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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進體育館，人挺多的。我左右看了看，果然在上頭看到琪芳一群人的身影。我走了上去，琪芳把身邊放書包的位子讓給我，口中還奮力地喊著。

晚上七點半，車子不多，大概是載著我的關係吧，孫力揚的車速明顯減緩。

我說給沈文耀聽的話，是騙人的。孫力揚沒有我的電話，他大概也以為我會打給他，但是我沒有。

開學了，我還是一樣常常被沈文耀拉著跑球隊。我沒有提孫力揚的事情，沈文耀也沒有問。即使手機里還躺著孫力揚的電話，我跟他就如同之前那樣，再也沒有聯絡。

我抬頭，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接著談話的聲音傳遍了走廊。

沈文耀點點頭。

我從獃滯，到稍微掙扎，最後放棄投降，只是跟著他開懷大笑。

他想要說的話，根本不是那句「有事情，記得找我」。我不知道為何我如此肯定，但我就是清楚明白，如那年般，他說出來的話，並不是他想要說的。

他吸口氣，對我招了手，然後轉身再度往籃球館走去。只是沒多久，我又看見他從那端走回來。

幸好孫力揚只是車速快，並沒有亂鑽亂闖，因此沈文耀跟車算是跟得挺穩的，坐在後頭的我心中也沒有出現什麼跳車的衝動。

孫力揚笑了笑，要我等一下，然後他轉身回館場把沈文耀拖出來。

他後頭的朋友喊著林宇傑別亂桃花啊，不過他也沒理，只是對著我笑。

我知道這樣說很不公平，但是同樣兩個對我好的人，一個卻像是我永遠的痛，一個則是我最好的良藥。

我好奇地伸手，跟在我後面的孫力揚連忙喊別碰。

「愷君、愷君、愷君！」他更扯了，乾脆直接抱起我繞圈圈。

孫力揚油門一催，飆了出去。

兩個人背著球袋交談著，經過那個轉角時，我看著其中一人的後腦勺，等到他快要離開我視線，我才踏出一步。

「謝謝。」我把安全帽還給他，點點頭。

到了我家樓下，他停了車，摘下安全帽。

我還記得如玉的母親，每次她送午餐給如玉時，她們母女倆那短短几分鐘相處的狀況，讓國中的小鬼頭，都能感覺出她們緊緊相連的親昵。我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讓如玉不再回家。我想這種問題，就像有人問我發生什麼事情，讓我跟孫力和-圖-書揚跟以前的同學走到那種地步般無解吧。

「靠，孫力揚騎車怎麼那麼快？」沈文耀的雄風似乎被重挫了，那感覺彷彿回到當初他被孫力揚轟下球場時的無語問蒼天。

我讓孫力揚載著，從文化中心到我家，大約十五分鐘來著。

「那跟我車吧，師範旁邊有家不錯的小店。」孫力揚這樣說。

「那……我進去了。」他說著，緩緩轉身。

「你要忙就忙吧，我可以送張愷君回去。」然後他轉頭，「你……沒關係吧？」

「愷君，我是認真的。你跟孫力揚以前很好的，他也是個好人，我真的覺得……唉，其實我本來也考慮要不要讓你知道關於孫力揚的事情，但是那天看你在中正的樣子，我強烈感到我必須……怎麼說，必須償還，對，就是償還！償還那些一班以前從你身上剝奪的東西。

最近沈文耀忙著練球，說是下禮拜跟別的系有聯誼賽。摩拳擦掌的樣子，跟國中時期瘋狂迷戀躲避球的模樣可以相比擬。

孫力揚要我們先發車，他說他的車停在另外一頭。因此我跳上沈文耀噴著黑煙的一二五，戴著安全帽，跟沈文耀等著去領車的孫力揚。

我知道。

他抱著我繞了好幾圈，然後我看見另外一端沈文耀吃驚的模樣。

「怎麼，輸還是贏？」我往場地看去，果然看到沈文耀。

他頓了頓，猶豫了一會，才又開口。

「嗯。」我點點頭，從隨身包包里翻出手機，然後一個鍵一個鍵慢慢按，把孫力揚的號碼輸入我的手機里。

在我們前面的孫力揚找到停車位，他右手指一指，示意沈文耀停進去，自己則是繞啊繞啊，繞到天涯海角不知道某一方。

「沈文耀你別這樣。」我聽了心酸，於是打斷他，「謝謝你，不要說什麼還不還，你說的，那都是過去了，真的。別說了，嗯，我……有跟孫力揚交換電話，」我頓了一下，決定說謊，「所以我們會聯絡的，你別這樣了。我跟他已經沒事了，真的。」

