝孫叔。」
蘭珏不禁笑了:「你那日不想過來,所以賬房已經另找了人。眼下只有廚房裡缺人,可怎麼好?」
喬書令神色凝重:「可是大人,據說,那筆筒被鎖在空屋內,屋子的門窗鎖都是好好的!是密室!若是有人搞鬼,那人要怎麼做到?」
蘭珏道:「徽兒自受了驚嚇,夜裡時常做噩夢,我每每看到他,總是想起他的母親。他從小沒娘,我公務繁忙,對他多有疏忽,總覺得對不起他,亦對不起他娘。他常與外祖母家親近些,亦多謝柳大人看在令妹的情面上疼愛他,但如今他年紀漸漸大了,要用功讀書,可能就不便再過來。」
張屏沉聲道:「草民想看這次科舉的卷宗,還有兩個人的檔案。」
所謂清流,所謂柳府,所謂砥柱,真使的是上檯面的計謀,真盡得了毫不徇私的精髓,真是什麼東西。
吳士欣去如廁,讓張屏看著蘭徽做功課,蘭徽在紙上軟趴趴地亂塗,張屏把住他的手,將他握筆的姿勢扶正:「習武須得循序漸進,太急於求成,反而容易走火入魔。」
張屏瞄著那幾種香道:「道長,最便宜的香只要十五文一束,為什麼給學生的是最貴的,還三根就要六文?」
那少年祁朱接著道:「再則,我見兄台穿著短衣,但舉止像個讀書人,亦有些好奇。敢問兄台名姓?」
張屏寬慰了陳籌幾句,隨後出了牢房。
捕快把他們三人帶到一間靜室中,竟然拿了椅子讓他們坐下,還倒了三杯茶。
蘭珏撥了撥茶葉:「也罷,你如果真的閑得想查案,就先幫我一個忙。徽兒撞了鬼,這事你可能聽說了,就是柳大人家的一隻鬼筆筒鬧的。你明天,幫我去靈覺寺問問住持大師,柳大人親自去他那裡,請的是什麼符,我也想請一套。」
正抱怨著,幾個獄卒簇擁著一個藍袍子的官走到他們這間牢房門前,打開牢門。
張屏道:「侍郎大人,從學生與陳籌住的小耗子巷,到這湖邊,如果不騎馬,最快大約三刻鐘,從馬廉住的竹蔭巷到湖邊需要一個時辰,倘若騎馬則至少會省去一半的時間。」
柳遠親自帶著家丁到佛堂查看,佛堂里什麼痕迹都沒有,也沒有新近點燃過燈燭的味道。
蘭珏不明所以,換上朝服,火速趕到宮中。
被柳遠當作放假消息給王硯的傳聲筒,蘭珏尚覺得無所謂,但把蘭徽當作棋子,有意讓一個小孩子以為鬧鬼,看到血腥恐怖的情形,蘭珏卻忍不得。
王硯鐵青著臉盯著他,吐出一個字:「來。」
王宣猝不及防,一個趔趄,險些坐倒在地,捂著臉愕然道:「哥,你做什麼?」
第二天,天剛破曉,孫管事的侄兒帶著張屏進入了試院。
王硯問:「柳大人還記得賣給你筆筒之人的相貌否?為何偏偏會選這個筆筒?」
祁朱笑道:「也罷,今天碰見張兄真是一場緣分。來日再見。」
就在筆筒供進佛堂的第二天夜裡,兩個丫鬟哭著和柳夫人說,佛堂里有火光,她們在窗上看到了一個男人的影子,還聽到了男人的嘆息聲。
捕頭將查到的結果稟報王硯。
王硯皺眉:「攤子上都有些什麼東西?」
王宣正與幾個好友在園中看胡姬跳舞,瞥見王硯,立刻站起身:「咦?哥,你的案子辦完了?正好……」
旁側的牆上,嵌著兩塊石板,一塊上刻著一篇銘文,曰陳子觴乃江西才子,有驚世之才,不幸被奸佞小人所害,朝廷痛失英才,看來人間不應該有如此人才云云。
王硯眯眼看他:「你想替陳籌洗冤?」
「衣服不是天天換。」
偌大的試院空空蕩蕩,孫掌吏說,今天開始清空屋內,所以試房門都沒鎖,讓張屏趕緊去看,他在這裏放風。
馬廉這些年掙了不少錢,不像其他窮書生一般與人搭夥住宿,而是單獨賃下了這個小院。
王硯欣然接下,又向陶周風道:「下官手裡還有馬進士被殺那件案子,可能辦案時會少些虛浮的禮節,稍微快一點,還望柳大人不要怪王某唐突。」
