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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怎麼忽然會悲從中來，只是看見孫力揚那沒長進的臉皮，瞬間感到難過。他們似乎都沒有變，不論是沈文耀的大剌剌性格，還是孫力揚的薄臉皮；他們似乎都還保存著那個屬於他們的東西，只有我變了。過去的那個我太骯髒噁心，我一點一滴都不敢保存。我覺得我好狼狽，屬於我自己的我必須放棄，有時候我還是無法清楚到底我是誰……只是醫生告訴我，有些事情沒有絕對的答案，只要我快樂健康就好，因此我也只好這樣相信。但是，某方面，相形之下總是覺得自己好悲哀。

我跟孫力揚在外頭尷尬了將近三分鐘。太尷尬了，連句好久不見都說不出來，我只是坐在機車上，拚命盯著空無一物的柏油路，眼尾瞧到的畫面則是他站立不安的樣子，頻頻搓手。

我看看他，一句對不起卡在喉嚨，說不出來。

我在心裏苦叫，然後躊躇幾秒，才一面點頭一面回身，可是不知怎麼的，頭始終抬不起來。

曖不曖昧啊？孫力揚你可以再曖昧一點！

我稍微思考一下，有點不太清楚他說的是哪裡。

「沒關係，有沈文耀頂。走吧。」他說著，轉身走在前頭。

孫力揚先是輕輕地噢了一聲，太輕了，我都要懷疑那是不是我的幻覺。但是我沒種回頭確認，只是頭一低，往體育館的方向跑去。突然之間，我後頭那個孫力揚石像像是活了過來，在我離開他三四步以後，忽然猛地轉身追上來，一把抓住我的手。

我不太自在地縮在長椅另一端，孫力揚等我坐下后，窩在離我有點距離的另一邊，我們兩個人規規矩矩各自佔著一方，身體微微hetubook.com.com前傾，兩手在膝上抱拳，一臉尷尬，沒有人知道怎麼開口。

這我真的沒有想過。我曾經偷偷奢望在街頭轉角遇到孫力揚，他沒認出我，但是我可以認出他，然後擦身而過的時候小聲地在心裏說聲對不起。

我們對談後來有了進展，雖然只是兩三句，只是清清淡淡的，但是不再像之前那樣死然。

他先是沉默地看著我，然後也跟著我笑，一高一低的笑聲，輕輕徐徐飄在這個接近傍晚，卻依然炎熱的黃昏。

他楞了一下，才像恐龍一樣遲鈍地反應過來。他連忙鬆掉我的手，尷尬地咳了一聲。我偷偷抬臉，看見他的臉，不知道是因為陽光還是怎樣的，他的臉似乎又紅了。看到這幕，我低下頭，一陣心酸。

或許是天氣好，沒有下雨的緣故，這次我的臉沒有再感覺到任何濕熱的不知名液體。我只是傻傻地點點頭說聲是呀。然後對談又斷線。

我笑了出來。

我嘆氣，不知道這時候能不能用「無語問蒼天」來形容。

但是他沒有多說什麼，或者尖叫之類的，他只是楞著，看著我哭得亂七八糟。

我跟他說了今天同學會的事情。

「你頭髮……長了。」他露出靦腆的笑，指著我的長發。

這瞬間，我終於忍不住，淚流滿面。

我想了一下，又抬頭，這次看到他的正臉，他似乎訝異我的反應，不太自然地撇了撇頭，稍微避開我視線。

「別進去了，我們……我們去旁邊聊聊吧。」他在我後頭低聲說。

「她變很漂亮喔，我幾乎認不出她，而且她還很時髦，跟國中安安靜靜的樣子完全不一樣啰。」

或許和_圖_書是真的沒想過會這樣相遇吧，因此我沒有準備，也無法把那個練習很多次的對不起說完整。

孫力揚的和善溫吞，比沈文耀的出現更加有震撼力，他坐在那裡一臉茫然的樣子，居然就可以連帶捲起了那些不堪的過去，那些痛苦的、支離破碎的過去。

濃密的綠樹稍微擋掉那略嫌毒辣的陽光。

孫力揚先是被我嚇到，不懂我好好的怎麼哭了。

我又忍不住笑了。

沈文耀你給我記著。

「難道只有正妹才有被人搭訕的機會喔？」我忍不住吐他槽。

唔，我想我臉紅了。

「真的喔！」她看我不說話，以為我生氣或是不苟同，連忙加油說服，「我剛剛叫你的時候，就是因為覺得你好漂亮，一下子又認不出來，怕讓你誤會我是來搭訕的……」

他點點頭說有印象。

我楞住，才點點頭小聲地說：「嗯，高二……高三以後就沒剪了。」我抬手順順剛剛被吹起的髮絲。

我們走著走著，來到一處公共長椅，孫力揚左右觀望一下，指了指椅子，「坐這吧。」

我下意識摸摸臉，以為自己臉上長了什麼東西。

「嗯，你不知道是正常的啦，那不是很好的學校。你們中山比較好。」他這樣說。語氣並不是酸，也不是話中帶刺，而是真正地讚美人那樣，誠心地佩服著。

我實在很想叫他換個舒服點的坐姿，但是開不了口，這時候很詭異地，我想起林宇傑，那個好像腦袋裡沒有尷尬兩個字的傢伙，那個不論什麼地點什麼時候都可以開口跟你對談的男生。如果這時候是他在我旁邊，我想氣氛不會像現在這樣詭異尷尬吧？