想到煩了，我便什麼都不去想，讓沈文耀拖著去體育館，看他們打球、聽他抱怨、抄男同學的電話、偶而聯聯誼，這樣的生活很好。後來，我並沒有在沈文耀的說服下當起球隊經理，不過也快變成義工了。我幾乎是場場ｍ•ｈｅtｕbｏｏk•cｏｍ.ｃｏｍ練習、場場比賽報到，有時候他們缺人手做事情，我也好像隊上成員一樣，他們都不用思考，就直接愷君拜託這個一下拜託那個一下。其實這樣也好，這樣揮霍汗水，什麼都不去思考，腦袋空空的，只是跟著人群喊，跟著人群忙，都不要回頭看，這樣子的生活輕鬆多了，那怕只是一瞬間的，是假象，也足夠了。

就好像那年下午他在小陽台摘花給我那樣，那種氣氛讓我整個從心底毛起來。只是我不明白，經過這麼多年，那怪異的感覺，怎麼還會如此強烈？

有時候想著想著，都會好難過，難過自己無法再像正常人一樣，永永遠遠。心裏有個包袱，時時刻刻追著我。我時常會想到林宇傑，只要一想到孫力揚，我就會接連著想起他。想起他說「愷君我會永遠在你身邊」時臉上的表情。

我轉身，在公寓前面拿出鑰匙，開了門，一腳跨進去。

他身上的汗，濕濕黏黏。

我好緊張，乾脆繞到另一邊牆后，等著他們一個一個走過來。

那天晚上我接到兩通電話，一通是如玉打來的。如玉聽起來很累，但還是跟我聊了一個多小時才收線。後來我才知道如玉在台北念書，她是特意下來開同學會的。我沒聽出她的弦外之音，還笨笨地問耶你沒回家過年呀。

好奇心壓不住。下半場開賽時，我頻頻追著對方的身影跑。看著看著，我開始覺得他眼熟，也似乎知道他是誰了。我忍著一股想在當下站起來大叫的衝動，坐不安寧地熬過比賽。

沈文耀的手機這時候響了起來，他接起來，先是說了幾句，然後誇張地叫著：「接你？鹽埕區？老大，我現在在文化中心耶！不行啦，我還要送我同學回家……別鬧了啦，什麼叫作你要跟媽說，你幾歲了啊！」

「我手機號碼給你？」他問得小心翼翼。

「不會啊。」

我把視線調回林宇傑身上，笑容更大了。

「愷君，不管以前發生什麼事情，那都是以前了好不好？我們都重新開始了，嗯，我是指你跟孫力揚。」

那年的我們，都去哪裡了。

「愷君，有事……就找我，嗯？」他忽然止住腳步，回頭這樣對我說。

後來沈文耀在十一點多打電話來，也在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從和_圖_書高二開始，他跟孫力揚就有連絡。我嘲笑他說，不是恨孫力揚很得要命，怎麼忽然稱兄道弟？沈文耀不好意思地咳嗽，才說以前小時候不懂事，長大了，很多以前覺得重要的事情變得不重要，相反地，很多不重要的事情，卻都漸漸重視起來。

「好好好。」

然後我開口：「林宇傑。」

「你……餓不餓？要不要我們找沈文耀去吃個飯？」

究竟他要說什麼，我一點想去探討的力氣都沒有。

「有事情，記得找我。」他這樣說，然後戴上安全帽，把始終沒有熄火的機車掉頭。

「耶，吃飯，我好餓。」沈文耀喊著，不難看出他一臉害怕我會忽然揍他的樣子。

不過誰理他，誰在意。

琪芳她們利用這時間跑去廁所，補補妝、聊聊八卦。我則是無聊地坐在位子上替她們看書包。眼睛飄來瞄去地看著沈文耀他們。忽然之間，友隊一群人爆出笑聲。我反射性回頭，本來不太在意，後來越聽越覺得有個聲音好熟悉。因此我努力看著，發現那聲音來自某人，可惜他捂著臉遮去半張臉，加上又側對我，實在看不清楚。