三百五十六號的也是這樣。張屏的床下刻的鬼符卻還在。
柳遠道:「大約有些花枝的模樣。」
老道隨手抽了三根香:「六文。」
王宣抓住王硯的袖口,辯解道:「其他的是我做的沒錯,但人絕不是我殺的!昨天晚上我去找哥,總不會蠢得偏偏挑那個時候滅口吧。那姓柳的假道學,成天就和爹做對,有人弄那什麼市集,讓我去掛個名頭而已,偏偏他咬住不放,還要往爹身上扯,也不想想他自己干下的事。我起先是想幫爹在柳家安兩個眼線,後來也只是叫這兩人嚇嚇他罷了。定然是那柳遠查到了那兩個丫鬟的身世,順便殺了栽贓在我身上,真不是我!要是我做的,我也不會不敢認!」
張屏點點頭:「那就有勞了。」
張屏卻不肯罷休:「名剎古寺都能題句留念,怎麼這裏就不行,道長未免太不通情理。」
只是,蘭珏隱隱覺得有些蹊蹺,若非柳遠願意,陶周風不會把柳府的案子轉給王硯。京兆尹馮邰和大理寺卿鄧緒都與柳家有交情,亦都擅長斷案,尤其鄧緒。一個筆筒鬧鬼,說不上大事,為何柳遠要把這個案子報到刑部,讓王硯來查?
張屏道:「他若不認識馬廉,何必多此一舉。」
大門處突然一陣騷亂,幾個衙役和喬書令一起匆匆奔過來:「大人,大人,太……太……」
徐登在旁邊的茶樓要了一間靜室,合上房門,祁朱笑道:「張兄有什麼事,可以說了。」
張屏低頭道:「學生謝謝蘭大人教誨。」聲音仍然死板板的。
柳遠道:「妹夫怎的如此生分,我們本是一家人,先父已過世多年,妹夫仍總不登門,愚兄心中一直愧疚。今天終於過來了,先進去吃茶,著人接徽兒過來,一家人一道吃頓飯吧。」
張屏拱拱手:「學生家貧,望道長體恤。」
王硯道:「十有八九,是有人想借幾年前陳子觴的案子翻點波浪。不知尚書大人會怎麼查?」
王硯的額上青筋暴跳:「是,你什麼不敢?有的是膽子,只是沒腦子!這種事情,用你親自去做?給柳遠一步好棋反將一軍,他就等著看戲了!你收拾收拾衣裳,等著坐牢吧!」
陳籌哭著說,不就是去湖邊喝酒覺hetubook.com•com得更符合當時的心境些么,沒考之前,怕沾晦氣,不敢靠近那個湖,考完之後過去喝酒,還是沾著晦氣了。
張屏躬身:「學生有要事。」
張屏爬起身,陳籌拉著他的衣角淚流滿面:「張兄,上次是你,這次是我,你出去之後,替我查明白這件事,千萬把我弄出去!王侍郎把鞏秦川都放了,居然不放我們幾個,我覺得刑部靠不住!」
張屏垂下眼皮道:「學生想問蘭大人,貴府的賬房一職,還有無空缺?」
王硯猛地翻開卷宗。
喬書令道:「大人說得甚是,那人為什麼要這樣做?」
兩間廂房,一間做書房、一間是卧房。馬廉就是在卧房沐浴時,被殺了。
次日早上,王硯剛到刑部衙門,孔郎中神色凝重進了務政殿內,插上內間的門,低聲向他道:「侍郎大人,出事了。柳府的兩個丫鬟,在牢里死了。」
王太師抬足便踹,陶周風趕緊攔住:「太師……此事……下官並不知情……」
他再走到當日自己所在的試房,也看了看床底,又去了隔壁,最後才走到馬廉所在的十四號試房。
張屏的眼皮動了動,祁朱接著說:「我叔父與刑部的陶尚書有些交情,徐登湊巧認識門口的把守捕快頭領,只說張兄是死者的好友,想進去看看,或許可以通融。」
蘭珏回到府中后,忽然接到傳召,命他即刻見駕。
柳遠道:「筆、筆架、硯台、扇子之類,昏燈之下難辨好壞,只那個筆筒是個瓷的,也是囫圇的,要價不高,所以就買了。」
張屏又到了竹蔭巷外,在那個茶棚下來回踱步。