孫力揚時而低頭m.hｅtubｏok•coｍ•ｃｏｍ看著地面，時而抬頭瞧瞧我。他看我的時候會傻笑，獃頭獃腦的，讓我想到他國中時好欺負的樣子。這一想，那句對不起更是說不出來，但是同時間，也更感到難過和愧疚。

我知道我應該說哪有，不要這樣說哪之類的客套話，可是我說不出來，應該說這秒鐘，我激動得說不出來。只因為孫力揚那善良和順的樣子，這刻終於徹底打垮我建立很久的防備跟堅強。

他的手握住我的手腕，硬是把我扯住，沒讓我再前進。

為什麼像我這樣的人，這樣亂七八糟、心地又不好的人，身邊總是會有這些好人？而我……居然就那樣傷害了他們，還深深不覺。

他連忙轉過身，看著我的頭頂，然後說：「那個……中正路旁邊有個公園，如果你不嫌熱，我們、我們就去那裡吧。」

「啊，我不是那個意思啦，我的意思是……就是……」他發窘。

我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已經跟著沈文耀回到母校，照理說已經經過最接近當初那段歷史的地方，已經是最深切碰觸到那可以讓我抱頭痛哭的層面，我應該已經有足夠的免疫力。但是沒有。這一瞬間，就在這一瞬間，我才深深明白，不管時間過去多久，不論我願不願意承認，孫力揚永遠像以前那樣，對我而言，有種無法解釋的影響力。

「嗯，那你呢？」我點點頭，反問。

「我喔……我念那個義守，你知道義守嗎？在觀音山那邊。」他解釋著。

然後穿插在我壓抑的哭泣聲中，靜靜地輕輕地傳來他安慰的聲音。

「手……」我只說了這個字，就接不下去了。

我們走過巷子，跨越車水馬龍的www.hetubook.com.com中正路，然後來到一旁的公園。

孫力揚看我沒有動，以為我在猶豫。

「好久不見。」他大概聽到了我的心聲，因此輕輕開了口，台詞很八股。

他頓了一會，才轉身領著我走，我察覺他還沒鬆掉的手，連忙甩了甩。

錯覺間，感覺有點時間混亂，好像回到以前，他老是跟在我屁股後面，只是現在我們都不是國一二，他也不再跟在我後頭，而是走在我前面。有些事情，好像真的不一樣了。

所以他沉默地摧毀了我的堡壘，捲起了那些過去，徹徹底底打垮我。

孫力揚在那頭眼觀鼻，鼻觀心，好像準備打死不說話。我想他多少還是介意我吧，畢竟我傷他……不是用深可以形容了。這點，我太清楚。即使我不願意承認。

「女大十八變。」他搔搔頭，看看我，「你也很漂亮啊。」

在那啜泣跟拚命掉淚的混亂狀況下，我清楚聽見，他那樣淡淡的，卻堅持的聲音。

他輕柔的語氣，讓我哭得更無法自己。

這種說法還真是曖昧到不行。奇怪今天是國定曖昧日嗎？怎麼我們說出來的話都這麼引人遐思？

「可是……你不是在打球？這樣走掉沒關係嗎？」我看到他的反應，有些許難過，但是我刻意忽視掉了。

「你跟沈文耀一樣念中山？」他瞧我不說話，很努力擠話題。

「啊？」孫力揚先是空白一下，才露出笑容，「唔，國中時候還好，現在更臭了。」

你知道這看起來像什麼嗎？

想著想著，一陣熱風吹過來，悶悶的，我抬了抬頭，瞧見孫力揚額前的劉海給吹起幾許，順著他的額頭，我瞧見他那雙眼睛，有些楞住地看著我。

笑的時候我和*圖*書忍不住抬頭看天，剛好看到天上那片橘紅色，那個顏色有點眼熟，不過我盡量不去想。我只是單純看了眼天空，又低頭看了在一旁的孫力揚。說真的，遇到沈文耀之後，我心裏就已經有著大概哪一天會遇到這些冤家的覺悟了。只是我怎麼也沒想到，跟孫力揚的重逢會這麼突然，而且一起坐下來的我們，居然可以相視而笑。

孫力揚有些尷尬的樣子。他稍微活動一下可能硬撐在那邊導致僵硬的脖子，然後將左手撐在他左方的椅把上端，輕微傾斜地看往我這邊，努力讓自己看起來自在些。可惜他的努力有點失敗，因為他現在看起來有點像全身抽了筋般不舒服。

他搔搔頭，做了個捏鼻子的動作。

「愷君，不要哭。那都是過去了，我知道。」

「嗯，沈文耀在裏面吧？我去找他。」口氣再穩，腳步還是透漏了我的焦慮凌亂，我幾乎是逃難似的往球場跑。

從現在走過我們前面，一臉好奇看著我們的情侶臉上，我想看起來應該像是——吵架完的小倆口。

「又不是沒聞過。」我下意識這樣回答，然後才縮住，差點咬掉自己的舌頭。

我就這樣跟著他。

他點點頭，忽然想到什麼似的嗅嗅鼻子，「呃，不好意思，剛剛打球流了一堆汗，有點……臭。」他的臉又紅了一下。

氣氛太僵，我決定替自己也替我們找個台階，因此我吸吸氣，然後努力用著再普通不過的語氣開口。

我只知道那時候在我腦袋一直一直這樣想。

然後問他還記得如玉嗎？衛如玉呀。

感觸到他發燙的手溫時，我整顆心差點跳出來，我站住，沒有回頭的力量，只覺得手腕上那股熱，瞬間竄遍了我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