那家小店外頭養了一隻看起來很兇猛的八哥，一雙黃眼睛不怎麼友善地直盯著我們瞧。

我跟孫力揚站在籃球館外，我不時揉揉眼睛，他則是一直低著頭看我。

孫力揚看他為難的樣子，忍不住走上前拍了拍他，沈文耀要對方等一下后，捂著手機，問孫力揚怎麼了。

這種看起來忙碌，其實空洞無比的日子過得挺快，離寒假結束，感覺才一眨眼，就過了將近兩個月。

「啥米會咬人？這個？」走在前頭都已經推開門的沈文耀忽然停下腳步，好奇地往回走，來到鳥籠前面，指著一臉大便的八哥鳥。

孫力揚又點點頭。

沒過多久，孫力揚從那端騎著機車過來，然後停在我們身邊。

我徘徊著，等了十來分鐘，看到對方的球員零星地走出幾人。

「加油啊沈文耀。」我意思意思地喊了幾聲。

我們停好車，站在機車旁等孫力揚。

如玉沉默一陣子，才告訴我她已經離家兩年，即使有到高雄，也沒回家了。

我靜靜一個人在房間坐著，想著如玉，想著她聽起來很滄桑的聲音。

沒過多久，就看見他從那端跑回來，到了還說不好和圖書意思，久等了。

或許是有點緊張，我的聲音有些抖，也極小聲。有一瞬我懷疑他能否聽到。

心機好重的鳥啊。

直到聽見他機車離去的聲音，我才重重地呼出一口氣。

我並沒有問為什麼，只是告訴如玉要保重之類的場面話。後來我們約好要時常連絡，互道珍重之後收了線。

後來沈文耀感激地拍了拍孫力揚，就急忙騎車去接他家的小公主。

「它會咬人。」他這樣說：「因為我被咬過。」

「哈哈，不會咬……啊干！」那鳥趁沈文耀回頭跟我們炫耀時，狠狠啄了沈文耀的手指。

我只是又點點頭，並沒有開口。

我一直在想，這一個個性溫吞的男生，到底有沒有……發野的時候？答案是有。

十來分鐘后，我們繞到師院後面，轉入巷口。

我頷首。

內心深處，不可否認，我是在躲避。那段過往太傷人了，遇到沈文耀之後，我更加明白，受傷的人不只是我，還有好多。但是我知道，不論我是受害者還是加害人，事情的開端，就是我。

因為比賽隔日得交團體報告，我下了課跟同學抱抱最後的佛腳，直到比賽開始三十幾分鐘后才姍姍來到體育館。

但是他聽到了。

「愷君。」然後他叫住我。

「輸七分。」琪芳有點喪氣。

孫力揚點點頭。

到最後連到底誰勝誰負我都顧不得，比賽結束后，不管琪芳在後頭怎麼喊，我只知道抓著書包氣喘吁吁地往對方的休息室門口跑去。幸好我平常就跟大家熟識，竄到休息室內也沒有人在意。

「吃什麼？」沈文耀問。

到了中場休息時間，我懶得下去跟他們哈拉，覺得他們也沒心情吧，雖然說還有下半場，不過，嗯，看著越拉越遠的分數，我會在心中默默哀掉的。

後來我們收了線，也這樣，度過了剩下的寒假。

下一刻，他把球袋一拋，揚著那時候在山上叫小狗那般宏亮爽朗的聲音：「愷、君！」

而果然，孫力揚瞧瞧我，然後露出一個笑。

我頷首，這次頭也不回地上了四樓。

「所以我才、我才一時衝動拉著你去跟孫力揚見面。但是我覺得這對你是最好的對不對？也是我……也是我該做的事情，嗯，該還你的、該做的……」

「快六點了。」他忽然這樣說。

偏偏沈文耀不信邪，伸手和圖書搓了搓鳥籠，八哥沒反應。

或許是因為這樣，笑聲中，我感到我的雙頰，也濕濕熱熱。

「我要進去了，怕跑出來太久對沈文耀不好意思。」他這樣說。

他笑得好燦爛，伸開雙手，沖了過來。沒想到他反應如此大，讓我嚇了一跳，來不及反應，給他抱個滿懷。

但是我倔強地看著他，如同那年他拿花給我時，我明明有種想要轉頭逃跑的衝動，但我還是硬逼自己從容看著他，好像我越正大光明，就越可以把那令我害怕的感覺驅逐般。

我現在有走過那段的能力，卻不清楚有沒有防止舊事再發生的力氣。因此我害怕，我好害怕。我只好選擇這種方法解決一切。我不想再動腦，也不想再冒險，我說過的，我不要再回療養院。

我抬頭看了一下計分板，果然是七分。

沈文耀一臉委屈地推開門，讓我們進去，嘴上還碎碎念著，說什麼有機會要來烤鳥仔巴。

那頓晚飯，其實我們吃得挺安靜，幾乎都是沈文耀跟孫力揚兩人聊著籃球的事情，偶而插些辦聯誼愷君介紹正妹給孫力揚吧之類這種沒營養的話。

「那我上去了，謝謝。」

我正在想他是不是掉了什麼東西，因此左顧右盼，可惜除了紙屑跟死蟑螂，並沒有看到什麼。

我楞了一下，想起早上也跟父母說好不回家吃飯了，因此沒有多猶豫，我點頭答應。

我點點頭，又大力地揉了眼睛以後，抬頭看他，讓自己維持著微笑的表情。

孫力揚想想，「文化中心那會不會太遠？」

接近七點半時，我們離開了餐館。

因為就在我開口叫他后沒多久，他止住腳步，回頭，看見我。

他做了一個不會的手勢，然後我們又沉默了半晌。

是的，是用飆的。

最後我只聽到沈文耀頻頻說好，說到鼻音幾乎蓋過任何文字的程度。

我沒有花什麼力氣思考，只是順然點頭，因為我的氣力都用在掩蓋那緊張的感覺。

我轉身，一臉鎮定地看著他，其實心裏七上八下。說不害怕不緊張是騙人的，我真的很怕他會從他嘴裏冒出什麼可怕的話。我不是自戀，而是今天一整天的氣氛都太詭異了，我無法不去多想或者少想些什麼。總之遇到孫力揚，一切都變得怪怪的。

當我們回到那鐵皮屋搭成的籃球館時，我一雙眼哭得紅通通。