陶周風想了想,還是沒有講,打著馬虎眼說:「那麼,你先把卷宗備好,待本部堂看過,明天再議。」
張屏猛抬頭,一把抓住了蘭珏的衣袖:「敢問大人,怎麼不一般?」
蘭珏向龔尚書告了個假,一早離開了司部衙門,回到府中,命人取了一柄碧玉如意封進錦盒,另配上幾樣禮品,換了一身尋常的衣袍,便讓備轎。
「祁朱」在逆光中站起身,微微眯眼:「你倒真是聰明,怪不得能得陶周風舉薦,連蘭珏都開口薦你。你怎麼認出了朕?舉止?言談?還是朕的化名?」
蘭珏含笑向柳遠抬袖躬了躬身,乘轎離去。
御史台得到風聲,這個黑市成了某些官員變賣賄賂的特定場所,背後有一股勢力操控。柳遠便同御史台、大理寺的兩名官員喬裝成平民百姓,到鬼市上先去轉了一趟,摸摸底。
張屏方才回頭,只見路邊的茶棚下,坐著兩個人,一個是四十余歲的瘦削男子,頭戴一頂半舊涼巾,一身瓦灰的薄衫,蓄著短髭,兩道凌厲的刀眉,下面卻是一雙細細的善眼,正望著張屏,起身道:「這位書生,我家小主人看你面善,能否相請到棚下吃一杯茶?」
張屏默不作聲地踱開,走到牆邊,從袖中取出一張紙,覆在牆上的石板上,又掏出一塊石墨。
張屏剛離開天牢,陳籌、呂仲和、韓維卷三人便被王硯提審。
張屏低頭道:「馬廉可能不是蜀郡人,兇手認識馬廉。其他的目前暫不敢下定論。」
一出務政殿,王硯立刻吩咐屬下:「讓畢捕頭帶人去一趟柳府,將那筆筒變成的骨灰取過來,把在柳府做事不滿七年的下人統統帶回刑部。再著人到禮部,只說本部院急用,調馬廉與陳籌的卷宗過來!」
張屏回到住處,收拾好衣物,第二天搬進了蘭珏的府中。
「他明明在井邊,卻不是沖澡,而是用澡盆,看院中的地,應是常用水洗,屋中的地磚卻只是清掃。」
王硯挑眉:「那道裂痕,柳大人覺得像什麼?」
他一直疑惑,蘭徽對撞鬼說得頭頭是道,應該不只是聽說有鬼,更像是親眼見過什麼恐怖的場景。
張屏捻了捻香灰,嗅了嗅。
死掉的兩個丫鬟是單獨關在一間牢房中的,初步斷定是自殺。
王太師怒看向王硯:「你竟然敢隱瞞陶尚書?」
待到張屏去了趟靈覺寺,說柳遠請了一套《金剛經》,蘭珏方才徹底肯定,所謂柳宅鬧鬼,乃是柳遠有意為之,恐怕已經知道鬧鬼的人是誰,而且十有八九就是王家,所以柳遠才會把案子報到刑部,故意讓王硯來查。
天氣悶熱,張屏在牢里關了許久,渾身早已臭不可聞,街邊的蒼蠅拋棄了牆角的穢物,統統來和他親近。
蘭珏道:「難道我不准你說實話?」
蘭珏難得見到他愁苦的神情,不由得感到有趣,視線瞥到了桌上的幾張紙:「這是什麼?」
老道擺擺手:「罷了罷了。」從那最便宜的香束中抽出三根,丟在案上,「三文錢。不能再少了。」
張屏道:「張屏。」
柳遠的神色變了變,道:「妹夫怎麼這樣說,徽兒喜歡他桐倚表哥,就讓桐倚教他功課……」
孔郎中黑著臉,只當沒聽見,未同他計較。鞏秦川笑道:「侍郎大人明察秋毫,腦子自然是比陳兄你明白,知道鞏某是無辜的。我先告辭了,陳兄你多保重!」拍拍陳籌的肩膀,揚長而去。
陶周風道:「放心,柳大人脾氣好,你若早些查出來,他更安心,這個雷厲風行的作風,正是你的長處,好好發揮。」
馬廉的衣服,隔幾天才會讓巷口的老嫗過來清洗,他是個愛乾淨的人,大熱天,卻不天天換衣服。
張屏心中有個疑問,需要在這間試房內得到驗證,馬廉是馬洪的弟弟,雲太傅當年替陳子觴翻了案,親自判了馬洪死罪。馬廉更改戶籍,到了京城,為什麼還會攀附上雲太傅,得到他的門生劉邴的大力舉薦?
張屏站起身,躬身道:「謝蘭大人。」
張屏不吭聲。
蘭珏去司部衙門前,已吩咐過管事的,孫管事和顏悅色地帶他去了已經安排好的廂房,還帶了裁縫替他量身,做新衣袍。
小院的屋子統共只有一間堂屋、兩間廂房、一間廚房,院子的牆角還有一間廁房。
兇刀、澡盆等證物都已經被刑部拿走了,床鋪、櫃中的衣物也被翻查過,祁朱負手站在屋中,徐登眯著眼四處查看,張屏左右看了一圈兒,往門閂上瞧了瞧,走出卧房,卻去了廚房,祁朱隨在他身後,只見張屏打開碗櫃,將調料罐細細查看一番。
陶周風點頭:「好,好,那就先把王小公子帶到天牢里去……」
張屏回到小耗子巷的住處,他雖然搬到了蘭府,這裏的住處並沒退,他拿了提盒,在街邊買了幾個燒餅,半桶豆腐腦,去給陳籌送飯。
張屏從馬廉住所的廚房中出來,又轉到了書房,徐登正在仔細敲書房的牆壁和地磚。
祁朱用摺扇輕輕敲著下巴:「那麼,你敢說出的兩點結論,有什麼證據?」
老道袖起手:「祠堂的牆上不準寫字,寫詩回家寫。」
徐登笑了笑:「這是西北人的作派。只是你這樣說,又矛盾了,兇手既然認得馬廉,為什麼還會犯下把澡盆放到卧室的錯誤?」
為了喬裝得像一點,三位官員都在攤上隨便買了點不值錢的小東西。柳遠就隨手買了這個筆筒。
陶周風定然在這個位置上坐不久,尚書之位原本指日可待,說不定包括馬廉被殺,這整件案子,都是衝著他王硯來的。
張屏道:「學生只會回答實話。」
王硯立刻命人去柳府,告知此事,查問這兩個丫鬟的出身來歷。再到牢中,驗看了屍體與牢房。
王宣道:「奉了娘、二娘和大嫂之命,就算再晦氣的地方也得來。爹爹有令,今晚都回家裡吃飯,大嫂下午就到了,娘和二娘親自下廚替你燉了好湯補身體,趕緊跟我回去喝。」
王硯擦了擦鼻血,王宣顫聲道:「爹,兒是被人誣陷,不關哥的事!」
陳籌的精神頓時振奮:「筆筒怎麼能鬧鬼?」
天將黑時,蘭珏從衙門回到家,轎子到了府門口,小廝在轎外道:「老爺,上回那個送粽子的窮酸又來了,要轟他走么?」
老道跳起身:「咄www.hetubook.com.com!幹什麼?!」
侍婢捧上茶,蘭珏道:「你今日來找我,究竟因何事?盡可直言。」
王硯被打了個趔趄,王太師又是一掌扇去:「無法無天的東西!哪個給你如此大的膽子,徇私枉法,包庇你弟弟?!」
王太師道:「沒關係,陶尚書,你儘管審,最好現在就開堂審王宣這個孽畜!升堂前,先把王硯拿下,重打六十大板!老夫就在一旁看著!」
張屏巍然不動,表情也沒動。
「王侍郎,你行事雷厲風行,固然令人欽佩,但抓敝府的這麼多下人進牢房,是否有些不妥?」
祁朱道:「不錯,辦案終究要講真憑實據,那個宅子,我或許有辦法進去。」
只聽門外靴聲橐橐,果真是王宣的聲音笑吟吟地道:「哥,你居然為了公務連家都不回,大嫂還以為你在外面養了小歌伎,特意來讓我抓你回家。」
張屏摸摸他的頭:「暫不要熬夜、劈磚頭,先練輕功。」
張屏到了巷子里,立刻被捕快轟出了巷口。他正要繞進路邊的窄巷,忽然有個聲音遙遙道:「那個書生……」
王宣呆站了片刻,喊冤道:「哥,真不是我!」
張屏向他行禮道:「侍郎大人。」
蘭珏笑了笑:「去柳府。」
馬廉和馬洪是親兄弟,陳籌是陳子觴同父異母的親弟弟。
陶周風為難道:「這……」
王硯道:「柳大人幾時發現那筆筒不對勁?」
那是張屏從陳子觴的祠堂中拓回的銘文。
張屏肯定地道:「不是鬼。」
陳籌向他哭訴,昨天被王侍郎審了一通,王硯逼問他們,為什麼要去陳子觴自殺的那個湖邊喝酒。
柳遠道:「我買的筆筒,明明上面有山水畫,回家之後,卻變成了白瓷筆筒,還有了一道裂痕。」
徐登搖頭:「牽強。」
蘭珏微笑道:「你回去收拾東西,隨時都可以搬過來。」
孔郎中舉著一張紙念道:「高揚貴、鞏秦川、張屏,侍郎大人有令,你們可以出去了。」
蘭珏瞥了他一眼,他知道,即便他對張屏說,這件案子連身為刑部侍郎的王硯,都會騎虎難下,憑你一個小小的落榜試子,絕不可能查到真相,張屏也不會聽。
蘭珏淡淡道:「讓他跟著進府。」
張屏搖頭:「學生,有一件事,始終想不通。我不明白為什麼。」
王硯合上卷宗,站起身,看向邁進門檻的王宣按了按太陽穴:「你平時總嫌刑部晦氣,怎麼今天過來了?」
王硯合上卷宗,向柳遠道:「柳大人,王某初步推斷,此案應與六年前的陳子觴案有關,府上的蹊蹺之事,定是有人裝神弄鬼。但案犯沒有傷及柳大人和其他人,尚不清楚用意何在,所以將貴府陳子觴一案前後入府的下人都帶回了刑部。也請柳大人仔細想一想,陳子觴一案前後,直到今日,除了筆筒鬧鬼之外,府上有無什麼可疑之人蹊蹺之事?」
「回太師府!」
被揪住的小廝瑟瑟道:「稟、稟大少爺,二少爺在、在問雪園陪……」
蘭珏道:「你懷疑他事先和人串通好了作弊?如果他真要作弊,肯定連監場官都打通,就算沒有打通,幫他作弊的人,也肯定有能力弄到他的試房號。他何必多此一舉?」
攤主打量了他兩眼:「尋常人等,難。這位孫大人有個叔父,在禮部蘭侍郎家做管事,一般人的面子他都不買。」
王宣緊抓住他袖子:「哥你不要唬我,爹也不會看著我進大牢的。我承認,是我錯了,我鬼迷心竅,覺得馬廉的計策不錯,就往柳府安插眼線了,裝鬼這事,又用了他的計策,結果他居然死了,那兩個小娘們兒非說是沾了鬼,被鬼殺了,說不要做了,下面人不懂事,竟讓唐婆找上了我,要不,誰也找不出證據說我和這事有關……」
陶周風攔得晚了,一管鼻血順著王硯的鼻孔流出。
王硯冷冷地說:「滾。」
王硯又問:「那佛堂,平時誰都能進么?」
柳府說,死掉的兩個丫鬟是一對姐妹,去年年末才買進了柳府,還留有她們的賣身文書。
其中一人有氣無力地道:「我等是吏部侍郎柳大人家的僕役,我們家老爺前幾天買了個筆筒,連連鬧鬼,刑部的老爺疑心是我們搞鬼,就把我們給弄進來了。」
王硯回到刑部,坐到桌案后,煩躁難當。
柳遠便說這是無稽之談,訓了丫鬟一通,誰料又一天,柳夫人在佛堂誦經時,聽到了一個男子的嘆息聲,柳夫人嚇得癱坐在地,又聽到了一個老嫗的嘆息。柳夫人請寺院的高僧來念了超度經,還請了紙符鎮壓,把佛堂鎖住。然後到今天早上,筆筒居然變成了灰。
張屏道:「馬廉根本沒洗澡,兇手殺了他后,再把他放到浴盆里。其實馬廉一直在院子里洗澡,兇手不知道這件事,把澡盆放進了卧室。」
徐登跟著說:「假如你是因為房門判斷,兇手是馬廉的熟人,不算合理,這麼熱的天,馬廉未必是關著門沐浴。」
張屏悶聲道:「學生不敢欺瞞大人,學生想知道殺馬廉的真兇到底是誰,才要進試院查看。」
張屏隨在少年和徐登身後又回到竹蔭巷,門前的捕快都不見了,徐登道:「我自作主張給了些錢,請他們去吃茶了,但大約只有兩三刻鐘。」
張屏低頭:「都不是,張屏認得鄧大人,因此猜出了皇上的身份。」掀起眼皮,看了看徐登。
張屏的視線淡淡掃過他紅腫的手邊跟袖口露出的青印兒,並未回答,面目表情地盯著蘭徽泛黑圈的雙眼:「連夜修習內功,更不可取,精氣神虧,凡事無所成。」
陶周風一直挺喜歡王硯,誰都不是自己選的爹娘,王硯雖然對他不太尊敬,但確實是個有能力的屬下。陶周風最喜歡有腦子肯做事的年輕人,哪個年輕人沒一點小毛病?脾氣暴躁些,傲氣些,沒什麼。
白牆上,香爐正對的位置掛著一幅字。那是四個正楷的大字——勤學苦讀,寫得非常方正,看不出是誰的筆跡。
張屏躬身道:「學生今天想請一天假。」
到了刑部大牢,守衛卻不准他進去探視,張屏摸出幾個錢,塞給守衛,守衛道:「罷了吧,你這幾個子兒,還不夠兄弟們喝白水。不是我們想詐你,尚書大人剛剛升堂審完,他是幾年前那個淹死在湖裡的冤鬼書生的弟弟,在堂上他已經招了。本案被殺的那人的親哥害了他哥,你說這案子還有別的懸念不?他現在關的牢房,也不是你想見就能見的。」
永宣帝挑眉:「是誰?」
張屏不作聲。
蘭珏親自替喬書令取了卷宗,王硯只調馬廉與陳籌的卷宗,蘭珏猜出,王硯定然是要盤查馬廉被殺一案與六年前陳子觴一案有沒有牽連。
祁朱道:「好方正的名字。張屏這兩個字,似乎曾在哪裡聽過。」頓了片刻,一敲摺扇,「是了,之前在茶館中,聽見有人議論一位今科的試子,被刑部誤抓成疑犯,卻在大堂之上,破了一宗陳年的懸案。此人就叫張屏。該不會正是張兄吧?」
那人左右看了看,低聲說:「這個,我們也不清楚。但聽說,我們老爺當年判了一個冤案,讓一個書生屈死了,這個筆筒就是裝他骨灰的。他的冤魂回來報仇了……」
老道撐開眼皮:「有二十文一束、十八文一束、十五文一束,要哪種?」
蘭珏道:「看來你還是在為了陳籌的那件案子奔波。難道查到了什麼?」
陶周風立刻說:「沒有沒有,是……尚無……明顯證據……此案需細細審理。」
王宣直了眼:「哥,你不會要學姓柳的做清官,搞什麼大義滅親,抓你親弟弟吧?人真不是我殺的,你抓我進去是冤獄!」
張屏點點頭,低頭默默吃餛飩。
屋中什麼都沒有,空蕩蕩的,因為它沒有用作試房,因此也沒有桌椅。張屏仔細看了一圈兒,又到了那名發癲癇的試子所在的三百五十六號試房。
管事問道:「老爺要去誰家送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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